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凌飛——
總有這么一天的,他閉上眼睛想,總有一天,他要親自踏入那旁人口中神秘強大的地宮,那里還困著他的母親。岳凌飛背靠的高山蒼遠(yuǎn)遼闊,面前的時光來日方長。他走時帶著師父給他的廣陵琴譜,胸前掛著兩顆發(fā)白的珠子。那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物,他在她死去那一日的石洞中撿起來,自此從未放手,而長到八九歲,師父用一條細(xì)細(xì)的黑線串起來,從此掛在他的胸前。
神仙有法術(shù)庇佑,神獸有魔力傍身,而母親留給他的兩顆稍欠光澤的珠子,就是凌飛從小到大眼中,屬于自己的魔力。珠子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污濁,白色的底色中混著絲絲的紅色劃痕和黑色霧氣,他洗過很多次洗不掉,慢慢看多了,倒也就不覺得礙眼,反而覺得那霧氣和劃痕與珠子本來就是一體了。
凌飛聽師父的話,出了門先往東南下山去,走了一整日還是茫茫山海,終于臨近傍晚了,看見前面模模糊糊地有一片密密的樹林。樹林有冷杉、楨楠、牽枝垂蔓,邊上更有一片桃子林,遠(yuǎn)遠(yuǎn)便見得許多猴子上躥下跳。他正又餓又渴,那林里的水蜜桃兒秀色可餐,因而抬起腳步慌忙走去。
及至走近了,才發(fā)覺剛剛也許是眼花了,前面樹林濃密,可是并沒有什么桃林,雖然遠(yuǎn)處猿猴攀枝,這里放眼卻全是通天的巨木,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師父說過,穿過樹林去就是潁水。岳凌飛于是四周望望,信步踏入樹林。接著還沒走幾步,忽然聽見不遠(yuǎn)處骨碌碌地一聲,好像是一個老頭從東面一個小山坡上滾下來,“誒呦誒呦”地喊著疼。
岳凌飛連忙走近去看。老頭顯然年紀(jì)很長了:頭頂是光禿禿的皮膚,只有兩側(cè)的耳朵附近還拖著幾縷銀色的頭發(fā),面上倒是鶴發(fā)童顏,一雙青色的眼睛雖然瞇著,卻目光灼灼,炯然不同凡響。
“老人家,沒摔傷吧?”岳凌飛好心走上來問。誰知自己剛剛靠近些,那老頭忽然伸出一只手來猛一按他的肩膀,自己頓時竄起丈余,向西邊飛去。凌飛還仰頭去望,忽然聽得東邊傳來高聲一喝,“老妖休想要逃!看我今日不撕爛你的頭!”
隨那聲音一并而至的是一道紫光,瞬息破空而來,頂端更聚成尖利無比的一只濃黑的槍頭,直沖那剛剛飛起的老頭脖頸而去。老頭回轉(zhuǎn)過身,面目已和剛剛的和善模樣全然不同——青灰色的一張臉上,裂開的嘴唇露出兩只深紅色、直抵下巴的尖牙,張開的兩只手臂生出無數(shù)小爪,每一個都飛撲著擋開紫色的劍光。
紫色的利刃剛剛從左肩口劃過,老頭重重跌在地上還要跑,追他的人就絲毫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岳凌飛轉(zhuǎn)過頭去瞄一眼那紫光馳來的方向,見是一個年輕的公子,身長肩削,通身玄袍。那公子手里的長槍有一人半高,頭頂盤旋著一只白羽黃喙的禿鷹。“看槍!”他一聲厲喝,樹林里驀地刮起一陣大風(fēng),飛沙走石迷人眼,又聽得風(fēng)中夾雜著一陣沉沉的腳步,連著腳下的土地一同顫動,好像一群龐然大物洶洶來襲。老妖轉(zhuǎn)身往深林里跑,黑袍公子又怎肯罷休,大叫一聲“追”,第一個跨步如風(fēng),緊追老妖而去。
而跟在他的身后,果然出現(xiàn)了一隊、大約八九只長毛的棕熊,沖進林子。他們在密密的林中橫沖直撞,腳跟牢牢扎地,肩膀一晃,可憐那不知道幾千年的古樹“喀”一聲從中間折斷,如大廈傾倒。樹與樹之間飛竄的猴子、驚惶的飛鳥登時四散奔逃,凡有礙眼的便伸出熊掌橫空一抓,頓時捏成一灘模糊的肉醬。猴子們縱然輕巧,卻還是不如棕熊長手長腳,況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樹干樹枝成片的栽倒之下,有的猴子壓在枝干之下生死不知,有的則隨著折斷的枝椏墜落在地,炸開成一團紅艷艷的血泊。
