一、二、三、四、五……戌甲數(shù)著石片上刻的正字,現(xiàn)在第十二個正字還差最后一筆了。其實當(dāng)?shù)谑粋€正字收筆之后,戌甲便開始隔三差五地數(shù)一遍。來回數(shù)過幾遍之后,隨手將石片扔到榻上。而后坐到榻尾,捻起一枚棋子,準(zhǔn)備接著下。
棋盤上的布局自然是戌甲自己跟自己下出來的,說來戌甲于對弈而言只能談得上懂個皮毛罷了。因小時好奇,看了些棋書,所以大致明白這黑白之間是怎么一回事。不過也僅此而已,真要讓自己上去點手筋、解死活,那就抓瞎了,猜十都難得中一次。上山前曾與好些長輩下過,就沒有幾盤能下到官子,多是百余手左右就找不到地方落子。經(jīng)常后知后覺被屠了大龍,前頭才提了幾子,跟著就被對手下出倒脫靴,連本帶利全吐了出去。
在這里則是自己跟自己下,要屠也是自己屠自己的龍,無所謂。且有道是孰能生巧,自己復(fù)盤拆解多了,一些之前只曉得照葫蘆畫瓢般下出的定式倒是弄明白了幾分。捻起黑子,夾在嘴邊半天,也不管算沒算錯了,看著是那么回事就落子虎住。跟著再捻起白子,想了半天卻一時沒個好應(yīng)手。若是馬上去刺虎口,跟著黑子填上,那就徹底堵死一面,很難再出去了,還得先下別處。
戌甲正想著,忽然發(fā)覺門外有人。跟著門被打開,外面站著兩個黑衣人。這兩個黑衣人戌甲都不陌生,其中一個領(lǐng)過戌甲幾回,另一個也在放風(fēng)的時候也經(jīng)常見到。戌甲走到門前,拱手問道:“二位師兄可是有事找我?”
兩人對視了一眼,還是那個領(lǐng)過戌甲的黑衣人開口說道:“按日子算,你本該過兩日便可以離開這里了。可是剛剛樓甲那里接了道令,讓繼續(xù)在此看管你半年?!?p> 戌甲聽了這話,心里一涼,可還是不甘心,仍問道:“師兄的意思可是我還得再呆上半年?”
另一位黑衣人點了點頭,說就是這個意思。見戌甲不說話了,那位黑衣人接著說道:“莫要太過失望,這種事也不是只在你身上有,見得多了。再者,我見你平日作息修練都相當(dāng)規(guī)矩,縱是再呆上半年也拉不下多少后腿。天沒塌下來,死不了的?!?p> 戌甲雖很是失望,可眼前的話還是要答,只得拱了拱手,謝道:“多謝師兄開解。既如此,那我只得留下,日后還請兩位師兄繼續(xù)關(guān)照一二?!?p> 好說,好說,兩位黑衣人各自拍了拍戌甲的肩膀,目送戌甲回屋,然后便鎖門離去了。戌甲長吁一口,癱坐在棋盤邊發(fā)愣,還得再熬半年。忽地想起門開之前,自己下的那手虎,還真是一招棋應(yīng)了一件事。
一早打坐完,戌甲睜開雙眼,等著來人領(lǐng)自己出去放風(fēng)。棋子雖已做好,可戌甲還想繼續(xù)尋些石片。一來是原先那塊石片在昨日刻下最后一筆之后,戌甲瞧著已經(jīng)不夠接著刻完六個正字。二來還有半年要捱,自己切削加燒制棋子的手法也愈加熟練,左右無事之時,可以繼續(xù)拿來打發(fā)時間。以前在藥房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單純習(xí)練手法覺著十分乏味,很難一次長時間堅持下來,可有個實實在在的東西煉制就不同了,哪怕是最尋常的藥材,也能讓自己耐下性子去練。
