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安豫王左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腦袋,目光看著那張憤怒中依舊美艷
奪目的臉,神思又有些癡然,“不放……我不會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遠(yuǎn)的留在我身
邊,直到……”他低頭,緩緩偎近她,一點(diǎn)一點(diǎn)靠近,不顧她的憤怒,不顧她的掙扎,終于,
唇落在她的鬢邊,那一瞬,他聽到自己靈魂的喟嘆,半是滿足,半是悲切,終于……他又靠近
了她!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著我。絕華,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那一聲低吟幽幽自耳邊響起,原本劇烈掙扎著的安豫王妃忽然靜了。于是安豫王摟她更緊,想
要嵌入己身,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間,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梁,落在她潔白的
面頰,最后……輕柔的繾綣的落在那一點(diǎn)嫣紅,那是他數(shù)千個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
冰冷,死寂!
唇相碰的那一剎,沒有半點(diǎn)他奢想著的柔軟、溫存,只是冰冷一片,如沾黃蓮,苦澀不堪。
抬首,只看到一雙漠然的臉,一雙無情的眼。
剎時間身心不可抑止的顫栗。不!絕華,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這樣對我!只要一點(diǎn)點(diǎn)……
哪怕你對我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就可以了……
手輕輕的撫著那張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喃喃輕呢:“絕華……絕華……我絕不會放開你
??!生不能,死不休!”
那雙無情的眼眸終于有了一絲變化,卻只是涌起滿滿的憎恨與厭惡。
“生相恨,鬼相憎!”
那形狀優(yōu)美的唇瓣吐出冰冷的六字,如六道劍光瞬間齊插他胸膛,剎那間心魂俱裂,肺腑間
傳出陣陣劇痛,綿延四肢百骸,痛不能當(dāng),痛不欲生!
看著他臉上涌現(xiàn)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面上忽然浮起淺淡的笑容,譏誚的,冰涼的。
安豫王放開她,盯著那張美到極至也冷到極至的臉,手掌揮起就要落下,卻猛然后退,落在
了身后的桌上,“砰!”一聲巨響,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鐺鐺落了一地。
“滾!”仿如受傷的野獸嘶嚎著。
廳中一時沉寂,只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聲。
良久后,冷誚的話語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后便是離去的腳步聲。
腳步聲遠(yuǎn)去后,廳中沉于寂靜,只燭影偶爾搖曳著,伴著那道倦倦扶椅而立的身影。
許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動,無力的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從懷中取出一支玉釵,當(dāng)年在集雪園中盛怒之下折斷了,而后卻又命巧匠以金絲纏接,多年來
時時帶在身邊,還曾幻想著哪一日再遞給她,哪一日能再為她挽發(fā)。哈!無聲的自嘲一笑。輕
輕拔開花蕊上串著的紫玉珠,露出蕊心一個細(xì)小的“華”字,手指撫著那小小的“華”字,眼
中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絕望。
還記得當(dāng)年,年少得意,春風(fēng)滿面。請帝都名匠精心雕琢這支紫玉牡丹,自己親手刻上這個“
華”字,刻進(jìn)滿心滿懷的愛戀!那時刻,他無比的歡快無比的幸福,因?yàn)槊魈焖麑⒂⑺膼?p> 的姑娘,他要用這支釵親手挽起他新娘的長發(fā),一生一世!
只是……那支釵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頭上,可緊接著她給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
劍!更而且,這支予他來說重逾世間一切珍寶的紫玉釵,予她根本不屑一顧,而是隨手可棄!
曾經(jīng)……曾經(jīng)希冀的幸福,如一則遙遠(yuǎn)的神話,永不可及。而那怨恨與痛苦,卻如影相隨,
日日夜夜糾纏他,已整整十八載!
絕華,你想我回答什么?你以為我會回答什么?
悔?不悔?