伴著顫動的土地、猿猴的慘叫、和遮天蔽日的長毛熊,岳凌飛還剛?cè)霕淞?,正驚嘆怖懼,不料面前一顆粗壯高大的桫欏,眼看被一只熊掄起胳膊一砍,頓時擎天柱斷,極速向他站的方向倒過來。
他眼前一方黑影愈來愈近愈來愈大,向他隨之放大的瞳孔的襲來。可就是說時遲那時快,樹干即將碰到他肩膀的一霎那,忽然從一旁伸出一只手來,猛然一拖他的腳,他往右腳底一滑,躲過了載倒的樹,翻滾幾圈躺倒在一旁。剛剛拖他腳的人也趴在那兒,將他往里拉扯,竟找到一棵半斜的樹干下面,形成了小小掩體。他二人躲在樹干的蔭蔽之下聽著外面繼續(xù)噼里啪啦的響聲,屏著呼吸,而頭頂上面掉下的枝干,反而給他兩人搭起一個小小的屋檐,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岳凌飛從掩體枝葉的縫隙中偷偷向外看著。樹都倒了,刀兵打斗之聲已經(jīng)遠(yuǎn)得有些聽不清,進入林子的幾只熊也不再打斗,開始垂下頭,在林子各處去挖地上的土,挖得也不深,這里找找,那里挖挖,找了半個時辰,忽地只聽頭頂撲落落地一陣響,不遠(yuǎn)處降下一只大鳥,原來正是方才追隨黑袍公子的禿鷹。此刻比剛剛離得近些了,只見它雪白發(fā)亮的一身羽毛,襯得一雙灼灼的眼睛和嫩黃的長喙,銳利無比。禿鷹盤旋著緩緩降下,到落地時咻地變做一個瘦削男子,白衣黃履,手中一把灰紅淺黃相間的羽毛扇。棕熊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起身,到他面前行一個禮,其中為首的一頭熊說,“此處地下皆是赤銅,沒有找到丹雘石”。
男子略一沉默,“那就先與我返回嶓冢,改日再尋?!?p> 話音未落,男子已轉(zhuǎn)身又化作一只禿鷹,撲啰啰地扇扇翅膀一頭扎進天空里。棕熊們也聚成群,慢慢往北走去。再等片刻,等那撼得地動山搖的腳步終于遠(yuǎn)的聽不見了,岳凌飛仰起頭,小心翼翼地用手試探著推開頭頂一塊木頭,見四周無人,便探出頭來,又搬開附近的木枝碎石,伸手把和他一同困在地下的人也拉出來。
凌亂的樹干枝椏搬開了,人也拉起來,兩人各自抖落頭上衣間的灰土和樹葉,岳凌飛轉(zhuǎn)過身想問問對方有沒有受傷,抬起頭的那一瞬卻眼睛嘴巴都頓時僵住在那里:
她是一個女孩兒。
比自己稍微高了小半個頭,干凈的臉上一雙眼睛似深似淺,眼底如同秋天清晨的露水,清澈得沒有一點塵埃,兩彎眉毛細(xì)長如柳葉、又如青煙散入風(fēng)中。他因為驚訝而盯著她一動不動,女孩兒就忽然在這毫不掩飾的凝視之中臉頰染上一抹深藏海底的珊瑚,抿一抿嘴巴淡淡低頭。
坦白說,他從沒見過這么美的女孩兒,真的。鹿臺山有人形的飛禽山妖不少,女子的婀娜嬌媚也尋常見之。可是她……岳凌飛心里忽然有點空落落的,想不出合適的形容。她站在他面前,站在一片血腥的倒塌的樹林、站在午后將沒的殘陽之下,映襯出一種出離的美。她的面色衣衫清麗得幾近透明,眼角眉梢都柔軟得太不真實。他想起鹿臺山北的山澗,秋日的晚風(fēng)吹過青青的湖水,一定是上天取了那最動人的一絲微皺的波瀾,放進她深碧色的眼眸之中。
“剛剛,要謝謝你從大樹底下救我。哦、從大樹倒的時候,把我拖到樹底下……嗯不是那棵樹的樹底下、是樹底下、樹……”他笨拙地語無倫次,女孩兒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有名字嗎?我叫北沐瑤?!彼曇羟宕?。
“我的名字叫岳凌飛,”他趕忙答說,“我是從鹿臺山來,剛剛下山?!?p> “哦,”女孩兒聽了似乎若有所思片刻,“我是昆侖山上澆花的侍女,今日仙姑姐姐中午去瀛洲赴宴多喝了兩杯,昏昏睡著了,我便得一個空偷偷下山來,看看世界?!?p> 她說“看看世界”,充滿了世外桃源里一個纖塵不染的女子對于凡間的天真與好奇。可惜這個世界讓她失望了,他想,也許她和他一樣,剛下山就懵然遇見這樣一場旋風(fēng)般無來由的屠戮?!斑?,”他想為這個世界扳回一城,“我也不知道這群棕熊是怎么回事,我活了十幾年,從未見過這樣暴風(fēng)雨一般毫無理由的血腥。他們一定是瘋了?!?p> “你沒聽見嗎?他們在找丹雘石。”
“是哦,丹雘石?我都沒聽說過。他們又找它做什么用呢?”
