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桿頭,卻躲到了云霧后面,連帶著三月的雍州城里細(xì)雨綿綿,雨簾子細(xì)細(xì)密密地落下,入眼是一片氤氳的水霧。賀拔允立在床頭,看著眼前依舊昏迷的蘇禾。
他還記得,自己和這位蘇小公子的母親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年節(jié)皇后宴請官員家眷,因蘇學(xué)士是太子恩師,蘇夫人便也在席間。當(dāng)時他已在老太妃名下養(yǎng)著,兩人遠(yuǎn)遠(yuǎn)見了禮,就各自離去。
后來,他也是無意中聽老太妃提起,說蘇夫人最合她眼緣,卻無奈早早去了,膝下尚有剛出世的幼女,這當(dāng)娘的心里該有多少記掛。
他卻在想,原來蘇家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少爺是個姑娘,可這霸王一般的做派委實不像個姑娘。
如今再看蘇禾,眉眼間極肖其母,只是更為銳利張揚,和蘇夫人的溫潤并不相同。
賀拔允笑了,心想果然凡事皆有定數(shù),多年不見,蘇少爺這霸王的名聲真是越發(fā)響亮。
想著想著,就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是子服回來了。
曾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里,子服是他身邊唯一的人。雖然那些歲月已經(jīng)遙遠(yuǎn)得像上輩子,可他骨子里其實是極其念舊的,對于從前,總是記得清清楚楚。
子服躬身行禮,開口說道:“昨夜,吉白追殺呂嚴(yán)節(jié)到了荊州邊界,卻突然出現(xiàn)許多兵士,約千余人,救走了他。”
“這么說,呂嚴(yán)節(jié)在內(nèi)地還圈養(yǎng)了私兵?”
“應(yīng)該不是?!弊臃卮鸬?,“吉白信上說,那些兵士都是荊州當(dāng)?shù)氐陌傩眨恢潜缓稳苏心计饋?,偷偷操練。?p> 賀拔允挑了眉毛,嗤笑道:“看來咱們大成王朝,是從里面敗起來的?!?p> 子服回的乖巧:“景帝仁善,是大成百姓的福氣。”
“也罷,與我們何干?”賀拔允甩了手轉(zhuǎn)身往外走,到了門口像是想起來什么,收了剛搭上房門的手,折了回來,沖著里屋點點下巴,
“叫個老媽子來看著點她,余毒還未清,夜里怕是要燒起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總不好到時候還回去個死的?!?p> 春雨連綿,李鳴玔把藥館外面的東西往屋里拾掇,一抬眼,就見一個衣衫襤褸、腦袋腫的不成樣子的人一瘸一拐向他蹦過來,口中喊道:
“李大爺欸,我可算是瞅著你了!”
李鳴玔一愣,仔細(xì)看了看,隨即驚道:“你是……姚二!怎么這般模樣了?”