威遠(yuǎn)侯回府后,夜間久久不能成眠,顧氏看他翻來覆去的,不由起身問他何事。于是說起了
今日安豫王府之事。
顧氏聽后也不由得萬分詫異,“王妃真那么說?”
“當(dāng)然。”威遠(yuǎn)侯扯著胡子道,“這事我難道敢亂說不成?”
“那你真的明日要去和陛下這樣說?”顧氏擰著眉。
“王妃的話我當(dāng)然不敢講,但意亭這次肯定是要回來成親的?!蓖h(yuǎn)侯披衣下床,在床前來回
踱步,片刻后又道:“其實(shí),聽王妃的語氣,她倒真不在意我將她的話轉(zhuǎn)告給陛下。”
“???”顧氏也披衣下床,“這話……這話要是真到了陛下面前,她難道不怕陛下降罪?”
威遠(yuǎn)侯搖頭,踱了一圈,又在床沿坐下,“現(xiàn)在想來,她許真是要借我之口把那話送到陛下面
前,她是真的存了心要解除婚約。她并不怕陛下降罪,或者說,陛下決不會降罪予她?!?p> “這如何說?”顧氏又是一驚。
威遠(yuǎn)侯面色疑重,沉吟了片刻才壓低了嗓子道:“在所有皇家郡主中,陛下對宸華郡主格外
恩寵朝中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由,該是因?yàn)檫@位安豫王妃?!?p> “你是說……”顧氏一臉驚疑。
威遠(yuǎn)侯點(diǎn)頭,又開始扯著下巴上的胡子,“當(dāng)年的事你我雖不曾親眼目睹,但也是耳熟能詳了
。”略一頓,再道:“今日這話我若真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但不會治王妃的罪,反而真的有
可能將這門婚事取消?!?p> “這……王妃的話就這么……陛下能聽王妃的?”顧氏有些不敢相信。
威遠(yuǎn)侯卻是毫不置疑,“王妃敢這么說,便是有這份把握?!?p> “那……王妃為何要解婚?她難道是不喜這門婚事?還是說對我們亭兒不滿意?”顧氏一聽
王妃的話這么管用不由得有些憂心了。
威遠(yuǎn)侯聞言卻是眼睛一瞪,吹著胡子道:“誰家女兒被這般延婚數(shù)次,便是泥人也該有土性
,更何況是堂堂皇家郡主!她能忍到今日,那是人家大度!”
“這……這也不能怪亭兒呀,他可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才擔(dān)擱的!”顧氏聞言立時站在了母親
的立場上,“要知道那可是打仗,白刀紅血的,我每每想起都擔(dān)驚受怕的,她們難道就不能體
諒一下嗎?”
“去!你婦道人有懂個什么!”威遠(yuǎn)侯卻叱道。
顧氏聞言眼一橫,伸手揪了丈夫一把,“我不懂?兒子可是我生的我養(yǎng)的!”
“哎,放手,放手?!蓖h(yuǎn)侯忙求饒,“其實(shí)王妃想解婚我想可能還有另一個原因?!?p> “什么?”顧氏停下手。
威遠(yuǎn)侯瞅一眼夫人,道:“那些謠言想來你也有聽到些?!?p> “你是說關(guān)于王妃與王爺……還有郡主……”顧氏猶疑著要不要說出。
威遠(yuǎn)侯一擺手,“那些話不必說出來,你聽過也就算了,但決不能放心上,記住了。”
“嗯?!鳖櫴洗饝?yīng),又問道,“這與王妃解婚有何關(guān)系,難道是真……”
“剛才不是囑咐你不要記心上?!蓖h(yuǎn)侯面容一整,頓了片刻才道,“王妃可能是想試探,若
侯府是因此而延婚,或者侯府敢因此而有絲毫猶疑怠慢,那么她是絕不會把郡主嫁到我們家的
。”
“原來如此?!鳖櫴衔@,“王妃這是多慮了,就沖著郡主這身份,就沖著陛下對郡主的寵
愛,我們家還不把她當(dāng)菩薩供著,豈敢怠慢?!?p> “兩次延婚已是怠慢?!蓖h(yuǎn)侯卻是撫著胡子嘆氣,“亭兒啊,是把這‘成家立業(yè)’給倒過
來了,他是一心先立業(yè)再成家,只不過……”
“不過什么?”顧氏揪在丈夫胳膊上的手改為推揉。
“不能與安豫王府解除婚約,無論是為秋家也好還是為亭兒自己也好,這門婚事是絕不能失
去的。”威遠(yuǎn)侯濃眉下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
“那是要把亭兒叫回來了?亭兒那性子,你叫他會回來嗎?”顧氏又開始憂心兒子了。
“那小子,哼!”威遠(yuǎn)侯微有些薄怒,但那聲音里卻是隱含著一絲驕傲,“不聽老子的話,
但陛下的旨意無人能違!”
