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第一縷光洞破天際,魚肚白的晨曦就將薄霧催散,灑在黑夜漫浸的天際。
林漓早早起床,在橋嫩丫鬟小荷的服侍下倒是省事很多,穿衣漱口沏茶,整理書篋,戴方巾,兩人相處有段時間了,越來越默契與親近,嬉笑打鬧的歡聲笑語自是不少。某種意義上,小荷更像是他的妻子,那叫王蘭汐據說如仙女般的女子,別說端茶倒水,連長何種模樣尚且不知,至今連影子也捕捉不得。
王大官人信得道法師,認為見面不祥,有不同思維的林漓很難接受這種牽強的理由,但他卻沒資格要求什么,老實坐等聽任安排是贅婿的本職工作。難聽點說,就是讓他成婚得成婚,洞房就洞房,脫褲子也要做,他就是負責生兒子。王大官人抱孫子的欲望無比強烈,需要他播種,提出要求自是百般應承,他感覺自己就是棋子,可這種被旁人掌控的感覺,他很不好,缺乏必要的安全感,如果可以誰愿意做任人擺布的那個。
今天,他很自信。得到人格尊嚴的辦法,就是科舉考試高中,很堅定。大宋朝的士大夫是沒人可以任意擺布的群體,甚至難得意外死亡,其中包括遭遇謀殺,道理簡單,做到了統(tǒng)治階級,你才最安全,在任何時代都一樣。林漓要進縣學,要去科舉,要去得到時代生存的居住證,如今的居住證是缺乏保護的,任意一個人就可以宛如那個人似的來暗殺,因為對一些人,他擋住路了,而殺他付出代價太小,就算有忌憚,也來自王大官人。他,太渺小,弱者不配得到尊重。
漫步街頭,沒有了昨日的新鮮感,林漓腳步更快,有點忐忑,有點激動,考試對渴望得到認可的人,緊張在所難免。
縣學門口,早就聚集滿了人,和昨天考試時相差無幾,人聲鼎沸,螞蟻搬家似的圍著,父母們望眼欲穿,都攥著手,家族的命運有沒希望,兒子可能在未來取得何種成就,自己的付出能否得到回報,一切的一切都由這榜單決定了。家里養(yǎng)一名讀書人是不容易的,甚至很艱難,在大多數家庭自給自足的生產模式下,其他家庭成員付出的代價不比讀書的孩子輕松多少。讀書人要讀書苦讀,家里直接少一個勞動力,多一口人吃白飯,還要筆墨紙硯等花銷,從小上私塾的學費,后來尋師的花銷,以及各種考試的路費,無不是家中沉重的負擔。
多數家庭是沒有能力為他們的兒子花銷巨大請家庭教師的,若沒有縣學書院可以上,意味著他們只能回家自學,缺少名師解答疑問,靠自己慢條斯理的琢磨,通過自己能解決問題的人少之又少,天賦異稟的人在蕓蕓眾生中不過滄海一粟,況且在家能接觸到的書籍資料更加稀罕,不是每個人都有王大官人那樣財力雄厚去藏書的,鄉(xiāng)村的教育資源極為匱乏,幻想如開國宰相的趙普那般,僅憑半部論語治天下不異于癡人說夢,科舉考試絕不允許。
供兒子讀書就是一種賭博,很多家庭只能半途而廢,讓兒子另謀他就;有恒心毅力堅持的,多數也是沒有成效,或成就甚微;只有非常少的人極其幸運脫穎而出,如愿以償的改變自身和家庭的命運。
“貼榜了?!眱蓚€第一日上班的小廝帶著渾裹,穿衣裳長褲,環(huán)著布制的束帶,得意洋洋昂頭大叫一聲,氣勢威武的喊開攔路的,貼在縣學門口旁的墻壁。這是縣學今日剛請來打雜的小廝,往日私學時是沒有的,得益于縣學成功升級為官學,皇帝曾在前幾年的大宋第一次興學運動時下過這樣一份詔書,“累詔州郡立學,賜田給書”,學校相繼而興。
劉縣令早上專程送來“給書”九經,應詔撥給的田地則早已到賬,供縣學聘用小廝、廚子等使喚者,有專屬田地的收租,使得縣學經費漸漸寬裕,足夠經營,夫子們只需專心教學,不至于如往日私學階段整個學堂滿打滿算就三個夫子,什么事都要包攬。
