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舍得一身剮
全績尋柳炳文無望,又去找申洋。申洋的態(tài)度稍好些,讓全績入了主簿院,二者會于正堂。
“冶功,臨城里之事就到此為止吧,你抓捕賀英豪立了大功,州府必有重賞,入州府為吏也不在話下?!鄙暄蟊憩F(xiàn)的也是一臉失落,他可花大力氣拉下何書元一人,但無法與整個紹興官場作對,畢竟申洋的底子也不干凈,再查下去檢舉他的人可不在少數(shù)。
“主簿,績不為州府厚看,賀英豪的賬目你我皆有備,此時攔下丁也峰,將賀英豪押送至老知府處,事情仍有轉機啊?!比冎郎暄鬄榇耸乱哺冻隽瞬簧?,他不信申洋可隨手放任。
“冶功,有些事真不是秉公二字可以處理的,一入官場,左右牽扯,某即便有此心,也無力啊?!?p> 申洋也曾想過拼一把,但熱血過后是無盡的后怕,他寒窗十余年博了一份功名,真不敢因一時風頭,斷送一世前程。
“績明白了,告辭。”
全績不再多言,以申洋的態(tài)度來看,他說再多都無用了。
繼,全績返回押司院,全有德見狀上前安慰全績:“五郎,官長之事非我等吏員所及,且放寬心,畢竟你還有一份擒賀杰的功勞。”
“父親真以為績喜這功勞?”全績在旁人面前作佯裝,但在父親面前直言說厭惡:“爛根不除,銹而漸大,這家國何為乎?”
全有德第一次見全績如此憤慨,與平素判若兩人,全有德此刻也明白了全績的決心:“五郎,要不為父去尋你舅父,看一看有沒有別的什么辦法?!?p> 全有德自然是以兒子第一位,這押司之職當不當也無妨,最起碼他要給兒子表出正面榜樣,全力支持他,不計后果。
“舅父言輕,起不了大作為?!比冋f話間雙拳攥緊,目色決絕:“父親,績要攜賬目去一趟臥龍山?!?p> 柳炳文怕,申洋懼,但全績沒什么好忌憚,一個主理押司而己,不引清流入泉,這濁水永沉泥沙,全績愿做一試。
“為父陪你去?!比械乱脖蝗兊男拍钏腥?。
“績一人去即可,父親且留在衙中吧?!比儺敿淳芙^,以布包好賬目,大步出門。
全有德望著全績的背影,神情略顯擔憂,他知道兒子現(xiàn)在要做一件置身死于度外的事情,一個押司想扳倒會稽官場眾人,聽起來都可笑,那做的人又該懷何等心情呢?
午時左右,州府衙門前。
“汝是何人?”小吏攔門尋問。
“會稽押司全績,有事求見汪使君?!比児P直立在臺階前,今日的他不失氣節(jié)。
“等著。”小吏入門通稟。
一刻左右,小吏引全績入正堂,終見知府汪綱。
“拜見使君?!?p> “全押司,你尋本府所為何事?”汪綱坐于堂上高臺,整個人的氣勢與平素大有差異,威嚴且肅穆。
“回使君,績來州府有一事請教使君?!比兂侄Y開口,做的妥當。
“講。”汪綱現(xiàn)在看全績又與以前大不相同,全績與汪沁情意漸熱,這小子極有可能成為他的孫女婿,汪綱自然要對他更嚴肅些,更苛刻些。
“敢問使君,林木已朽,是伐之而后植,還是任其敗爛,延禍其他健木?”全績拱手再問。
“噢,自是要伐之以絕后患,但你一蒿草為何管腐木之事?”汪綱瞬時便明白了,全績今日是來越級告狀的。
“滿林皆朽木,無一出頭鳥,績本蒿草,也乞愿林中肅清,還一朗朗乾坤。”全績在賭汪綱的品行,他相信老知府是個秉公人兒。
“滿林?你可有實證?”汪綱對賀英豪的事只是有所關注,他的為政重心還是在海防上,如今全績給他帶來了這個重大線索,讓汪綱不得不重新審視整個事件。