“你是打算明日上朝時請旨?”顧氏這刻也明白了。
“嗯?!蓖h(yuǎn)侯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窗外的月色忽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那就不要再多想,還是早些睡吧,不是明日要上朝么?!?p> “嗯?!?p> 兩人重新上床,躺下半晌后,威遠(yuǎn)侯忽然出聲,“當(dāng)年三位皇子爭美的韻事你我不曾得見,
可今日見著了真人才知不虛?!?p> “哦?”顧氏聞之不由有些好奇,“王妃真的那般美?長什么樣?”
“沒法說?!蓖h(yuǎn)侯嘆息道,“看了一眼后不敢再看第二眼?!?p> “呵……”顧氏伸手輕輕環(huán)住丈夫,“是不是……”
威遠(yuǎn)侯抬手握住夫人的手,于是顧氏沒有再說,黑暗中只是心滿意足的一笑。
“宸華郡主是王妃所生,定不會差到哪里。亭兒得妻若此,想來也是福氣?!?p> 威遠(yuǎn)侯最后如是說。
靖晏將軍與宸華郡主的婚禮如期舉行,靖晏將軍因邊疆戰(zhàn)事暫不能還家,旨其弟秋意遙代兄
迎娶。另進(jìn)封宸華郡主為“宸華公主”,以公主之儀出降。
接到旨意那刻,各人表情各異。
皇家女兒出嫁代迎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王爺?shù)呐畠悍夤饔肿阋娛ゾ熘?。于是相干的?p> 相干的人,各自心情都有些復(fù)雜。只是無論各人心里想著什么,有一點(diǎn)是可以確定的:這場婚
禮再無變更。
威遠(yuǎn)侯府里,威遠(yuǎn)侯把連夜寫好的催促兒子回家成親的信燒了,另寫一封。寫完了后便開始嘆
氣。顧氏見之不解,道這代迎的婚事雖是沒有過,但郡主加封公主,足見陛下的恩寵,這予侯
府予兒子更是喜上加喜。
威遠(yuǎn)侯卻道:“公主固然比郡主更尊貴,可是郡主是娶,而公主卻是降。等公主入府了,全家
人都得矮一輩。那時……哪是娶媳婦做公婆,而是給公主做哥做嫂做子侄!這你難道也很高興
不成?”
