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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跡之無界不滅

第一回 驚異兆而不詮兮,恐太平之不吾與

前跡之無界不滅 何滿子007 4690 2021-03-20 21:00:00

  六合長老——

  昆侖山上三千尺,齊物軒。六合長老走出內室,臨窗往外看了一看。這一扇窗是俯瞰六合全族最好的位置——山腳下的草木繁茂,上到三千尺便是六合人的居所,五千尺以上便是荒無人煙了。“沐遙呢?”六合長老返身坐在大屋的一側,右手撫著桌上細碎的紋路。

  “公主……公主應該是下午練劍乏了,正在蔻室小睡一會兒?!?p>  “哦,原來如此?!遍L老沒有立刻戳穿這透明的掩飾之詞,“等她醒了,叫她到齊物軒來見我。”他揮退了回話的衛(wèi)士,關上了門,軒室里驟然暗了大半截。六合長老在這隔窗的昏暗日光和四壁上影影綽綽的陰影里,站起身來緩緩踱著步子。他今日到內室去,原本不過是前日把一只嬰垣玉墜子忘在那里,誰知拿了墜子、卻見那梁上的幼??翅膀哆嗦,神態(tài)焦灼,便對著明淵鏡掃了一眼。

  明淵鏡是梵界佛祖送給伏帝的禮物,后來被存于昆侖山上。一面澄澈凈透的明鏡,正面立在仙界里天母的寢殿、背面就存于昆侖山上的明淵閣。不論哪一面,觀者往鏡前一站,便可遍覽仙、人兩界,偶爾還能回溯古今。天時祥樂,四海安寧。他仔細地搜索著畫面里的每一絲每一寸,然后目光移到了最右下的邊緣。沿著明淵鏡的右邊、由下往上、輕輕地凸起一條條極微弱的細紋,好像一股浪潮暗流涌動。

  當時他上前探身去看,伸出手似乎要撫平邊角涌動的暗流,快觸到鏡面的時候卻忽然彈開了手:

  ——一只受傷垂死的幼狼滾落山崖,雖拼命躲閃,最終還是迎面撞上一塊巨石。砰一聲巨響、血霧漫天。

  ——一排高而嚴密的黑鐵柵欄,里面一頭碩大的黑色母熊,兩掌緊緊抓著兩只欄柱,胸中發(fā)出一聲扭曲而嘶啞的嚎叫。母熊的瞳孔因為痛苦而放大,牙齒上全是淋淋的血痕。

  ——一泓冰寒刺骨的潭水,一個年輕女子跪在岸邊不住地啜泣,遠處風云變色,天空霎時由藍變灰再變做深深的黑色,女子伴著最后的一絲光亮消失在破碎的冰面之下。

  ——一只兩翼伸開上百尺的大鵬翱翔野空,忽然從下竄上一支燃燒著紫色火苗的利箭,直中它的眼瞳、緊接著又是同樣一箭,插中左翼翅膀的根部。大鵬嗷一聲慘叫,垂直跌落萬里空。

  一頁頁斷片的畫面在他眼前瞬息閃過,最后都匯成一襲熊熊的烈火,吞噬那一切慘叫、悲傷、生命和死亡。六合長老站在明淵鏡前挪不動步子,閉上眼仔細搜尋那自己剛剛看到的畫面。他在哪里見過嗎?他問自己。還是、難道……

  “父親,您找我?”身后的大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北沐瑤正往里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打斷了長老的思緒。

  “進來吧?!彼栈胤讲诺纳駪B(tài),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女兒,“今天去哪兒玩了?又遇上了什么稀奇的怪人怪事、學了什么精致古怪的淘氣?”

  沐瑤不禁含羞一笑。“今日沒有嘛,真的沒有,”她走到父親身邊,話里帶著只有女兒向父親撒嬌時才派得上用場的親昵口吻,“昨天常工做了一只木筏子給我,我想試試真的能不能順著昆侖溪順流而下嘛。沒想到真的可以,唯有到汨山時一個沒留意,撞在河中央的礁石上,差點濕了裙子?!闭f到最后似乎還有點被木筏子辜負的委屈,降低了聲音嘟囔著。

  “木筏子翻了?”

  “隨河水卷走了。”

  “給我看看你手腕上的珠子?!?p>  沐瑤一驚,手腕下意識地往后一縮,不過早已被他盡收眼底。岳凌飛給她的一顆呆滯的白珠子,其實是很不起眼的,她卻拿了一條瀟湘大士親手編的穿金線紅繩串起來系在手上,長老一眼就瞧見了。

  她只得將珠子褪下來拿給父親。

  “這也是你在河里撞到礁石上的時候揀的?”