“丹雘是一種少見的血玉,”北沐遙輕輕地一邊想一邊說,“我聽父親說過,十里青碧才能見得一方丹雘。丹雘是西方靈鷂啼血注入青雘而生,據(jù)說有引信之能,可以引人到那靈鷂出生的地方。他們?nèi)羰沁@么大動干戈地找一塊丹雘石,想必是想找那靈鷂的所在吧?!?p> 凌飛愣愣聽著,也不知自己聽懂沒有。
“你剛剛說,你從鹿臺山來,那你下山來做什么?”
明明是個順?biāo)浦?、再普通不過的寒暄,可是岳凌飛卻站在那當(dāng)口不知所措——師父、母親、八九年前徹夜不停的雨和遙遠(yuǎn)的中土地宮,此中亂紛紛自己還理不清的千頭萬緒,岳凌飛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況且他想,這仙女一般的女孩兒也未必有興趣聽他那些語無倫次的麻煩和困惑。他想起臨行前師父告訴他的話,開口說,“是我?guī)煾缸屛蚁律絹碚乙环N櫄樹,采剛剛發(fā)芽的嫩葉回去給他?!?p> “你師父是誰?”
“他……我?guī)煾附凶鲽D徯,我五歲起就跟著師父了。”明明說的都是真話,岳凌飛講得卻帶著些微的忐忑,“他原先一早答應(yīng)了教我功夫,可我只是一直在跟著他學(xué)琴,還有一點蹩腳的輕功?!?p> “琴也不錯,”北沐瑤倒不覺得這是個什么遺憾的回答,“那他來讓你找櫄樹芽做什么?”
“入、入藥吧,”岳凌飛慌忙答說,“我?guī)煾钙娴煤?,有許多古怪玄虛的功夫,更有好多稀奇古怪的藥具?!彼挸隹?,自己想了想,最終鬼使神差地又補上一句,“不過……我找完了櫄樹,就要離開這兒去中土的一座地宮了。我才剛知道我的母親在那兒,我得去救她出來?!?p> 北沐瑤一聽,頓時面上陷入了沉思。“你……”她遲疑地開口,只講了一個字,忽然又噤了聲,歪起頭往地下側(cè)耳聽去?!罢O,你聽,”她沖他指一指腳下,凌飛也跟著聽那地下的聲音,果然從腳下傳來細(xì)微的一聲哀啼,沐瑤循聲往右走兩步,不時蹲下來聽聽那廢墟縫隙間的聲響。
“是在這兒嗎?”她朝一處樹干下面輕輕喊,繼而招招手叫凌飛也來幫忙,“應(yīng)該是有一只猴子壓在這下面了,我們抬起樹干來瞧瞧。”
兩只樹干彼此疊搭著,上面那一根粗壯無比。岳凌飛趕忙挽起袖子、雙手抱住樹干的一端,北沐瑤則抱另一端,“一、二、三”奮力一托,樹干骨碌碌滾向一邊。岳凌飛又彎下腰去挪第二棵,沐瑤先叫他“且慢”,自己低下頭往縫隙里瞧了瞧,說,“輕點”,二人方合力去抬第二棵。
高大密實的冷杉主干很是不輕,岳凌飛的兩只胳膊都微微發(fā)抖,額上散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汗,沐瑤卻好似四兩撥千斤似的輕而巧,仿佛是用兩個指頭撥開的樹干。岳凌飛正在納悶,一只瘦瘦的猴子從廢墟下面鉆出來,拖著一只受傷的腿,鮮血淋淋。岳凌飛和北沐瑤剛要圍上來看看他的傷,那猴子卻轉(zhuǎn)了轉(zhuǎn)微凸的亮銀色大眼珠,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也沒發(fā)一聲,只管扭過頭跑了。它拖著一條傷腿,一瘸一拐地在廢墟般的樹干和木枝中間時竄時躍,眨眼之間就已經(jīng)遠(yuǎn)得沒影了。
猴子跑遠(yuǎn)了,這里兩人相視,岳凌飛挑挑眉毛?!八故枪殴?,”他的目光順著猴子消失的方向望去,“不如、我們先離開這兒,免得那棕熊再返回來?!?p> 沐瑤點頭,二人便繞過凌亂的雜木頭往前走。山前一片開闊的平地,迎面有一片窄窄的湖水,想必就是潁水了。“哎、我看看臉上是不是蒙了一層灰,”她在湖邊蹲下來往水里照了照,湖水清涼見底。