顧氏這么一聽,想著日后見著兒媳還得時時行禮,于是也“難”高興了。
倒是一旁秋意遙勸了一句,說“公主應(yīng)不是那種死守禮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公主入府后便是
一家人,一家人自是相親和睦,又怎會‘以勢相壓’?!?p> 威遠(yuǎn)侯夫婦這么一聽又想著安豫王府教養(yǎng)出的女兒品性應(yīng)該不差,心里才舒坦了。
“宸華郡主,哦不,是公主深受陛下寵愛這是勿庸置疑的。咱們以后就把她當(dāng)皇帝的女兒看
待就好了?!蓖h(yuǎn)侯最后說了這么一句話作為以后侯府上行下效的標(biāo)準(zhǔn)。
既是以公主之尊出降,便該建公主府,只是眼見婚期臨近,現(xiàn)造是來不及了,但好在這門婚事
是早早訂下的,兩年前第一次籌備婚事時,因?yàn)橛⒌氖强ぶ?,不能寒酸行事,是以威遠(yuǎn)侯便
將侯府周圍的宅地全買下來了,擴(kuò)建了府第,又在府中筑了一座新院做新房。那院子幾乎占去
了半座侯府,亭廊相倚樓閣相連,粉漆金飾雕欄玉砌,極是氣派華麗,所以也不算委屈公主。
再加上皇帝命太儀府籌備公主的嫁妝,完全是以公主的儀制再翻一倍,那等殊榮足以彌補(bǔ)所有
的缺憾,讓全帝都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期待著這場婚禮。
威遠(yuǎn)侯除夫人顧氏外還有兩位側(cè)室戚氏與呂氏,這兩位側(cè)室倒不是威遠(yuǎn)侯貪色娶來的,反是夫
人顧氏收進(jìn)來的。當(dāng)年封侯賜府后,許多的親戚、鄉(xiāng)人便來攀附,舍錢舍物的一一打發(fā)后,戚
氏與呂氏卻沒走,兩人與顧氏七扯八扯的能扯上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都言在家鄉(xiāng)已無親人,回去也是
浮萍無依,愿留在侯府為奴為婢,以求依附。顧氏看兩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紀(jì),眉目清秀言詞
楚楚甚是憐人,便留下了兩人。兩人留府后確實(shí)手腳勤快,品性也端良,一府的人都喜歡。
那時威遠(yuǎn)侯正值壯年,身材高大面貌粗獷,又是戰(zhàn)功赫赫的,極具英雄氣概。戚氏、呂氏正值
青春年少情思萌動的年紀(jì),在府中久了日日對著這樣的英雄不由皆暗生情意,顧氏也看出了點(diǎn)
眉目,但見兩人雖則如此卻并未做出什么逾軌之事,倒有些欣賞,又想著自己自生了長子后便
再無動靜,膝下也就意亭、意遙兩子,子嗣實(shí)有些單薄,于是便讓丈夫收了兩人為妾。予此事
,威遠(yuǎn)侯并未反對也沒多大的歡喜,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校場上的士兵或是邊疆的敵人頭上。
奈何,戚氏、呂氏多年來并未能為侯府添丁加口。都曾有過孩子,只是戚氏小產(chǎn)了,呂氏的生
出沒幾天便夭折,此后便再無所出,倒是讓顧氏憐惜之余頗有些失望。后來,兩人請示了顧氏
后便各自在遠(yuǎn)房親戚中挑了一名孩子養(yǎng)在身邊,以慰膝下寂寞。
子嗣不旺,威遠(yuǎn)侯倒并不覺得遺憾,因?yàn)槊棵刻崞饍蓚€兒子時,他總是一副“有此二子,夫
復(fù)何求”的心滿意足的樣子。
長子秋意亭那是他的驕傲,是他的繼承者,更甚至他將來的功勛會超越自己。而有這樣一個
兒子,勝過他人千百個。
次子秋意遙則是讓他滿心疼愛,因?yàn)樗男㈨橌w貼細(xì)心溫柔,讓他真正體會到父嚴(yán)母慈子孝的
家庭溫情,比之那個讓他自豪卻是長年不在身邊的長子,多年來是這次子讓他們夫妻得享天倫
之樂。
侯府長公子秋意亭,在帝都的貴介公子中那是首屈一指的,帝都上上下下可謂無人不知,提及
時那是人人都贊不絕口,恨不得那人是自家的。而說起侯府的這位二公子秋意遙,帝都中卻少