  女兒心虛地點點頭,半晌抬起頭來偷偷觀察著他將那白色珠子托在手心里左看右瞧?!澳悴灰∏扑?。這珠子的主人也許可是不得了呢?!遍L老手里捏著紅繩,掃了一眼女兒懵懂好奇的面容,“你隨我到內室來?!?p>  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帶沐瑤進入齊物軒的內室。從十五年前的春天這個女嬰呱呱墜地、他就知道一定有一日要帶她來見識齊物軒里的秘密和責任——這是伏帝與媧母降于昆侖山的使命、也是昆侖山降于六合族的使命,守護世間和平,滋潤大地萬物勃勃生氣的職責,總有一日要他年輕的女兒來繼承。他本想晚一點、再晚一點告訴她,可是今日沐瑤帶回來那一顆渾濁的白色珠子,激起了他心里的另外一個聲音。

  應該早點告訴她、讓她知道,他告訴自己,別讓她被玫瑰色的迷霧蒙了眼、別讓她成為全世界最后一個知道的人。

  “沐瑤,你往前來,站到石案子正前面?!?p>  她安安分分跟著走來,面前是一面見方六七尺、青銅鑄的鏡子,“這是什么?”她指指鏡子問。

  “你不是一直念叨著要看明淵鏡什么樣么,”長老袖子在空中畫了半個圓,銅鏡里漸漸漫上了涌動的水紋。沐瑤驚奇地小聲倒抽一口冷氣,睜大眼睛看看父親、又盯著銅鏡,幾乎眼都不眨一下。

  緊接著,鏡子顏色愈來愈淡,好像一幅畫卷、從北面鋪開一篇山脈、山前有湍急的長河、長河再往南,似乎是一片城墻。長老伸出食指、對著那銅鏡的中央一彈,城墻迅速被放大,原來那城墻早已年久失修,零落的斷磚碎瓦,斑駁的墻面和隨處可見的塌陷和裂縫,就在凜凜的北風之中被風干。

  再仔細看來,鏡面上還不只是一橫斷井頹垣。在那城墻的縫隙里、土地上隨處可見的石洞中,仿佛還有幾條灰色的蠕蟲,拖著羸弱的身軀在地上爬。

  “那是什么蟲子?”沐瑤想當然地問。

  “你再仔細一點看看,”長老沒有動,只是注視著自己的女兒。生命不是一首詩,他想,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天、被生活的某一刻教會這個道理。

  沐瑤身子向前微傾、再仔細看了幾分,忽然驚叫了一聲,捂住自己的嘴:那些蠕動的灰色的肉體,并不是蟲子——他們有胳膊、有腿、有頭、有腳,卻蜷曲在地上只能緩慢地爬行。零零星星的幾個人,每一個都瘦得如同一支支骨架,兩片肩胛骨凸起在后背,中間脊梁則深深地凹下去。其中有一個癲狂般地用燒焦似的五指指向天空,整個身體劇烈地發(fā)著顫,另一個正虛弱地靠在斷墻邊,徒勞地用雙手一遍遍撲向空氣,好像在挖前面看不見的寶藏。他一顆光禿禿的腦袋沒有頭發(fā)、兩只深陷的眼眶里沒有眼睛,只有兩個大大的黑洞,仿佛一伸手就可以直接伸進頭顱。

  “他們、他們、為什么沒有眼睛?”沐瑤幾乎害怕得有點要哭,“他們怎么了?”

  “他們是被奪走了智靈的人類。”

  沐瑤的眼里還滿是疑惑,六合長老接著說,“智靈濃縮了人類全部的智慧、靈魂和記憶,自從三百年前人類的智靈被收走,他們便是這副模樣,只有老死、沒有新生、沒有心智、沒有感官、甚至于……不辨生死。”

  “好可憐。”沐瑤脫口而出。她從前只聽過“行尸走肉”這個詞,今天卻一瞬間就見到了比那可怕一萬倍的景象,“這就是……人類?他們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長老沒有立刻回答。他袖子一揮,鏡子里的影像一閃而空,然后將女兒從明淵鏡前帶離。沐瑤還在驚詫,又連連說“太可憐”,腳下呆呆地挪動著步子,出了內室,返回齊物軒內坐下。

  “他們?yōu)槭裁幢惶斓劢d了智靈?”沐瑤沉默片刻,最終還是問了他,“還有……復原的希望嗎?”

  長老看了自己的女兒一眼,沒有立刻開口?!澳阒溃祟惡臀覀兊牟顒e在哪里嗎?”片刻之后他問。

  “這……我們六合族,當然和普通人族不同,我們是被天母選中的仙族,負責守護凡界眾生滋潤大地萬物的仙族?!便瀣幭肓讼胝f。

  “但天母為什么要選我們?我們哪一點比人族強了?”長老不依不饒。

  沐瑤皺起眉頭答不上來?!拔覀儭畹帽热俗彘L?”她小聲嘟囔。

  “你說對了,但你知道我們?yōu)槭裁幢热嘶畹镁茫俊?p>  “我……不知道?!?p>  “因為我們沒有情?!绷祥L老的聲音平鋪直敘,“這是我們相比人類優(yōu)越的原因?!?p>  沐瑤似懂非懂,她仍舊愣愣地望著自己的父親,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話里的分量。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人類一族命中注定最大的缺陷,是情感、欲望?!?p>  “那他們就是因為這個而覆滅的?我們能幫什么嗎?”沐瑤的心思還在剛剛親眼所見、失去了智靈的人族身上。

  “我不希望你這么想,沐瑤?!遍L老內心里的膠著似乎在那一刻漸漸浮上了表面,“三百年前的那一場滅頂之災,從永無止盡的殺戮、貪婪和嫉妒而來、最終換作持續(xù)百年的天寒地凍和靈魂的喪失殆盡,這都是無可挽回的事,沒有什么復原不復原可言。”

  “就連我們、在昆侖山也不能挽回?我們……”沐瑤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說出了口,“不是有妙行靈草嗎?”

