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清醒的這段時間,我腦內(nèi)出現(xiàn)了好多事,那應(yīng)該是做夢,可能是前一晚太累了,我睡得像頭死豬,夢境在第二晚才找到機會出現(xiàn)。
我們坐在那片草坪上,那個時候還小,我們聊到了對感情,對生死的看法。
我問小楊,如果你的未來老婆死了怎么辦。他說,他很愛那個人才會娶她做老婆,所以會跟著她一起死。
我覺得他的回答實在過于狗血,我不喜歡這種做法,把生命依靠于他人,這怎么可以呢?我爺爺奶奶去世了,我爸媽還是這么堅定地活著,小楊怎么就能輕易付出自己生命,他應(yīng)該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啊。
……
我沒有傻到一睜眼就以為自己上了天堂。天堂不可能有這么破爛的天花板,還有在我身旁的爸媽。
他們的擔(dān)心之情溢于言表,我聽說一個人有多喜歡你,從生病就能看出來。我以為他們喜歡新房子更甚于我,現(xiàn)在看來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他們說傷口不深,護士已經(jīng)替我上好藥了。我才不信他們的話,流血的又不是他們,哪能這么輕而易舉地說出“傷口不深”這話。問到那個對我行兇的人后果如何,得到一個令我滿意的答案:被抓起來,判刑,并全額賠償醫(yī)藥費。
但動機尚未明確,我想人快到絕境時總會露出本性,拉我一起死就是我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釋。
爸媽幫我倒水,握著我的手,一般不都是給父母養(yǎng)老嗎,此時我竟有一種被養(yǎng)老的感覺。違和感實在過于強烈,便說你們忙你們的去吧,我這么大個人又不會管不好自己。
他們不走,過了會兒楊旭尉進來了,這個時機就很巧。他跟我爸媽問了聲好,我爸媽這會兒倒聽我的話了,說什么”你們這么多年沒見了,應(yīng)該有很多話想說吧”之類的。
他看了我一眼,我給了他一個無奈的表情。
他點點頭說好的,樣子還挺乖巧。我爸媽顯然很放心他在這里,又說了幾句話就出去了。
他們走了后,我對他笑笑:“我怎么感覺你是我親生弟弟。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是不是偷偷跟我父母打好關(guān)系?”
他把手里的藥放在床頭,坐在我媽剛才坐的位置上:“你猜。”
“如果是你也挺好的,”我感慨一聲,“別人照顧我爸媽,我還不放心呢?!?p> 他沒說話。我又接著說:“你看我這么信任你,這輩子有個人能被這么信任還挺難得的,你說呢?”
他終于開口:“你這是,想讓我當(dāng)保姆的意思?”
“我可沒這么說。欸對了,如果我每個月給你多少塊錢工資,你會同意嗎?”
他沉默一會兒,突然說:”馮曉霞,我救了你,你竟然想雇我當(dāng)保姆。”
我猛然扭頭看他。那股被扯開的力量仿佛還存在于我的右肩,我說不出話。
四目相對。
我開口,飄出三個字:“謝謝你。”
說來,我從未跟楊旭尉道過謝。以前,我覺得道謝是件很羞恥的事情,一旦道謝,就代表我承受了別人的恩惠,欠別人一份人情,掛在身上總覺得很有負(fù)擔(dān)。
我喜歡一身輕松,人情這東西對我來說像一塊石頭,往天空飛去卻拖累我的腳步。
但現(xiàn)在不同了,我已經(jīng)學(xué)會如何將它變成墊腳石。呃,這么說似乎太殘酷,但本質(zhì)確實是這樣。
小楊從未聽過我說這三個字,他下意識回答說:“不用——”然后戛然而止。
他很快轉(zhuǎn)身把藥取出來:”……你先把藥吃了吧?!?p> 他起身,在我這個視角,他很高。我看著他的身影,在他把水跟藥準(zhǔn)備好,將二者一起遞給我時,我問他:“那個時候這么多人,他們都沒看出來,你怎么就看出來了呢?”
他故作神秘地看著我喝完水,而后才說:“一個小細節(jié)。說出來之后就不靈了,我還怎么救你?”
“你是想讓我再被殺一次?”
他被我噎住,但最后還是沒說,接著就把話題扯到別的地方:“你是今天就走吧?”
我看了眼手機:“是。但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走不了……”
“醫(yī)生說傷口不嚴(yán)重,你等會打完針就可以出院?!?p> 他欲言又止。我天,又來了。我擰眉:“你想說什么就說,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p> 他這才開始說:“……你也知道我家是有信仰的,身邊有親朋去外地,會給他們這個?!彼贸鲆粡堻S黃的紙,上面寫滿了我看不懂的東西,“會保佑人平安。你不信這個……”
我一把接過:“謝謝,你的好意我當(dāng)然要領(lǐng)。”
我將它攤平,這應(yīng)該是符咒?紙很舊,應(yīng)該是放很久。他怎么這么小氣拿個二手的?我想吐槽,但他畢竟是一番好意,便把話吞回了肚子里。我從沒見他在我面前做過這方面的事,而實際上我一直覺得他會很多我所不知道的東西,他從小就很聰明。
我認(rèn)真端詳一陣,發(fā)現(xiàn)是真的看不懂,便將它收好,放在胸前的口袋里,“有勞你費心了?!?p> 他笑笑,眼睛的黑色像潭水,像有黑洞隱匿在水底。我看著他的眼睛,總能想起兒時的事,然后我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的最終目的應(yīng)該就是給我這張符咒還有跟我道別,因為后面護士過來給我打針,叮囑我傷口注意事項,我們都沒有什么交流。
跟他在一塊的時候,時間總是變得很快。我試了下,我能走路,也能開車,這車是我前幾年停在這的,車子很矮,所以我坐進車內(nèi)時會牽扯到傷口,需要有人扶一把,而小楊很好地充當(dāng)了這個角色。他被我一個小時內(nèi)五六個謝謝說得渾身不自在,每次都身體僵硬,這一次他終于能適應(yīng)了,而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說謝謝。
爸媽那輩人道別都會擁抱對方,但我們倆都不是那種風(fēng)格,還是算了吧。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執(zhí)意留在這里,我甚至試圖說服他走,他只是笑著搖頭,說他不信這個。其他的話也只是含糊其辭,圍繞著那個中心句展開,仿佛他從一開始就注定在鎮(zhèn)上活一輩子,但實際上我才是一出生就在這里的人。為什么他老是讓我覺得自慚形穢?可能我真的被他的人生觀感染了吧,我也不清楚。
人固有別離。我跟他相遇看似短短三四天,實際上以前相處的十幾年全是埋在地下的根,一下就拔了出來。我知道怎么說都沒用了,只好放手,坦然說再見。
我突然想到以前看到的一句話:愛,就是放手。這么看是不是挺肉麻的?我確實是愛他,我愛我父母,所以想帶他們走,所以我也想帶小楊走。
但小楊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