有人知,偶爾有知曉的,每每提起時總是半為欣賞半為嘆息。
欣賞他的聰慧絕倫,欣賞他的俊逸不凡,欣賞他的溫良品性,欣賞他的高潔風(fēng)范。而嘆息的是
他出身侯府將門,卻無意仕途,不思功名,白白的浪費(fèi)了別人修幾世才能修得的出身與才華。
每日里不是看閑書習(xí)曲藝,便是鉆研醫(yī)經(jīng)藥書,又或是找白曇寺的和尚下棋,找昊陽觀的道士
品茶,還常常騎馬跑到效外去看山看水看云看梅,一呆就是整日或是數(shù)日。
初時,威遠(yuǎn)侯夫婦也曾規(guī)勸,但他卻說:“家中有哥哥光耀門楣足已,我留在爹娘身邊盡孝豈
不更好?!奔?xì)想其言,也有道理,再思其一貫體弱,若真入仕、為將反更是勞心勞力予他無益
,便也不再強(qiáng)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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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遠(yuǎn)侯府里已將大婚的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而安豫王府里倒并無什么要準(zhǔn)備了,因?yàn)橐磺袑m中都
已籌備好了。是以安豫王府與往日沒什么不同,集雪園中更是平靜如水。
日升月落,光陰荏冉。
轉(zhuǎn)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陽佳節(jié),菊英爛漫。
這一晚,安豫王妃命巧善、鈴語在花園里備下酒品茶點(diǎn),又喚來傾泠、孔昭,五人在園里賞花
飲酒,對月品茶,倒是過得開懷盡興。至深夜,安豫王妃命巧善、鈴語、孔昭先去安歇,自己
依與傾泠在花中慢慢品茶賞月。巧善三人暗想,許是因郡主即將出嫁,王妃有些不舍,想要母
女倆多相處些。于是三人便退下歇息去了。
待三人離去后,母女倆又隨口閑聊了幾句,便慢慢安靜下來。
天上一輪秋月高懸,玉宇如澄,清景無限。
銀輝如霜鋪瀉一天一地,微涼的晚風(fēng)拂起,吹落桂花如雨,星黃點(diǎn)點(diǎn),縈著幽香簌簌而舞。母
女倆倚欄而坐,身姿纖雅,千百株各色菊花在月色里相簇,更襯得兩人容勝花嬌,眉宇間更滲
一份霜月的清華,旁人看去,許會覺得過于冷寂,但她們卻是覺得溫馨靜謐。
許久后,安豫王妃才輕輕開口:“泠兒,過幾日你便要出嫁了?!闭Z氣中有不舍,有感概,
還有著一絲欣慰與期盼。
傾泠側(cè)首看一眼母親,唇微微一動,卻終只是轉(zhuǎn)回首輕輕“嗯”了一聲。
“泠兒不歡喜?”安豫王妃偏頭看著女兒。
傾泠想了想,搖搖頭,道:“不知道?!鳖D了片刻,再道:“這婚事女兒本以為會延后的,哪
知……”說著又是一頓,然后側(cè)回首看著母親,“眼見婚期越來越近,可女兒確實(shí)不知道該有
什么樣感覺,心里說不上歡喜,也說不上不歡喜,好像是……好像是因?yàn)橹朗窃撟龅囊龅?p> ,于是便完成它?!?p> 安豫王妃聞言微微嘆息一聲,憐愛的看著女兒,“這不怪你,你從沒見過秋意亭,自然此刻
也就難生出歡喜之情來?!?p> 傾泠聞言心中一動,不由得思及幼時那一面,不知那算不算。
“泠兒,女人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得如意郎君?!卑苍ネ蹂值溃扒镆馔つ镫m沒有見過,
但威遠(yuǎn)侯已見過了,確實(shí)是堂堂偉男子,那樣的人教養(yǎng)出的兒子定然不差。況且秋意亭自小便
名聲在外,文武雙全乃是難得的人才,又是他……又是陛下親自為你選定的,那自然就是最好
的人?!?p> 傾泠默默看著母親,月輝如一層銀紗披瀉在她身上,美得仿似月中的女神?!澳?,你當(dāng)年成
親時是何感覺?”
