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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跡之無界不滅

第三回 黨人興心以貪婪兮,穢而不可言

前跡之無界不滅 何滿子007 7046 2021-04-09 20:00:00

  象的五歲壽辰,占了一年中的大半年風(fēng)光。

  從兩年前開始大興土木建的明覺宮,雖已竣工,可因周后總歸舍不得,一直還留他跟著自己在澤寧住,也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用上。壽辰日還差五個月,玥王和周后已遣使四方,搜羅珍禽寶貝來給她的小兒子,遠方的珍寶還遲遲在途,崇吾城內(nèi)的文武官吏早已上行下效,都希冀著逮到機會進獻珍寶,博取歡心。

  然而悠悠數(shù)年,成長的不只是象一人。沒有人給緹曇慶賀過生辰,可它照樣一天接著一天地、從小小一只狼崽長成一只五尺的狼,時間給了荻日漸強大的靈魂,也給了緹曇豐滿的身軀、有力的脖頸、健碩的四肢和寒光凜凜的眼睛。而在宮里的時間久了,驚悚也變成常理,恐懼也變成習(xí)慣,崇吾早已對這一只和荻王子形影不離的狼習(xí)以為常。

  唯有澤寧宮,緹曇還是很少、很少去。周后在這六年里對于這只隨意出入前殿后宮的白狼、以及它和荻王子之間異乎尋常的親密聯(lián)系,表現(xiàn)出了與日俱增的擔(dān)憂和不滿。她甚至在自己的庶子樊來請安的時候都要表現(xiàn)得比面對緹曇時隨和些,宮中府中自然而然就流傳起了居心叵測的換儲閑言。

  象聽話乖巧,惹人憐愛幾乎是必然。玥王雖然不常到澤寧宮里來,每來卻必要去看象,大半時間花在他屋里。周后見之也樂意,自己時常有意無意地避開了,留他父子兩個相對。旁人站在門檻外只能聽得一點聲音,可每聽得一點,也足夠他們津津樂道好一陣。

  及至入了臘月,離生辰還有十來天的時候,久未回城的鼓也帶著幾個親信,遠來祝賀,還有一馬車的金銀銅器還在路上,都是從西夷繳來的戰(zhàn)利品。他夸下??冢菫槭椎囊恢蝗銦~盤龍鼎,其用料著實,雕工精美,保準(zhǔn)掀翻中土也找不出第二個。

  不過后來小兵又來報,西邊忽地起了一陣驟風(fēng),遮天蔽日,戰(zhàn)利品要耽擱幾日,幸好轉(zhuǎn)眼到臘月二十五,壽辰的前一天晚上,貢品終于風(fēng)塵仆仆地給端上了伯牙殿。

  “象弟的生辰,咱們送了什么?”象做壽的當(dāng)天早上,荻正穿衣,忽然想起這一檔子事來。

  “不是青丘那邊今年剛上貢的一雙麋鹿角嗎,”韋娘一面替他梳頭一面回答,“您上個月就準(zhǔn)備好了?!?p>  “有這回事?現(xiàn)在還在嗎,給我瞧一眼?”

  “小祖宗,一早天還沒亮就送走了,哪能等到現(xiàn)在。待會兒在伯牙殿上您就見著了。”

  荻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半個時辰之后終于出了謹(jǐn)華宮。給王子做壽的規(guī)矩是中午家宴,晚上再大宴群臣,所以他先往澤寧宮去。正好去看看季姐姐也不錯,他邊走邊想。

  他到時,澤寧宮里已熱鬧異常,唯獨季兒卻不在。他轉(zhuǎn)頭四面顧一顧,卻先撞見了許久未見的樊。

  樊也看見了他,先小步快走過來,迎面向他作個揖。荻也淡淡回禮,樊還是比他高出一頭,卻極盡謹(jǐn)慎小心地低著頭,荻看在眼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自打自己九歲那年從昆侖山回來,樊當(dāng)即就被撂在了一邊,后來被遣去做了崇吾城監(jiān)工,管著城里大小建筑和溝渠的興建和修繕,就這樣被攆出了宮。他幾年前娶了自己的表妹做妻子,荻在喜宴上見過他的新娘,長得溫柔純良,那應(yīng)該就是荻最后一次見到樊。