“使君,請看?!?p> 全績將賬目遞至案上,這也是全績深思熟慮后的決定,他向望的是一個清正廉明的官場,一個天下為公的官場,若讓他與之同流合污,保持靜默,全績萬般做不到。
汪綱打開賬目卷宗一一細觀,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映入眼簾,這些人都是平素將家國天下掛在嘴邊的實權者,但一卷黃紙,潦草幾字便把他們打回了原形。
“賀英豪人呢?”許久汪綱合上賬目,滿臉憤慨的問道。
“被何通判提來了州衙。”全績不特指某一人的行徑,也不想針對誰,白紙黑字,證人證言一一俱在,只看汪綱是不是一個表里如一的賢者。
“好,此事本府去即日處置,你且先回去吧。”汪綱雙目微閉,思慮如何妥善行事。
“使君,若有必要的話,績愿為證人,臨城里之事沒有人比績更清楚,這樣使君行事也更為方便?!比兠熳运],做勢斗爭到底。
“回去吧,今日的事也不要向外人提起,等本府一切處理妥當,再尋你商議?!?p> 全績想破罐子破摔,汪綱絕不能這么做,也許是他在全績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亦或全績與汪沁的這層關系,汪綱絕不想斷送全績的前程。
“是,績先行告退。”全績做了該做之事,至于結果如何只能看天意了……
同日,汪綱親自下令將賀杰、吳玉一眾人提出州府大牢,送至別出關押,同時斥責了何書元的越權行為,僅僅半天時間,整個紹興官場謠言四起,都想知道汪綱到底掌握了哪些證據(jù)。
翌日,柳炳文聽從丁也峰的建議,罷免了全績主理押司之位,將其打發(fā)到縣府牢獄為節(jié)級。
又兩日,胡壬杰又以牢獄伙食的疏漏將全績再貶為牢卒子,而全有德也被降為了手分,秦義再次成為會稽的主理押司。
一月之內的連降并沒有讓全績惱怒,反倒是日日高興喜悅,這也說明了汪綱在大力整治紹興官場,這些偏風壓力就是最有力的證據(jù)。
此日,全績依舊值夜。
時見牢中長椅,全績穿著一身卒衣,腳上打著裹布,肩上壓著水火棍,與獄中同僚閑做交談。
“五郎,我等要去夜市,你可同去?”獄卒對全績還是較為尊敬,畢竟全績是當過押司的人物。
“爾等去吧,某一人值夜便可?!比儸F(xiàn)在處于非常時期,即便不出錯也有大把的人想要修理他,他哪敢擅離職守。
“好,那我等回來時給你帶些吃食?!崩巫湔f罷,三五成群出了牢門。
全績見狀,倒了一碗涼茶湯,自飲閑思,他這一月的境遇就是一言難盡,口口聲聲叫他賢弟的柳知縣與大力贊揚他的申主簿似乎都成了隱形人兒,整個縣衙的主導變成了丁也峰與胡壬杰。
約過半個時辰,守門卒走入牢中:“五郎,有人尋你?!?p> “好,那咱倆換個位置,某去守門。”
全績以為是全有德或劉翠來給他送飯,大步出了牢獄,剛到門前便見一席淡青裙的汪沁站在臺階前。
“全牢頭,這身衣服很適合你哦?!蓖羟咻p盈步伐跳上臺階,隨口調侃著全績。
“哈,某親自挑選的,是不是有幾份怪俠風采?!比冋f起了那日與汪沁一同聽過的獵奇文章。
“看來你不需旁人安慰?!蓖羟邘兹涨霸蜃娓副г惯^全績如今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但汪綱只回了一句這是最好結果,若全績出堂作證,世間惡人有的是,弄不好全績有性命之憂。
“旁人的安撫自是不需要,某向來心寬,不過小服妖的安撫,某愛聽的緊。”全績說話間坐在臺階處,目眺遠街。