安豫王妃一怔,月光融入眸中,恍如一潭秋湖,如夢似的目光越過層層菊英,落得遠(yuǎn)遠(yuǎn)的。良
久后,她才輕輕道:“當(dāng)年,娘很熱切的盼著婚期,只想快一點(diǎn)嫁給他,只想快一點(diǎn)成為他的
妻子?!?p> 傾泠聞言不由驚詫不已。父王與母親十多年來勢如冰火,彼此相憎不見,卻想不到當(dāng)年母親
竟有過這樣的心境。那母親當(dāng)年必是十分歡喜父王?
看著女兒眼中的驚訝與疑問,安豫王妃卻只是輕輕搖首,未再言語。目光又移向遠(yuǎn)處,雖面色
平靜,但眉梢眼角處卻流溢出濃濃的苦澀與悲凄,一旁窺得的傾泠立時心頭一酸,許許多多的
疑問頓時噴涌而上,恨不得當(dāng)場就問,只是……
仿佛感覺到了女兒的目光,安豫王妃擱在桌上的手抬起緊握成拳抵在眉心,閉目,似在壓抑滿
懷的心緒。半晌后,她才啞聲道:“泠兒,娘知道這些年來你有滿肚子話想要問娘,也知道這
些年來你受了很多委屈,娘也是知道終是……終是害了你,可是……可是……”聲音哽咽,竟是
難以成語。
“娘,你怎么啦?”傾泠見母親如此不由有些慌神,這么多年,除當(dāng)年第一次被鞭打至重傷時
見過母親傷心落淚外,再無看她如此難過過,可是對著如此傷感的母親,她卻不知要如何安撫
,猶疑了半晌,依照著小時的樣子,伸手輕輕握住母親的手,道:“娘,女兒并沒覺得委屈,
娘又怎會害女兒呢。其實(shí)女兒常想,比起書上說起的那些衣不蔽體餐不飽腹的人來說,女兒錦
衣玉食有父有母該是很幸運(yùn)了?!?p> “書上說的……書上說的……”安豫王妃喃喃,抬首看著女兒,看著那一臉的無措,忽然一聲心
碎的嗚咽,淚終忍不住落下?!般鰞?,是娘對不起你,害你十八年來困于一隅,從不曾步出府
門,從不曾見過外界,從不曾與外間接觸,所以一切都只能從書上看從書上知……”可人生百
態(tài)世間萬象又怎只能從書上知!娘終是對不起你!
傾泠一見母親落淚不由得更慌了,只能反復(fù)的道:“娘,你別難過。娘,你別哭。”看著母親
臉上的淚水,便伸手去擦,不想為彈琴而留著的長指甲卻在母親臉上劃了一道紅痕,看著那道
指甲印,傾泠傻了眼,再也不敢伸手了,只嚅嚅道:“娘,女兒長這么大,并沒有覺得不好,
所以你真的不要難過?!?p> 安豫王妃卻抬手撫眼,似不敢面對女兒。
是的,她的女兒非常的聰明,無論教她什么都是一教都會,小小年紀(jì)便可誦百家詩文,她還擅
棋藝精音律,她能作詩填詞繪畫,她還會彈天籟般的琴曲,還懂兵書通奇門……她懂這世間很
多人都不懂的東西,她還有一雙慧眼可看透這世間很多人看不透的事物,可是……可是某些方
面,她又是何其懵懂無知!
集雪園中衣食無憂,可人又怎只是衣食無憂便可一生無憂。
不愿女兒重復(fù)當(dāng)年的悲劇,想她不與外人相見,不受外間煩雜,便可一生安然……可是……她
當(dāng)年難道真的錯了?