岳凌飛幾顧左右,原野上只有草色蒼蒼,沒有什么不合時宜的鳥獸和危險接近,才放開步子也往溪邊走去。“我想那些熊是不會回來了,”北沐遙舉頭望了望天上,沒有云、也沒有飛鳥,這一刻寂寂地如同時空里多余的一刻,天不開地不轉(zhuǎn),只讓世間的所有光芒都凝在一個人的眼里,驚鴻一瞥。
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沐遙,沐遙則瞥一眼晨晨西墜的太陽,然后轉(zhuǎn)過來站起身?!澳阏业臋殬湮铱捶綀A幾百里恐怕是沒有的。你要找中土的地宮,我本可以陪你再往東南去尋一尋,只是今日實在晚了,我再不回,爹爹、仙姑都要拿我問罪,”她嘴角翹起一絲若有還無的笑容,“祝你好運,找到你想要的東西?!?p> 聽說她要走,他哦了一聲,心里頓時一陣酸酸麻麻,喉嚨卻好似被勒得緊緊,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她的告別這樣突然,他來不及反應(yīng)。眼看她輕輕點頭,抿嘴一笑就要回頭走了,他慌不迭地急忙開口,“哎——”他說,往前快走幾步到她的面前,匆匆從脖子上扯下一顆母親留給他的珠子,“我……我什么也沒有,”他連忙把淺白的珠子塞進她手心里,“實在不知道該送你什么。”
北沐遙低頭看一眼珠子、又看一眼他?!澳愕闹樽印阏嬉阉徒o我?她握著珠子的手松開又握緊,岳凌飛還愣著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問,她再端詳那珠子片刻便收下了,然后背過身去,取下斗篷上的一顆扣子、轉(zhuǎn)身拿給凌飛?!拔乙矝]有什么好東西,”她說,“只好拿一顆扣子給你。你今后若是師父允許,可別忘了到昆侖山上找我來玩?!?p> 岳凌飛連忙點頭,昆侖山……他有聽師父說過,那是最接近仙界的地方,是伏帝與媧母最靠近人間的寢宮。怪不得,一個昆侖山上澆花的女孩,早已遠(yuǎn)勝無數(shù)人間公主。沐遙再點點頭,已轉(zhuǎn)身去了,“我想你的家鄉(xiāng)也許不是鹿臺山,”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告訴他,“我想你的家鄉(xiāng)應(yīng)該在中土,也許那里還有最后的人族?!?p> 最后的、人族?!岳凌飛愣愣望著北沐瑤倏忽遠(yuǎn)去的背影,緩慢地消化著她留給他的這一絲輕描淡寫的線索。那遙遠(yuǎn)的地宮里押著母親,可難道、原來……遙遠(yuǎn)的中土還有——人族、他的同伴?孤獨而漫長的童年、那些無法和飛禽野獸作伴的迷茫和慚愧,是否還在不知名的地方有另外的一群人分享?他們是否經(jīng)歷著同樣的困惑和懷疑,是否承受著同一種探索和掙扎?岳凌飛趕快抬頭還想找北沐遙問個清楚,對方卻早已不見蹤影。
尚未從這一場龍卷風(fēng)一般無頭無緒的對話里回過神來,他閉上眼睛,然后叫了一聲“母親”。“我不管我是誰、也不管您為什么被捉進地宮里去,我都一定要去中土、一定親眼見到您、再問個清楚。”他自言自語了片刻,然后睜開眼睛,也走到溪邊蹲下身,喝了幾口清甜的冷水,接著伸出手,輕輕地?fù)嵩诎察o的水面上。
一圈一圈的漣漪卷起水面的邊沿,他遲遲望著,再定睛時竟發(fā)現(xiàn)水里驀然是一雙沐遙那似深似淺的眼眸。他登時全身的每一根經(jīng)脈盡數(shù)僵住,盯著那水面甚至不敢眨眼——他以為自己只是遇見一個神仙般無所不知的姐姐,可這一刻他聽見自己心里“咚”地一聲,然后毫無防備地極速下沉,像被什么突如其來的東西擊中。
接下來的一刻,他的手心忽然涼涼的,展開一看,是北沐瑤剛剛送給她的那顆扣子,竟在他手心里化成了一滴水珠。難道她果然是仙女……岳凌飛驚奇地幾乎叫出聲來。
水珠瑩瑩,岳凌飛的手一抖,一不小心將水珠滾落,只留下一道極淺極淡的痕跡,隨時要向空氣里蒸發(fā)。