“爺啊,說來話長?!币Χ嫩Q蹦跶來到了近前,咧著嘴角哭喪著臉,哀嚎道,
“你不知道啊爺,那日我從李老爺子那兒出來,去蘇家報信的時候,正碰見有群人蹲守在蘇家門前。我一看那架勢撒腿就跑啊,后來躲到了樹上,這夜里烏漆嘛黑的我也看不清,誰想到旁邊就一馬蜂窩啊……”
李鳴玔沒忍住笑了,心中陰霾一掃而空,無情嘲諷道:“誰讓你跑呢?人不追你追誰啊?!?p> 雨水淅淅瀝瀝下了一整天,等到次日才悠悠停了。
南街上,行人又慢吞吞地出來了,小商小販兒也掀開貨物上的油布,抖抖雨水和殘葉,仔細(xì)地晾在一旁;那邊的店小二費力地拎出泔水桶,一個跛腳的老鰥夫就趕忙迎上,兩個人一起抬上了街角的牛車……
相較于街上的熱鬧,一墻之隔的蘇府就顯得有些冷清。
兩位老爺子坐在后院涼亭里,大眼瞪小眼,看著茶壺里的茶葉晃悠悠地浮上來,半晌,又打著旋沉了下去。
蘇學(xué)士伸手斟了茶,重重嘆了口氣。李老爺子掀掀眼皮兒,不緊不慢端起茶盞呷上一口,率先打破沉寂:
“這兩天趕上春寒藥館人多,既然你也沒什么話,那我便回去了?!?p> 蘇學(xué)士把茶盞往桌上一墩,頗具氣勢:“合著被擄走的不是你家小孫子,你是不急。你可知那箭上寫的——”話沒完,就蔫了下去,又是一嘆。
李老爺子樂了,勸道:“當(dāng)年那時候,我見過那孩子,走投無路帶著個小隨侍逃命,大悲大難中還能不墮皇家氣度,是個有本事的,蘇禾被他救了就不會有事?!?p> “我何嘗不知。只是當(dāng)年我家是太子一派,與他雖無過節(jié)可亦無交情,他現(xiàn)在回來,又如此行事,做的什么打算?”
蘇學(xué)士抬頭,眉間紋路清晰可見,默了默低聲說:
“我是真倦了,打從孩子的娘親走了我就在強撐著,鐘潤是個省心的,這丫頭,我真放心不下?!?p> 李老爺子端起茶壺給他斟了茶,再看那個跟自己吵了一輩子的老友,如今須發(fā)斑駁微微佝僂,一時間過往種種涌上心頭,忍不住放下茶壺,輕嘆一聲:
“亂世啊——”
涼亭里又重歸寂靜,那一樹樹桃花含了苞,被雨水濯過愈發(fā)明艷,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片熱烈的緋紅。
蘇禾是被渴醒的。
屋里窗扇半開,帶著雨腥的空氣涌了進來——她更渴了。
艱難地側(cè)過頭,張了張嘴,嗓子啞的發(fā)不出聲音。
她等了一會,攢了力氣微微爬起,瞇起眼想打量周圍的景象,可無論怎樣,眼前都像是蒙了厚厚的紗布,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恍惚間,光線暗了暗,有人走了過來。她揚起頭,認(rèn)真又仔細(xì)地看著,不知是敵是友。
那人扶她坐起,肩膀上的傷口扯生疼,可她發(fā)不出聲音。
有冰涼的東西碰上嘴唇,蘇禾一驚,下意識后退,伸手去摸鞭子。
鞭子沒摸到,卻是嘭地一聲撞到了床頭。
那人像是笑了,悶悶地在胸膛里回響。
是誰?
到底是誰?
“是水,沒毒?!?p> 嘴唇上再次傳來冰涼的觸感,伴隨著溫?zé)岬乃?,滋潤了她干痛的喉嚨?p> “別費勁了,箭上的毒沒退干凈,看不見的。”
有什么柔軟的東西覆到眼睛上,耳邊是綿長的呼吸。
蘇禾抽了抽鼻子,又是那種清冷的氣息,她說不上來為什么,就是覺得很冷很冷,冷到了骨子里。
眼睛上被松松地綁上了錦帶,她放棄掙扎閉了眼。
有個小巧堅硬的東西被塞到手里,那人開了口:
“蘇少爺不必多慮,這柄短刀極適合防身,你若覺得危險,刺出去便是?!?p> 頓了頓,又聽見他說:
“這是我的誠意,希望蘇少爺不要自討苦吃。”
這可能是蘇禾這十六年以來最沉默最老實的時候了。
沉默是因為說不了話,老實是因為看不見。
自從那人把短刀給了她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伺候她的是個老媽子,捏著她的鼻子灌了湯藥又把她拎到水桶里,洗干凈了撈出來,換衣裳梳頭發(fā),然后扶著她出了屋門,給她披了薄毯,坐在院里曬太陽。
自始至終,她都沒放開那柄短刀。
當(dāng)然,也沒出過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