小半個時辰的扎步,接著打了那套趙塚子最開始傳授的基礎(chǔ)拳法,最后是一套五行拳。至于匕首戌甲卻練得少了,這當(dāng)然不是戌甲不喜匕首這般兵器,而是心中別有想法。一者,作為貼身搏殺之技法,匕首只講究快與準(zhǔn),招式務(wù)求簡潔,沒那么多花頭,所以反反復(fù)復(fù)就那么幾下子,時日稍久多少會覺得沒意思。再者,一拿起匕首比劃時,戌甲總覺著沒來由地心中冒火,尤其是每次抬手下扎的那一下,戌甲都懷疑自己在那一剎那是不是真起了殺心。殺心生煞氣,而煞氣既傷人又傷己,一旦出事必然難以收場。這也是為何來欄樓之前,戌甲要問趙塚子自己當(dāng)日在山下是不是起了殺心的原因。
估摸著時辰快到了,戌甲平順了氣息,便四下走動,開始找尋石片。周圍的面上那一層石片中,品相好些的早先就被撿沒了,之前最后撿的兩把石片都是從下面一點挖出來的。戌甲蹲下身,掏出匕首并附著靈氣,在一處未曾動過的地方翻挖起來。忽然看見地里隱約似有什么東西被埋著,以匕首探了探,還是個圓形的硬物。順著邊緣撥開土石,漸漸看清被埋的是何物,原來是兩塊疊放在一起的石頭,且看其外觀形制顯然是被打磨過的。搬出土坑來一看,石頭側(cè)面大致上下三分之一處有一圈切口,且翻動石頭之時,內(nèi)中似有響動。戌甲看了一會兒,愈發(fā)覺著這是兩個石盒,那一圈切口上方就是盒蓋??烧鎰邮秩ソ?,卻揭不動,只好拿起石頭上下左右翻轉(zhuǎn)細(xì)看。不覺間兩手使了力,手腕對向陡然轉(zhuǎn)動了一下,此刻戌甲才發(fā)現(xiàn),這蓋子原是旋緊的。揭開蓋子后,戌甲更覺意外,石盒中竟?jié)M滿裝著黑色的棋子,難怪搖晃石盒之時會有聲響。再揭開另一個石盒,里面同樣滿滿裝著白色的棋子。戌甲捻起一枚棋子看了看,表面無甚光澤,又以手指搓動,果然感覺有細(xì)微粗糙,想來并非如自己那般燒制,而是以別法磨制出來的。
戌甲正把看著石盒,發(fā)覺旁邊的黑衣人走到了自己身旁。便站起身來,兩手托著石盒遞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隨意地拿起一個石盒,打開來看了看,又放回戌甲手上,笑著說道:“你不是第一個在這里擺弄棋子的人,之前也有些人做過。只不過在離開這里前,那些人會把棋子找個地方給埋了,你手里拿著的應(yīng)該就是以前被埋下的?!?p> 戌甲問為什么那些人要把做好的棋子就地給埋了,卻不帶走?黑衣人搖了搖頭,只說從來沒有人刻意講過這事,甚至可以肯定有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但無一例外都選擇了在離開之前把棋子給埋了。戌甲這會兒肯定想不明白其中的緣由,只是這兩個石盒打磨得實在不錯,弄得戌甲心中也有了想法,便詢問黑衣人自己能不能把石盒帶回去看幾日,過陣子再埋回來。黑衣人抬眼想了片刻,點了點頭,同意了。
夜幕降臨,戌甲安靜地坐在房中的靠椅上,端起石盒來,用手輕輕摩挲棋子,用眼細(xì)細(xì)觀察盒身。戌甲明白,這石盒里的棋子雖看著不似自己燒制的那般光亮,可論及形狀規(guī)整、厚度均勻及大小歸一等等,卻明顯更佳。自己燒制的棋子用食指和中指去夾,有時覺著夾起來不大穩(wěn)當(dāng),稍不留意就會自兩指間滑掉,不得已還須用拇指和食指去拿棋落子。這石盒里的棋子夾起來卻是十分的舒適,戌甲伸出兩指隨意一夾,便捻起一枚棋子,啪的一下落在桌案之上。
