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
昆侖山，稻谷峰。
阿吉清晨往圣壇去時，沐瑤已不在那里。他問守衛(wèi)的小兵，小兵說“北公主一早往青林去了”。阿吉再往青林去時，果然遠(yuǎn)遠(yuǎn)看見沐瑤，正歪著頭和昨天同在圣壇里的那個年青人說話，言笑晏晏，不一會兒二人攜手而去，背影消失在昆侖的曖昧晨光里。
阿吉轉(zhuǎn)身就走，卻迎面幾乎撞上一個穿黑袍的人影。他抬頭一看，是昨日同在圣壇里的另一個青年。和面目舒朗俊秀的岳凌飛不同，他的這個同伴高大瘦削，一雙刀眉冷眼，側(cè)著身立在他面前。
“你也喜歡她。”這黑袍的人兀自看著青色的樹林說。
“你想說什么？”阿吉覺得來者不善。
“我說你也喜歡北沐瑤。不是問句?！?p> “你是誰？你認(rèn)識我嗎？還是你認(rèn)識她？”
“我是冰潭谷爾朱的關(guān)門弟子冷火、現(xiàn)在是我第一次和你說話、昨天是第一次見到北沐瑤。不過——”他斜眼看了一眼阿吉，“不用我告訴你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沒希望了、在北沐瑤這兒。”
“不關(guān)你的事。你憑什么……”阿吉一陣怒意直竄心頭，“你又是誰？來昆侖山干嘛？”
“我是來帶岳凌飛下山。這么說來，你說不定還得感謝我呢，把岳凌飛從昆侖山帶走。”
“帶走？我看不是那么簡單吧，”阿吉一早覺得這兩人出現(xiàn)得莫名其妙，此刻則更添了幾分戒心，“那你們來昆侖做什么？”
“如果我告訴你，我們是來請妙行靈草的呢？”
“妙、你休想！你們倆也是為了妙行靈草而來的？你們——”阿吉心里一急，幾乎就要拔劍相向，但是轉(zhuǎn)念一想，此刻沐瑤并不在此，沐瑤是和那岳凌飛在一塊。岳凌飛來昆侖山是為了取靈草、那沐瑤豈不是危險？因而面色一變，轉(zhuǎn)身就要往林間去尋沐瑤。
“你用不著擔(dān)心，”這邊冷火倒是淡淡看穿了他的心思，“岳凌飛被北沐瑤迷得不是一天兩天，現(xiàn)在只怕是為了她、魂飛魄散都愿意。她安全得很呢，你白操什么心?！?p> “哼、這你又知道了？”
“我與岳凌飛拜過同一個師父，我當(dāng)然心知肚明。倒是你……你叫什么來著……阿吉、對吧？你看起來也不象這里的人?？吹贸鰜?，你和北沐瑤認(rèn)識很久了吧？也許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要不是我先與凌飛拜為師兄弟，還真要替你鳴一聲不平?！?p> 阿吉撇撇嘴。這話好像一時是說到自己的心坎上了，卻又好像是不想面對的窘境。當(dāng)年他歸入地宮的太素偏殿，正與沐瑤出生的年月大概相當(dāng)。他從此成為信使、每年在地宮和昆侖間往返一回，一年年看著她長高長大、從六七歲到十七八亭亭玉立，自己不可抑制地也生出一顆渺小的私心來。可是現(xiàn)在倒好，半路上不知哪里冒出一個岳凌飛，輕而易舉地就登上昆侖、做了沐瑤身邊形影不離的人，要說沒有一點怨懟，肯定是說謊。
不過自己與地宮、與昆侖山的這一層關(guān)系，他還一時不想告訴面前這個人。于是他扭轉(zhuǎn)話題，“你們?yōu)槭裁匆钚徐`草？”阿吉不得不問。沐瑤如今與靈草雙身歸一，他要把徘徊在她身邊的危險一一排開。
“是凌飛要救他的母親去?！崩浠鹫f到這兒，嘆了一口氣、坐在了旁邊的一塊大石上，雙臂撐在分開的膝蓋上，目視著前方?！罢f起來，凌飛是出生的時年不濟(jì)，命途多舛。五歲時候母親就去了，但是沒死、卻比死還糟糕。她據(jù)說是讓天將雨神給抓走，抓去了中土地宮的水殿里押著，生生世世、不得脫身。他知道自己的母親溫和良善，所以不信她會犯這么重的罪、所以一心一意要以妙行靈草為引，打開地宮救母親出來?！?p> 這是一個任誰都無法反駁的理由。從冷火口中講得凄涼，阿吉沒辦法辯駁。他想起十幾年前，好像北邊的水殿確實收了一個女子，在他們地宮的小道消息里被稱做“涼河的罪女”。不過鎮(zhèn)守水殿的晨星秉性乖張、少與人言辭，而地宮五殿又各自分治管轄、井水不犯河水，所以誰也沒從他那里得太多消息，這見傳聞就這么不了了之。但是這個被收走的罪女……據(jù)說是和三百年前中土大劫有關(guān)系的人，阿吉想，這三百年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還有她的兒子，又是誰的兒子？