“全績,翁翁說這件事很難辦到,他只能盡力而為,若實在不行,便報上朝廷,由官家處置。”汪沁立在全績身側,牢房中傳來的惡臭味道讓她連連皺眉。
“哈,小服妖,某有時候覺得做官還是無趣呀?!蓖艟V傳的這句話讓全績有一些心冷,報上朝廷那就必須經過史相之手,何書元又是史相門生,只怕此事會石沉大海。
“你莫要自責,這事很難的,翁翁說需要千百個全績才能扭轉大宋如今的風氣,翁翁很看重你?!蓖羟哒f的越發(fā)小聲,俏臉也生了微紅,似乎在暗指其他事。
“老知府謬贊了,大宋要多些老知府這種守國基石才有用。”
文人掌國,氣節(jié)為重,這本該是趙宋最大的優(yōu)勢,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懦弱守成,懈怠貪腐開始橫行,大宋文士深深的陷入了這個泥潭之中,即便有一二璀璨,也會被大勢沖刷得黯淡無光,譬如申洋,也許在五六年前他會義無反顧的抗爭到底,但現(xiàn)在變成了蕓蕓蛀蟲中的一員。
“小服妖,你說某不管這破爛攤子,帶你遠走高飛如何?尋一湖澤,結廬垂釣,觀那千山暮雪,行那竹杖芒鞋,那怕日月倒轉,也求個自在舒暢?!比冋f話間抬手握住汪沁的柔夷,說的十分自然。
汪沁則渾身一顫,臉頰緋紅,這是全績第一次牽她的手,對全績說了哪些話她似乎都聽不見,但她也不反抗,乖巧的坐在全績身旁,伴他走過此刻失落……
同月,由于涉案人數(shù)之廣,汪綱整頓紹興官場以失敗告終,只能將此事稟明朝廷,請求官家圣裁,為此汪綱同附了一份乞俸祠的奏章,章文中言明對紹興官場的失望,以及自己老邁無力處理政事的自嘲。
快馬入臨安府,恰巧也趕上了一事。
臨安府,又名杭州,紹興元年高宗升杭州為臨安城,定為行在,開啟趙宋的第二篇章,自此臨安擢格為大宋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人口也一度超越了南渡前的汴梁。
大宋皇宮坐落于臨安城南,世人尊稱為大內,大內有外朝、內廷、東宮、學士院以及宮后苑組成,建地規(guī)模宏大,富麗堂皇,宮羽樓閣比鄰數(shù)百,高墻紅瓦皆是威嚴所在。
話回內廷選德殿,此處是官家與眾大臣平常議事的地方,今日殿內又起了熱鬧。
大殿尊高臺,龍椅落座一人,年五十五,高大額,薄須山羊胡,丹鳳眼,獨坐臺上富貴逼人,給人不怒自威之感。
趙擴,臨安府錢塘縣人氏,光宗與李皇后的次子,大宋第十三位帝王,由韓侘胄與高宗吳皇后扶持上位,今在位已二十八年,為人虛心好學,勤儉節(jié)約,善納諫言,由其統(tǒng)治下的宋王朝趨于平定祥和,人口戶籍達到了南渡以來的峰值,算是一位忠厚仁義之主。
“宣旨吧!”趙官家近年來精力顯弱,臨朝議事的時辰也大幅度縮短,不過今日他的狀態(tài)不錯,甚至有幾分喜悅之色。
“是,官家?!币粌仁坛贮S卷向前踏了兩步,殿中眾人皆作拱手低頭。
“朕自臨極以來……,今幸有趙竑替朕分憂,朕甚喜,擢其為檢校少保,封濟國公之位。
另立趙與莒為沂王嗣子,賜名趙貴誠,授秉義郎。”
“官家圣明。”
殿下立三人,分是史彌遠、趙竑與趙貴誠。
趙大對自己這個新名字十分滿意,沂王趙抦無后,先是選宗親趙均為嗣,后改名為趙貴和,景獻大子趙詢病逝之后,趙貴和被趙擴收為養(yǎng)子,賜皇子身份,也就是現(xiàn)在的趙竑,而趙大此刻所走的路就是趙竑之前的足跡,變相說明趙貴誠也有了與趙竑一爭儲君的身份。
當然這件事中最不高興的就是趙竑,他不明白官家為何要相信史彌遠隨意找來的鄉(xiāng)下宗親,現(xiàn)在他有了深刻的危機感。