“娘,我給你彈琴吧?!眱A泠見母親依不止泣,便想著彈一曲給母親聽,許能稍稍解懷。說
罷便將擱在一旁的古琴取過,略一凝神,十指輕劃,剎時間清麗的琴音流瀉滿園。
似怕驚起那初綻的花兒般輕柔,似伴盈盈月華蹁躚的靈逸,轉(zhuǎn)而又高亢似輕舟破浪般激越飛揚(yáng)
,一會又低如風(fēng)撫萍花的溫存婉約,再一轉(zhuǎn)又纏綿入骨似情人呢語百轉(zhuǎn)千回,一忽兒又是朗日
高懸耀射千里,仿佛間又置身百花叢中無數(shù)花仙圍繞歡歌起舞……
泠泠琴音清雅脫俗不帶塵氣,如見綠水青山,如嘆天落花雨,如笑春風(fēng)含情,如喜小雪初晴
……令安豫王妃聽得如癡如醉,當(dāng)一曲終了清音猶自裊裊。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幽幽醒轉(zhuǎn),驚鄂的看著女兒,問道:“泠兒此為何曲?娘從不曾聞?!?p> “娘,此曲名《傾泠月》?!?p> “《傾泠月》?”安豫王妃喃喃重復(fù),轉(zhuǎn)而又想起自己從未教過女兒此曲,不由萬分疑惑
,“此曲泠兒從哪里習(xí)得?”
傾泠微微一笑,當(dāng)下便將當(dāng)年自琴中覓得絹書一事說出。說完后,她自亭中起身,道:“娘
,讓你看看女兒這些年的成果。”
話音一落,身形輕輕一躍,人如飛鴻,眨眼間便落在了亭旁的一株兩丈高的桂樹上,月下亭
亭玉立衣袂輕揚(yáng),仿似素娥臨凡,把安豫王妃看得又驚又癡。
她在桂樹上足尖輕輕一點(diǎn),人又躍高數(shù)丈,半空之中一轉(zhuǎn)身,似羽燕靈巧,又聞她一聲輕笑,
雙臂平伸,廣袖舒展垂逸,人仿似靜立云間,再一眨眼,已如天女般輕盈優(yōu)雅的飄落地面。
“娘,這就是絹書上所說的‘輕功’,讓人像飛起來一樣。”
傾泠走回亭中,見母親依是一片呆愣,便伸手取一酒杯,隨手一甩,“咚!”一聲那杯便嵌入
了亭柱上,而杯身卻是完好的。再接著她手捧著酒壺,然后斟一杯酒,從壺中傾出的酒竟散發(fā)
著騰騰熱氣,濃濃的酒香頓時溢滿亭中,當(dāng)滿滿一杯時,她放下酒壺,雙手執(zhí)酒杯送至母親面
前。“娘,請飲此杯?!?p> 安豫王妃怔怔的伸手去接,誰知觸手冰涼,一看,才發(fā)現(xiàn)杯中之酒已結(jié)成了冰!她再移目亭柱
上的瓷杯,傾泠手一抬,那杯便自柱中飛出落在她手中,完好無損,只留亭柱上一個深深的杯
印。
一時亭中靜謐,傾泠看著母親,安豫王妃茫然的目光似看著她,又似穿越她落得很遠(yuǎn)。
沉默了半刻后,安豫王妃放下手中冰酒,抬首間,神色已復(fù)靜然,道:“原來泠兒已習(xí)得一
身武功?!?p> “原來娘知道這是武功?!眱A泠倒想不到母親這般平靜的接受了。
“娘當(dāng)然知道。”安豫王妃一笑,“當(dāng)年,娘也是親眼見過……見過一些人舞刀弄劍的,他
們展露的功夫可比泠兒更厲害?!?p> “哦?”傾泠聞言心中又生出一團(tuán)疑云,但想來母親定然不答,作罷。再看母親果已不再傷懷
,心下暗喜,道:“當(dāng)年得到絹書時,女兒本想告訴娘的,但后來……后來女兒想,也不知是
真是假,不如練練再說吧,若不成便當(dāng)無此事,若成了再讓娘知道,娘一定會驚喜的?!闭f著
抬頭看著母親,露一絲嬌憨,“娘,你開不開心?”