“你知道，若要尋著地宮，不一定非要妙行靈草不可?！卑⒓恢莿恿艘稽c惻隱之心，還是一廂情愿地只想保護(hù)沐瑤，“我穿梭人世與地宮十幾年，靠的是一雙眼睛?！彼呎f邊眨一眨眼，一邊是碧玉無暇，一邊是絳石晦深?！耙恢磺嗌那嚯o石、一只赤色的丹雘石。兩相對應(yīng)，就能引路往地宮去，”他說。
“真的？”冷火依舊坐著，仰起的面上挑了挑眉毛，掩蓋住眼睛里閃出的一絲光，“可去什么地方才有青雘和丹雘石？又不是每個人都生了你這樣一副好眼睛?！?p> 阿吉不語地看著冷火。自己不能信任他，阿吉清楚得很?？墒枪硎股癫睿醚劬Χ⒅媲暗暮谂鄱⒘嗽S久，然后開口說，“中土三百年前一座孤城名曰崇吾的，你可知道？”
“聽說過?！崩浠鸫?。
“從崇吾往西北四百二十里，有一大山曰密山，南山坡皆是白玉、丹木。沿著往上走到七百尺，白玉劈開可見青雘、丹木結(jié)果便是丹雘?！?p> “此話當(dāng)真？”
“當(dāng)然，我從不騙人?！卑⒓煌搜a(bǔ)充一句，“我一點想幫你的意思都沒有，我就是想你離沐瑤遠(yuǎn)一點。你、你們?！?p> 冷火聰明地一笑?！拔耶?dāng)然知道，請你放心。你要擔(dān)心的不是我們，是青廬觀的老妖戾天。將來若有一人得妙行靈草、大殺四方，必定是他。昨日的情形，你自己也看到了?！?p> “那老妖我自會找他算賬，不用你管?！卑⒓σ凰π渥?，說完徑直走了。他察覺到冷火轉(zhuǎn)過身來目送著自己的背影，心內(nèi)突突地仿佛有一絲不安。
他得趕快回地宮。阿吉想著，回去之后，要如何稟報呢？青廬老妖來奪靈草的稻谷峰一戰(zhàn)，雖然老妖遁逃、可他練就了攝魂術(shù)，恢復(fù)奇快，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卷土重來，這是重中之重。岳凌飛呢？他一時有些拿不準(zhǔn)。涼河的罪女是最近才抓的，說是之前已經(jīng)逃了三百年，不知是哪里的仙族?，F(xiàn)在中土的人族早已覆滅多年，她卻還有個兒子非要闖地宮救她，這前前后后的賬，說不清是誰欠誰。
說不清也罷，阿吉想，索性先去看看沐瑤、確定她安好周全再說，便走了幾步轉(zhuǎn)個彎，瞬息之間化作一只灰鷂，直入青林中去。這青林是他與沐瑤小時候時常嬉戲的地方，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阿吉轉(zhuǎn)了一個圈，忽然聽得林子對面有颼颼的風(fēng)聲和人聲，便飛過去一瞧，果然是沐瑤與岳凌飛兩人，正在青湖前面對劍。
他們手里拿的，竟是凡人不給的一雙六合劍。阿吉躲在落羽杉的枝葉后面悄悄偷看，只見沐瑤正走去湖邊嘗一口水，岳凌飛立在一旁，手中的劍還沒停。這次藏身于林中，阿吉仔細(xì)端詳一遍，只見岳凌飛天庭飽滿，眉如小山，面色如玉，一雙大眼顧盼有神，竟比女孩子還要標(biāo)致?？伤诉@么一張漂亮的臉孔，劍法卻快如飛針：岳凌飛在青湖邊站定了，指劍向天，手在空中越抖越快，阿吉在背后不禁暗暗吃驚：才過了幾日，這小子的劍法竟然漲得這么快，而且用起六合劍來毫無違和。
正想著，忽然聽得巨大的一聲轟鳴，岳凌飛自己轉(zhuǎn)如陀螺，飛快得只看得見一團(tuán)灰色的影子，接著六合劍脫手而出，徑直往樹林里去，劍鋒如刀，頓時割落枝葉紛紛，還有幾只正路過的松鼠和黃鳥，也被削成了兩半，橫尸在落葉中。緊接著岳凌飛自己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口中狂呼“好頭疼！”，然后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仰在地上。
沐瑤聞聲趕快來問，阿吉目不轉(zhuǎn)睛。這是短時間里忽然得了高深的功法、自己的身體的巨大能量被激發(fā)、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持才會有的情形。只見沐瑤跑來跪在凌飛身邊，剛要伸手去摸摸他的額頭，岳凌飛忽然仰天大叫一聲“不要碰我”，雙掌將沐瑤推出幾丈遠(yuǎn)。沐瑤猝不及防，哎呦一聲吃痛，跌在湖邊。
阿吉頓時從林間飛出，化為人形落在沐瑤身邊，先將她扶起來問“受傷了沒”，轉(zhuǎn)而伸出右手徑直鎖在岳凌飛的喉嚨，雙眼斜睨，眼看就要發(fā)力。