  “不、不。妙行靈草是媧母藏于昆侖山的種苗,你怎么會想到它去?”

  “可是,我今天下山,我遇見的一個人……至少我想他應該是個人?!便瀣幍拖骂^若有所思,無意地說順了嘴,連忙神色一慌抬起頭來解釋,“我就是今天剛好、剛剛好碰見了一個人,他也是恰好莫名其妙地送我一顆珠子。”她轉過頭瞥了一眼父親的手里,小聲嘟囔,“就是您現在拿著的那一顆。”

  “我想……他的確是人,也是這三百年間唯一出生的真正的人的后代?!遍L老說,“人類被收走智靈后喪失了一切思想和行動,不能耕種、不能繁衍。而他的母親……一定是拼盡所有、費盡心思、甚至犧牲了自己,才奇跡般地讓他活了下來?!?p>  “是嗎?那他母親是誰?”

  “我并不知道。明淵鏡只會告訴我們它想告訴我們的,但我想,她恐怕已不在這個世上。”

  長老說完,平靜地轉過身來看著自己的女兒。今天她所親眼所見的這一切,原本從來就不屬于她的世界。冰雪潔白的昆侖山和安寧祥和的六合族人,曾經就是她所理解的全部。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該不該帶沐瑤進內室、該不該讓她看見那蠕蟲般扭曲著的、可怖的慘狀。

  可是他寧愿沐瑤此時從明淵鏡里看見,他想,也決不愿她有一日要親自踏上那陰森蕭肅的中土,親自面對那一個個注定的腐朽和死亡。

  “我今天遇到的那個人……他也要往中土去的,他還以為自己的族人在那兒、他說自己的母親被關在中土的地宮之下?!便瀣庍€沒放棄,懷著一雙希冀又不解的眼睛望著父親,然后放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又添了一聲,“或許他可以做些什么、等他去到中土。他……還能走到嗎?”

  長老閡上眼簾,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開天辟地以來恒久的法則,而他們昆侖山上的六合族人,最需要的也是不仁,不仁是他們守護天地的道,唯有這樣才能守住昆侖、守得天下太平無事。這是他多少年觀復天地才修得的領悟,又該如何說給年輕的女兒聽?

  “沐瑤,你要知道,我今天叫你來看看中土的景象、就是教你不要幫誰。他能否到達中土、能否尋回母親和族人,都要憑他自己的運氣和本事。人類的去留、是受制于他們自己的命運。哪怕是仙是神,也沒有權利改變這天地之間原本的道理和規(guī)則。任憑誰再高明、再力大無邊,都只有順法自然而為,斷斷不能觸及那些高于我們之上的因與果?!彼詈笳f。

  “那、這么說,就連伏帝、媧母也幫不了他?”

  “我們雖然看得遠、卻遠不過道,我們雖然有高明的功法、卻也高明不過道。天帝縱使浩瀚無窮,到頭來也不能左右命運的因果。在這一點上,最高的帝王和最低賤的草芥是一樣的,他們的頭上都有一個命運的轉輪,有道居上,因果不虛。所以真正偉大的力量,才能如不滅源鏡,不生不滅,無始無終?!?p>  “可我一點也聽不懂你說的道、我不喜歡你的道?!便瀣庍@一句話出口,生硬而倔強。

  “我不指望你明白,”長老決定不再長篇大論,“只要你不忘了自己是誰、不忘了我們六合族為什么在昆侖山生生世世?!?p>  “花蓮居士就沒有你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沐瑤的臉上少許掃興、少許不甘心,“早知道我就去蓮花池找他聽故事去了?!?p>  “花蓮居士有自己的修道止息,你不要動不動總去打攪他?!?p>  “知道啦!可瀟湘大士獨處寡居,警幻仙人每日太多公案等著他了結忙得抬不起頭,菩提居士又是那么一個只可遠觀的超脫紅塵的大神一般,也就只有花蓮居士,時常理我一理了?!?p>  六合長老捋捋胡須,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然后抬起手,將紅繩串著的白色珠子交還到沐瑤手里?!斑@珠子你自己拿回去、好好收著吧。如果有機會、就還給他。這也許是他和過去的最后一點牽連,興許能冥冥中幫助他想想清楚、看看過去和未來?!?p>  沐瑤點頭答應著,把那珠子緊握在手掌心。

  “但別去憂心那些超出自己范圍的事,不要質疑天地的往復和因果之理。”

  這一點、也許……沐瑤退出齊物軒的時候嘴里輕輕嘟囔,我不能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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