“開心?!卑苍ネ蹂h首而笑,“泠兒有此一身武藝,娘不但開心,而且很放心。這以后啊
……”伸手摸摸女兒鬢角,眼中滿是愛憐與疼惜,“以后娘就真的放心啦?!?p> 傾泠松一口氣,伸手握住母親的手,有些眷戀。她自出生,母親雖對她疼愛卻極少表露,母親
總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多是巧姨、鈴姨照顧她,而母女倆也極少有今夜這樣的談話。再過
幾日她便要離開了,與母親相見更少,這樣的相處怕是再難得了。一時間,素來淡然的心境也
生出了許多的離愁別緒,許多的不舍與遺憾。
“泠兒,你以公主之尊嫁入侯府,又有一身武功,想來在決不至有人欺負(fù)得了你。只是你從不
曾與外界接觸,也不曾與外人相處,不知人情世故……侯府里的日子長遠(yuǎn)著,你日后得學(xué)著怎
么做人處世?!卑苍ネ蹂畠涸谏磉呑隆?p> “嗯?!眱A泠點(diǎn)點(diǎn)頭。
安豫王妃摩挲著女兒久久相看,心頭又是憐愛又是不舍,當(dāng)目光落在那張完美無瑕的面容,
手驀地一顫,心頭頓生深深的憂嘆。這又是一張美得可令人生禍的容顏。
“娘。”傾泠察覺母親的抖動,不由道,“秋夜的風(fēng)太涼,不如回去吧?!?p> “嗯?!卑苍ネ蹂饝?yīng),與女兒攜手起身,步出涼亭,抬首,皓月當(dāng)空,夜涼如水,她腳下停
步,仰望著天邊的明月疏星,半晌后才幽幽道:“泠兒,秋家已是當(dāng)朝顯貴,你嫁入侯府予你
是幸事。若你嫁入平常百姓家,反會引禍端?!?p> “哦?”傾泠有些不解。
安豫王妃回首看著女兒,微微笑道:“傻孩子,難道你從不曾照鏡子看自己長成什么模樣不
成。”
“就長得和孔昭一樣,沒有缺什么?!眱A泠答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比她少了兩根手
指,其它都一樣的?!?p> “撲哧!”安豫王妃聞言忍俊不禁,有些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提步回走。
母女倆攜手漫步月下,涼風(fēng)拂面,花香襲人,只覺得無比的靜幽,又倍感溫馨。
回房的這一段路,是傾泠與母親第一次的攜手并行,那一夜的溫情讓她久久銘記,許多年后
回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
傾泠先送母親回房,房門前,安豫王妃忽然轉(zhuǎn)身,輕輕的低低的微帶些嘆息道:“泠兒,你
父王……日后你也莫怨他。他待你雖是……可那終不能全怨他。”
聞言,傾泠驚訝不已,這么多年她第一次聽到母親主動提起父王,而且還是……這樣的語氣
,一時間再也忍不住,脫口問道:“娘,你與父王……”
可才一開口,安豫王妃卻抬手阻止她追問,朦朧的月色里,那雙秋水眸中盡是無限的哀傷與疲
倦?!般鰞?,你莫問。娘總有一天會全部告訴你的,那一天也不會太遠(yuǎn)?!闭f完,她即推門而
入,轉(zhuǎn)而又緊閉門扉。
傾泠立于門外,呆立片刻后,才轉(zhuǎn)身離去。
那一夜,她未能追問到底。
而當(dāng)有一日,所有的疑問全都明了時,卻是以刻骨銘心的悲痛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