  當(dāng)時的樊尚且年輕,可是之后又好幾年遠離王宮、灰頭土臉的日子,開始在樊的外表上刻下深深的痕跡。他的臉上已經(jīng)過早地爬上了困頓的淺紋,眼里的神色渙散,早已沒有之前的機靈和神氣。

  誰讓他不自量力,荻在心里想。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說得不就是這種人?樊這種人,沒什么可可憐的。

  于是他也敷衍了事地作個揖,轉(zhuǎn)身走開,剛跨出一步,身后的樊卻忽然出聲?!巴踝拥钕拢矣幸痪湓?,無論如何也要當(dāng)面對你說清。”

  “嗯?”荻回頭。

  “七年前你在昆侖山昏睡不醒之時,我確實聽信了奸佞小人的讒言,動過我不該動的心思,這我承認(rèn)、我現(xiàn)在正為此付出的代價,我都不埋怨。可你一開始中巫蠱而昏睡,卻真不關(guān)我的事。我做過的我都承認(rèn)、我做錯的都要還,可是我沒做過的,必須也得清清白白地告訴你知道。”

  樊的話說到最后,聲音朗朗,神色終于有了一點大玥王子的坦然,荻這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樊有一雙和父王一樣的、平直剛正的深色眉毛。他當(dāng)時站在澤寧宮的門口,第一時間先相信了樊的話,接著又再一思量,又半信半疑。

  “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已經(jīng)沒什么可爭的了,”樊有些自嘲地擠出一絲暗淡的微笑,“我就是圖一個心安?!?p>  他說完,深重地給荻又作了一個告辭揖,小步往后退去,退了好幾步才轉(zhuǎn)身走開。

  荻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可是樊有什么動機這個時候再來找他,重新把多年以前的舊事翻出來向他辯白、除非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為了自己心里的一點清白?

  但是如果下蠱的事不是他做的,又能有誰?荻多年以來心中的定論至此有了動搖,再看四周,忽地覺得好像世界又變了一個樣。

  就這樣混過了中午,及至黃昏時分到了伯牙殿,才發(fā)現(xiàn)中午的那點冗長根本算不上冗長。只見伯牙殿里燈火通明,裘皮、貂絨、鹿角、獸皮在偏殿里堆積如山,早分不清誰是誰的禮。伯牙殿在印象里從沒撐得如此燈火高懸,也沒塞滿過這么多不相干的人。玥王心中歡喜,大宴天下,俄而端上了去年新釀的五花馬,不知又有多少人在干杯里撞碎了鼎。

  飲過六七杯,荻眼里的壽宴終于有了點起色:擊鼓吹簫的班子聲音調(diào)和了些,倒酒上菜的侍女們也減了拘謹(jǐn)。隔兩個人坐在他旁邊的樊已經(jīng)喝得微醺,提了一壺酒,搖晃到象的桌前與他碰杯,又問“你可知不知道我是誰?”

  玥王心情正好,也不怪罪,只招呼人來接著倒酒。閔濟走上前去將樊?dāng)v回去,荻就剛好得空從席間帶著緹曇溜出來,從廳堂繞到后面,穿過一條曲曲折折的廊子,到后面花園里去透透氣。他方才看見榆季先一步正從廊子后面過去,因而故意繞小路在盡頭的長亭里等著截她。果不其然,他剛轉(zhuǎn)過身來,便見著她正提了一只淺黃色八棱燈籠邁著碎步往外去。臘月天正寒,她的衣裳裹得一層又一層地厚重,小腹尤其箍得緊緊。

  她轉(zhuǎn)過來看見荻,小聲地倒吸一口氣、轉(zhuǎn)身就要走,荻連上兩三步攔住了她?!凹窘憬悖@些天你怎么都不理我?”

  她只得站住了說“沒有”,說完把頭撇去一邊?!拔疫€急著要給周后取燈蠟去……”她小聲說。

  荻走上前去,心里眼里都是不解,“咱們原來那么好,怎么忽然就沒了?”他講著講著自己也有點委屈,但又有點天真、有點不管不顧,“我不管。你還像原來似的,從澤寧宮給我送吃的、送衣裳、偷偷過來找我玩,好不好?”