二人身后也站著一位接近花甲的老者,慈眉善目,大耳多福,猶如一鄉(xiāng)鄰老漢。
史彌遠,字同叔,號小溪,別號靜齋,明州鄞縣人氏,尚書左仆射史浩三子,淳熙十四年進士,開禧北伐失敗后,與楊皇后密謀殺了韓侘胄,自此開啟了獨霸大宋朝堂的權相生涯,爾來一十四年,深受官家信任。
“恭喜官家,即立皇嗣,又尋得沂王嗣子,日后有二子輔佐處理政事,官家也可輕松些。”史彌遠慢悠悠的說道。
“多賴史卿相助啊,貴誠為人有禮,言談得體,深得朕心?!壁w擴對史彌遠的依賴已經深入方方面面,即便朝堂中有大把人抨擊其為奸佞,但也不可否認老相的能力尤在。
“官家,史相如此殷勤,當?shù)弥刭p啊?!壁w竑陰陽怪氣的嘲諷了一句。
“嗯,朕自有安排。”趙擴最不喜歡趙竑就是這一點,藏不住半點心思,事事喜怒流于表面,這根本不是為君者的表象。隨即趙擴又另轉話題:“同叔,朕近日聽聞了一件怪事,你可有興趣聽上一聽?!?p> “能入官家之耳的想必都是趣事,老臣喜聽的緊啊?!笔窂涍h立于朝堂這么多年,說些輕松話不會引起趙擴的反感。
“紹興府前幾日報上了一件事,是有關占城婦人的,汪老知府與何書元都來了書信,雙方的說詞差距甚大,同叔可拿去一觀?!壁w擴隨意擺手,內侍將兩份奏本送到史彌遠手中,趙擴同時為史彌遠賜坐,讓他靜下心來慢慢看。
史彌遠觀卷,趙擴又看向趙大:“貴誠,你也是紹興人,可知臨城里這個地方?”
趙大拱手即答:“回官家,侄兒確定聽過這個地方,是從全家兄長口中聽說那里民風凋敝,與外界少有聯(lián)系?!?p> “全家兄長?嘶!可是叫全績?”趙擴起了興趣,他在汪綱的奏本上看過這個名字。
“正是全績全冶功,侄兒離鄉(xiāng)時他已任會稽的主理押司,侄兒這位兄長有些干才,常能給侄兒驚喜?!壁w大不知道官家從何處聽到全績的姓名,但還是盡力在有限范圍內為他著彩。
“噢,這么說來也是一位好兒郎?他年幾何呀?”
“過了五月十四,也十九歲了?!?p> “為何不讀書考功名?偏偏去做什么押司?”趙擴問了大多數(shù)人都會問的問題。
“這……全家兄長前幾年有些渾噩,染了些不良習氣,而后一朝醒悟,從甲頭做起,不到兩年,便有如此成就?!壁w貴誠隱藏了全績身著墨衣之事,這是一個不小的污點。
“哈哈哈,胥吏升遷以資歷為主,全績能在這么短時間內做到押司,的確有些手段啊?!壁w擴隨口贊揚了一句,許是愛屋及烏吧。
之后,史彌遠合上奏本,起身說道:“官家,還是讓這些占城婦人留在大宋吧?!?p> “朕也是此意?!壁w擴沒有精力與占城交戰(zhàn),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想掩蓋了此事:“那老知府說的紹興府官員貪污受賄之事該如何處置?”
趙擴平靜的看著史彌遠,他知道何書元是其一手提拔上來的,他倒要看看史彌遠如何抉擇。
“汪仲舉有經國之才,且為人正直,老臣也愿相信他的奏本,何書元飽受皇恩,卻不思進取,理應受到懲處。”史彌遠心中也有一條準繩,像汪綱一類的老臣子官家是十分器重的,他不會去污蔑官家千辛萬苦留下來的干才。
“嗯,同叔派人去處置吧。汪老知府不會騙朕的?!?p> 趙擴恢復了和顏悅色,之后又與趙竑、趙貴誠聊起了宗族之事,從太宗一直扯到如今,感念趙宋天下來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