縣學成為規(guī)制的官學,孫教授明顯是興致最高之人,他悠然撫須,緩緩從學堂走出,臉色紅潤,白須飄飄,雙手下壓,眾人頃刻安靜,肅聲道;
“眾位學子,吾知爾等勤奮向學之心,奈何縣學規(guī)制有限,無力接受我遂昌縣所有讀書人,幸而入學者,戒驕戒躁,努力向上;無名者也不要妄自菲薄,回家認真苦讀,總有出頭日,期望下屆能看到你們。
榜上有名者即刻入學,其余閑雜人等便散了回家去?!?p> 他很無奈,知道多數學子此生必定碌碌無為,卻也盡心勉勵,至于回家苦讀就有出頭日,他自己都不信,因為他已經用親身經歷來驗證了這一點,說這話純屬無可奈何,你總要給別人留一點希望,讀書人脆弱起來很可能會一蹶不振,害了自己不說,到時拖累家人。
林漓和包皮擠進來,開始從頭至尾尋找自己的名字。
第一名,不是。
第二名,不是。
第三名,不是。
...............
第三十六名,高耀庭
第五十八名,包皮。
.................
第兩百名,石濤。
林漓呆滯站在那,許久怔怔地望著白紙黑字的榜單,沒有自己。包皮沉默的垂著頭,找了兩遍,沒有林漓,他覺得難以置信,很不理解,他不是盲目相信別人的人,昨夜回到家他就查過經書,發(fā)現(xiàn)題目與林漓所說過的別無二致,他知道,這個人是天才,或許不比那個讀書人里以變態(tài)恐怖著稱的梅塵差,可縣學不接受這樣的天才。
他為他不公的待遇感到悲哀,對父親為自己絞勁腦汁要來的名額可笑,天才都不接受的學堂,這樣的縣學上來有什么用。
有學子已經竊竊私語取笑起來,認為這個初試不會答題,復試開始燃香就交卷的贅婿,有什么資格進縣學,這么著急擠進來是搞笑的嗎?
甚至有學子為縣學夫子們不畏權貴,膽敢使王大官人女婿落榜表示由衷的敬佩與稱贊。
反正認定他是不知廉恥的小人,笑他難怪入贅數典忘祖。
“為何沒有林漓?!卑づ艿綄O教授面前,露出青筋質問道。
示意擋路的兩個小廝退下,孫教授認得這位本縣士紳包員外的兒子,抬眼盯著他,想著幾何時自己也有過這樣直白的勇氣,如雕塑般不帶情感的波動道:“就是沒有?!?p> “為何不公?”包皮意氣難平,憤然道。
“哈哈!”孫教授摸著胡須,白發(fā)蒼蒼,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笑得身體搖搖欲墜,你自己就是靠的旁門左道,有臉說我不公?許久才道了句:“你問我公平?”
包皮羞紅了脖子,無話可說,他不怕與教授夫子們對罵,可面對滿滿的譏諷卻說不出反駁的話語,是啊,不就是自己這樣的人擋住了林漓的進學之路么!哪來的勇氣替人打抱不平。
“別說了,你快進學去?!?p> 林漓按住他的肩膀,語柔輕聲道,有點感動,包皮的義氣打動了他,有種春天勃勃生機的暖意,洋洋灑灑裹住了受傷的心,許久不見這樣不帶什么目的為自己仗義執(zhí)言的人了,少年的友情不就是來自朋友的奮不顧身么。
少年還是平靜的,最初的意外和愕然已經化作空氣,試卷是一定對的,二十道!不,甚至是那三經,他早就倒背如流,十余年苦功夫在那,他沒有懷疑屬于那位土著林漓榮耀的道理,他不明白是誰在其中作梗,自他來到這個世界,就好像帶著罪過來的,損害了別人的利益,許多人視他如仇人,怨恨他攔路,但他沒有懷疑過王夫人,因為是她向她丈夫推薦他來縣學讀書的,又要自相矛盾不讓他考上,傻子才這樣,明顯這位貴婦不是。人的復雜有什么理由讓棋子知道,林漓明顯不太懂。
少年揮揮衣袖,仿佛除去粘在身上骯臟的塵土,毅然轉身離開,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為什么要強加逗留顯得自己不要尊嚴呢!