  季兒恍恍惚惚抬起頭,對著廊子外面的天空,然后答非所問地告訴荻,“今夜天上的云好重,好像很快就要掉下來了?!?p>  荻聽了,拉著她的手一起從長亭里走下來。畢竟是臘月,而今日仿佛比往日又更涼些。他從邁出第一步,一股寒意從天而降,不由得自己收了收領(lǐng)子。舉頭仰望,才發(fā)現(xiàn)今夜的繁星式微,月亮還勉強維持著光澤,而左右的星星,觀之都如同隔了一層黑色的紗。他仰望著天,不知不覺已站在庭院正中,眼見著西邊浮來一襲濃重的云,然后伸出了右手,接到了第一片雪花。

  他驚喜地叫了一聲。雪花細而微弱,落在手上頃刻化成一滴玲瓏的露水,可那畢竟是一片真正的雪、七年來第一片真正的雪花。在沒有下過雪的這七年,每一個干燥的冬天,都像是一張丑陋的壁畫,一個掀開窗簾就躲也躲不開、無處不在的壁畫。沒有雪的冬天,最難過的是緹曇,可喜歡下雪的荻也不好過?,F(xiàn)在等前等后,終于等來了七年來的第一次雪,荻伸出雙臂,張開在寒冷的空氣里,等著那雪片無數(shù)的兄弟姊妹落下,然后腦海里忽然就放映出七年以前,那個陪著術(shù)士給懷孕的周后算命的小童講的最后一句、讖語一般的嘟囔:

  “下雪、下雪、下一整年的冬天?!?p>  于是荻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氣里迅速凝結(jié)的雪的滋味,然后低下頭來把手插進身旁緹曇厚實的毛發(fā)之中,“醒醒、醒醒。雪季就要來了,緹曇?!彼f。

  “王子殿下,請快回伯牙殿吧,壽宴上……出事了。”荻在廊子外頭剛感受了片刻的雪意,忽然身后冒出一個小侍,鞠躬哈腰,哆哆嗦嗦地說。

  荻見狀不對,連忙轉(zhuǎn)身急走。伯牙殿里還是燈火通明,緹曇跟著他小步走上殿,眾人紛紛回頭注視的模樣,讓他想起第一次帶緹曇上殿的情形。

  上一次是打破成規(guī),這一次又有什么新的規(guī)矩、新的妥當(dāng)不妥當(dāng)、合宜不合宜?

  荻撇撇嘴角??墒撬桓笨襻谋砬檫€沒收回來,大廳的中央已經(jīng)映入眼簾。

  偌大伯牙殿的正中央,橫著一個人,青衫烏帽,倒在自己的血泊里。小官兒的兩眼睜得恁大,口鼻還在持續(xù)不停地涌出血來。荻再看第二眼時,想起來這個人是象身邊的人。

  青衫的官職在紫衫黃衫紅衫之下、又在藍衫之上,算是個小官兒,可要是跟象弟親近……荻再次撇撇嘴,接著就看見了那件丑陋而不祥的擺件,滾落在死去的小官兒一旁,心里瞬時咯噔一聲,呼吸凝成一團冰。

  一對精心雕飾過的麋鹿角掉在地上,一只已經(jīng)摔斷成三截,凡是它所砸到的地上,都染上一層惡毒的黑色。

  “他不過是個跑腿的小官,幸虧在地上絆了一跤,自己用手去抓那麋鹿角,霎時便已斃命。你們說說看,這是什么毒?”父王開口,看著自己的群臣??墒堑紫碌娜艘粋€個哆哆嗦嗦,誰也不敢回答,倒是齊刷刷地盯著剛進門的荻王子。

  那是他送給象弟的壽禮。

  是誰要害他?荻轉(zhuǎn)頭四顧,剛剛慷慨陳詞的樊站在自己的坐席之后,自己的父親、母親高居在上,當(dāng)朝的周彥、介子南一眾官員,還有自己宮里的大官小官婆婆丫鬟,到底是誰要害他?