“別這樣、阿吉哥哥，”沐瑤攔住他的胳膊，“他剛剛得了六合劍法，劍氣從刀鋒出，又倒灌入他的云門、中府二穴，才會一時蒙住胸肺、不知所以?！?p> 那時岳凌飛也如夢初醒，見沐瑤跌在地上、仿佛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然后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別這么偽君子，不管什么時候，你都休想動她一根毫毛！”
“我……”岳凌飛走上來，吃驚和彷徨的眼神盯著沐瑤。“我……”他嘴巴張得很大，卻說不出話來。
“沒事、我沒事的。”沐瑤從地上爬起來，反而來安慰他，“你剛剛是被自己新得的劍法失了控，你沒事吧？很快就會好的?！?p> 凌飛看得出一半迷惘、又一半氣惱，自己走去撿起劍柄收進(jìn)腰間的劍鞘，悶悶不樂地回視著阿吉。
當(dāng)晚，眾人吃過飯，阿吉走去和沐瑤告辭?！暗竟确逡灰?，青廬老妖大殺大滅，欲取靈草、震動地宮，我得趕快回去稟報，讓地宮諸殿早作打算?！彼f。
沐瑤聽了抬起頭，似有不舍之意，只說，“這么快走？”
阿吉點點頭。
沐瑤說，“稻谷峰的事發(fā)緊急，我也知道沒辦法再留你。不過有一個不情之請、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
“你說?！?p> “青廬老妖的事，你盡管稟報?？墒怯嘘P(guān)妙行靈草和我、還有岳凌飛他們上昆侖的事，你能不能、能不能先不說？”
阿吉眉毛一皺?！盀槭裁?？”
沐瑤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徐徐開口說，“原本也沒什么。靈草也是暫時交由我保管，我不想多生是非。岳凌飛也一樣，原本沒什么相干的，我不想牽扯那么多?！?p> “你知道嗎，這就是我擔(dān)心你的原因?！便瀣幵揭婺侨穗[瞞，阿吉就越替她擔(dān)憂?！斑@幾日在昆侖，我也不是一點消息都沒聽說?？稍懒栾w是什么人、他的母親又是怎么被晨星的人給捉走的，我們雖然不知道，可也總能猜到一點。況且我這幾日想，他的樣子，不象是神獸妖怪，倒像是三百年前覆滅了的人族的后裔！”
沐瑤眼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后淡然點點頭，“既然你已猜到，那我也不用瞞你了”她說，“早先我爹爹就說過，他就是三百年前人族的后裔?！?p> “但這怎么可能呢？人族不是早就給奪去了智靈——”
“噓、小點聲、別讓人聽到。他自己現(xiàn)在還不知道，不過早晚有一天，他會知道，受難的、不止是自己的母親。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扭轉(zhuǎn)這一切，不過，要是有一個人可以的話，也就只有他了?！?p> 阿吉莫名驚詫。既然沐瑤知道岳凌飛要闖地宮尋母、甚至要奪回人類的智靈，一路上艱險重重、九死一生，為什么還與他親近？“那你該知道，他是不可能留在昆侖山上一直陪著你的。”
沐瑤聽之，低下頭半天不說話。阿吉自己也覺得唐突了，趕忙把話岔開，“我明日要走了，不過你放心，我雖然心存疑慮，可你不讓我說的，我一定守口如瓶?！?p> 沐瑤這才露出一絲笑容。“一路小心，阿吉哥哥。”她說。
阿吉第二天才下昆侖山，不曾想?yún)s正逢經(jīng)久未見的小燕子倪玲飛上山來。倪玲是太極殿守護(hù)神猴填星的小徒，阿吉半路截住她，一問才知原來她也誤打誤撞，在青廬觀被那老妖戾天所害。
“你去過青廬觀？”阿吉問。
倪玲點頭。
“帶我也去一趟吧，”阿吉說。
倪玲先是不肯，直到阿吉給他講了昆侖山上的一戰(zhàn)、曉以利害，方點頭答應(yīng)。只是他們穿山越嶺、到了倪玲所說的地方，只見那里已是荒草遍野，看不出一絲一毫從前道觀的痕跡。
“這青廬觀，是老妖自己毀的，我親眼所見?！?p> 他自己毀的？這一句倒是引起了阿吉的警覺，他仔仔細(xì)細(xì)地瀏覽著地上，尋找蛛絲馬跡，直到撿起一塊青銅色的瓦，抹掉厚厚的土，見到那上面的一行字，才大呼一聲“不好”。
“怎么？”
“青廬老妖不僅要闖地宮，他還知道了五行的秘密，要吸五行靈力、修煉無界遁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