“林漓........”伸手,包皮想拉住他,手指彎曲癟了下去,像是彌留之際的人想要握住什么卻發(fā)現(xiàn)做不到,有辦法讓他進入縣學嗎?沒有,那為何還要攔住留他在這受人嘲笑辱罵。朋友,不是這樣的。
孫教授想開口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話到嘴邊什么也說不出來,如鯁在喉,臉色變幻愧疚的低下頭不去看他,如果可以,他寧愿把白須扎到地里去。
他向現(xiàn)實低頭了。
強權不是他這樣的小小教書先生可以執(zhí)拗抗衡的,他已經不再幼稚了。
那些崇高的理想和想要的堅持不知幾時就已經被柴米油鹽打敗的不知所蹤,他羞愧,但不承認是犯錯,他這么認為。
少年即將遠去,他甩甩腦袋,覺得應該讓事情過去,松了口氣,少去了麻煩終究挺好,他可以好好做自己想要的學堂。
......................
“他應該留下?!毕娠L道骨的先生輕挪移步,緩緩地如高山流水,劍眉星目,五官仿佛是利劍雕刻的棱角那樣分明,他還是一身道袍,風度翩翩,猶如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拿本古籍,低頭在翻著,沒有在意任何人詫異目光。像是在讀詩般說出這樣一句話。
林漓很愕然,為何總是他,他為何要助我,他是誰?他的目的是?我身上有什么他想要的?想起生兒子,他感覺菊花一緊,太多疑問泛濫在腦海,苦思無果。
孫教授度過最初的驚慌失措,眼神幽怨,眸子飛過一抹精光,機警道:“先生就算有‘視察天下學堂’的命符,怕也無法干預本縣學招生事宜吧!”他相信這理由能讓這位先生知難而退,也必須讓他知難而退,不惜得罪這樣聲名遠揚的大儒。
眼睛翻上看了看孫教授,叫先生的男子皺眉沉思片刻,鴉雀無聲,輕輕晃頭,眉目也舒展,仍舊垂頭看書,道:“確實?!?p> 孫教授聞聽那兩字,忍不住喜上眉梢,暗道先生還是知分寸的。
“那便我收了,他不算是你們縣學的學子。你既然知道我奉命視察天下學堂,自然就知道我有權力住在你們縣學,甚至整頓教學規(guī)制,那我的弟子難道不能留在你們小小遂昌縣縣學讀書?”先生依舊垂手看書,說話像是潤物細無聲。
“先生確定要如此?!睂O教授怒目圓睜,咬牙切齒道。
他不知道他怕的人自然有人不怕,他堅持不了的事自然有人能堅持。因此,他不是大儒,也不可能成為大儒。
先生自始至終沒看過他,倒抬頭瞧向扭頭滿是困惑的林漓,語氣沒了先前的咄咄逼人、毋庸置疑,慈眉善目地問道:
“你可愿意。”
林漓凝望他深邃的雙眸,那是雙仿佛能刺破蒼穹,窺探宇宙,瞭望繁星的眼睛。堅定應答道:“學生拜見先生?!彼枰@樣的機會,不管他是何目的。
似乎他總能出現(xiàn)在關鍵的時候,能掐會算一般,若不是過了天真的年紀,林漓甚至懷疑他會不會是自己的保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