他的心很亂。她的影子在他的眼前這么清晰、卻又這么脆弱得仿佛不能碰,好像空氣里水霧聚成的一團幻影,又像夢里飄然而去的一片羽毛。羽毛輕撫過他的面頰,是潔白的、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幾近透明的羽毛,只要他眨一眨眼,隨時都可能消失無蹤。
隨時有可能消失無蹤。他突然猛一回頭,可是身后稷麥青青,放眼望去一個人都無。他低頭自嘲般地笑笑,站起身來理理衣袖,正思忖著自己要往哪里去,忽然不遠(yuǎn)處草叢里咕咚一聲,像是有人跌倒。岳凌飛走到草叢那里去看,才發(fā)現(xiàn)竟然就是剛剛怒發(fā)沖冠的黑袍公子,正艱難地扶起自己的上半身,用小小一瓶藥水去擦腿上的傷口。
“你沒事吧?”岳凌飛本能地伸出手想扶他一把,手伸了一半又僵在半空、想起半個時辰之前他要“撕碎你的頭”的那逼人的寒氣和兇光。
黑袍的公子抬起頭,稍有遲疑便認(rèn)出了他。“你就是剛剛在櫸木林的那個?”他的聲音很沉。
岳凌飛點頭,隔了半晌又輕輕開口,“那個老頭……他是個妖怪?”
“青廬觀老妖的一個弟子,原本是只黑鴉。其余的都收拾干凈了,偏該死讓他給跑了!”黑袍公子咬牙切齒,“可他跑得了初一跑不過十五,我早晚要把他收拾干凈?!闭f完了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黃土,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微微向岳凌飛一點頭,“不管怎么樣,剛剛謝謝你。”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十七八歲的模樣,比岳凌飛約莫高了一個頭,通身罩一襲玄袍,唯有緞制的腰帶鑲層層金線,將夕陽之下若隱若現(xiàn),好不倜儻。他的黑袍里頭還是黑,左右交領(lǐng)的一身黑布衫,腰間短劍背上長劍,左右肩上各垂著三道深紫的穗子,面色雪白,緊咬的嘴唇薄如一條線。
他比自己的師父看起來還更像一個大俠,自己要是有朝一日也像他這樣武功高強就好了。岳凌飛這么想著,趁對方還沒走開,趕忙又開口問他“從哪里來的”,轉(zhuǎn)念還補一句,“我叫岳凌飛,鹿臺山上有我的師父?!?p> 對方倒是沒露出什么驚訝或興趣?!拔伊骼肃l(xiāng)野慣了,”他說,“我的師父可能在中土呢吧?!?p> “你是……從中土來的?”
“我是從崇吾來的。我生在崇吾長在崇吾,可長到九歲,一天夜里被一只狼叼走,醒來時離家已千里之遠(yuǎn)。我從此就云游四方,想找一條路回中土去。”
回、中、土、去?岳凌飛驚喜地幾乎叫出聲來——他才剛剛要往中土走卻找不著方向,現(xiàn)在竟然碰見一個哥哥也要往那里去?更甚的是,他說他要“回中土”,原來那里是他的家,岳凌飛喜上眉梢,一時如同久違的思緒找到了主體、又像是荒廢的時光都獲得了陪伴。他一時還不知道怎么和面前這個陌生的哥哥解釋自己的身世和向往,可是他想,反正他們從此要同路一道往中土去,他有的是時間慢慢解釋。或許他們甚至同病相憐——
所以他此刻只是欣欣然地望著面前這個黑袍的哥哥,他露出來握著劍的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個墨寫的“荻”字。深綠近黑的墨色,收斂而不張揚的字體,深深刻在他青筋微凸的手腕上。
“好漂亮的一個字?!痹懒栾w不禁贊嘆,指了指他的右手腕,“是一個‘荻’字。是你的名字?”
“不,那不過是無關(guān)緊要的一筆,”對方收回了手腕背在身后,“我的名字叫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