再看看那石盒,且不說內(nèi)外兩面都打磨得圓滑平整,單是這兩個石盒的大小及形狀幾乎一致,就讓戌甲佩服不已。因為戌甲仔細(xì)驗看過,兩個石盒各處表面的紋理既不一致,也無有相連之處,所以這是分別用兩塊石頭切削出了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石盒。還不止這一處讓戌甲佩服,石盒的蓋子是旋緊,故而盒蓋內(nèi)沿及盒口外緣各有幾道螺紋??v使手中有工具,雕刻起這螺紋來,更兼要令盒與蓋能旋得緊,這便是精細(xì)活兒了。若是當(dāng)初制盒之人手中并沒有趁手一點的工具,那又該是用怎樣了得的手段雕刻出來的。
放下石盒,戌甲拿起一塊空白的石片,用匕首在上面刻下了第一筆。放下石片,戌甲一手托住下巴,一手不停地以四指輪流敲擊桌面,盯著石盒發(fā)怔。心中不由地想起了趙師秀的那兩句“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p> 之后的日子里,戌甲先尋了幾塊小些石頭,照著那兩個石盒切削了數(shù)遍,尤其是那幾道螺紋,戌甲用匕首反復(fù)試了十?dāng)?shù)遍,才雕刻成一對旋得還算緊的口蓋。手法練熟了,便準(zhǔn)備制一個自己的棋盒。戌甲考慮了一下,自己在這里只能跟自己下,制兩個棋盒沒什么意義不說,捻棋的時候還不方便,不如就做一個陰陽盒,然后將黑白棋子各裝入盒中兩半。
又趁著放風(fēng)的時候?qū)ち藥状?,終于尋到了一塊大小合適的石頭。不過戌甲并沒有刻意把石頭切成什么形狀,只是將外面幾處尖銳削平些,然后就自上而下大致五分之一處切開石頭。薄的那一塊切成圓形且中間掏圓,并在內(nèi)沿雕刻上了螺紋,當(dāng)作盒蓋。厚的那一塊則是分別掏了兩個半圓用來裝棋子,中間留有一層石壁當(dāng)作隔板。接著按照蓋沿的深與厚在盒口削出一圈外緣,而后比著盒蓋內(nèi)沿雕刻出盒口外緣的螺紋。
當(dāng)然步驟雖少,真要做起來卻半點馬虎不得,尤其是越到后面就越要注意,不然一個不小心哪里出了岔子,前面的所有工夫就白費(fèi)了。所以在雕刻螺紋的時候,戌甲極為小心謹(jǐn)慎,匕首尖稍稍往前銼動幾分,就要停下察看一下是否對得上前面的路子。戌甲每日大約會用上一個半時辰用來制石盒,前面的內(nèi)外挖圓加上刮平幾步,攏共也就花了四天,而那個月剩下的日子里,戌甲幾乎全用來雕刻螺紋了。
有了石盒,榻尾的棋盤上就不再見到兩堆黑白。下棋之時,戌甲捻棋的那只手就搭在石盒上,一旦想好了應(yīng)手,或手指一伸夾起黑棋,或手指一彎夾起白棋,落子實在方便得很。又尋了次放風(fēng)的機(jī)會,找到當(dāng)初標(biāo)記過的那處挖出兩個石盒的地方,重新刨了一遍原來的土坑,而后將石盒按照原本黑上白下的次序放入,最后填土掩埋。一切做完之后,戌甲站起身來,對著掩埋之處拱手作了三個揖,道了三聲謝。
做成了一件事,戌甲心中似乎也少了些煩躁。往后的日子還是那般過著,時不時想起在石片上添上一筆,只不過添完之后,戌甲便不再去多看。
這日清晨,戌甲早早地結(jié)束了打坐,便坐在棋盤邊,想著把眼前這盤棋的官子收完。落下幾子后,房門被從外打開,戌甲抬頭看向門外,見樓甲和樓壬二人站在門口。戌甲放回棋子,走到門口,就聽見樓甲說道:“戌甲,時限已到,今日你便可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