  七年前用巫蠱詛咒他的人,今朝用麋鹿角陷害他的人……荻突然認(rèn)定他們就是一個人。

  “擺明了是有人要陷害荻王子……”周彥大夫第一個上前開口,“借荻王子之手加害于象公子,一石二鳥,真是其心可誅??!彥懇請大王現(xiàn)在就下旨嚴(yán)查,凡是靠近過荻王子和這一雙麋鹿角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p>  玥王不置可否,一邊的介大夫卻說,“一雙麋鹿角從瓊林送來,千里之遠,風(fēng)塵仆仆,先入謹(jǐn)華宮、又送到澤寧宮給王后過目、又送到伯牙殿,一路上染手的少說也有幾百人,更別提這途中若奸人有心、見縫插針偷偷下毒。幾百號人,怎么一個一個盤查?”

  “那你說怎么查?”

  介子南遲疑半晌,先轉(zhuǎn)向坐在一側(cè)的象?!袄铣家詾?,而今當(dāng)務(wù)之急,是確保象公子的周全。這雙麋鹿角是一出,幸而未能得逞,而背后的元兇是否還有動作都未可知?!闭f完眼神飄飄蕩蕩,遲遲停在荻身上,停了好一會兒才轉(zhuǎn)回身。

  玥王聽了,沉吟片刻?!拜叮憧纯催@一雙麋鹿角,是你送給象的禮物嗎?”他的聲音隔著幾丈的空氣和伯牙殿上精雕細琢的石板地,干澀而浸滿了石頭般涔涔的涼。

  荻往前一步低頭看看,轉(zhuǎn)而扭頭去望著自己的幕僚們。

  荻王子沒有直接回答玥王,伯牙殿里一時間似乎悄聲四起。謹(jǐn)華宮一個家臣接著小步跑過來,荻趁機面對父親答說,“我讓他來看看。給象弟的禮物送去得很急,我自己還沒見過禮物是什么樣?!?p>  荻一語出口,四座不禁嘩然。他的回答不怎么合適,荻自己也知道。兄弟不睦這種事,是崇吾最容易被嚼舌根的談資,果然周后面子上頓時很掛不住,臉上瞬間僵硬幾度。

  “你仔細看看,是不是這雙麋鹿角?”玥王指指前來的家臣,家臣一個跌趔跪倒在地上,口中哆哆嗦嗦地已說不清話,頭倒是點了一點。

  “是不是這雙麋鹿角?”玥王又問了一遍。

  “是、應(yīng)該是。但小人送去澤寧宮的時候還是完璧一雙,大王明察秋毫……荻王子……”

  玥王兩只放在的膝蓋上的手不知何時已疊在一起,聽謹(jǐn)華宮的家臣說話說到一半,忽地抬起頭來,向左右一使眼色,“先把這小官兒帶下去,等宴會結(jié)束了再審?!?p>  閔黎立刻帶了一隊四名衛(wèi)士,上前鉗住那小官兒往后拖。小官兒頓時慌了,兩條腿木偶般地胡亂蹬著地,眼睛看著荻王子,口里先叫大王、又叫王子殿下、最后又叫周大夫,唯獨拖他的人毫不理會,如此一路嚎叫著拖出去了。

  “這些污糟還晾在這兒做甚,還不趕緊打掃了,”周后一聲令下,左右連忙上來十幾個人,搬尸體的搬尸體,清掃的清掃,擺花的擺花,一眨眼的功夫,伯牙殿里又潔凈明亮如新,唯獨荻仍站在中央,年幼的象坐在一旁,猶如驚魂未定。

  “象,你過來,”周后招呼自己的小兒子過來,拉住他的手,又摟過他進自己的懷里,摩挲摩挲他的頭發(fā)和肩膀,心疼不已地小聲說,“嚇著了吧,好孩子,”一面又轉(zhuǎn)頭對玥王說到,“今天出了這樣的事,象尚且年幼,嚇得不輕,不如今晚就到這兒吧。我先帶他回澤寧宮了?!?p>  玥王點頭首肯,周后忙急匆匆地領(lǐng)著象離席,徑直往澤寧宮去了。

  “荻,你也先坐下吧,我看你一頓飯的功夫,大半天都不在席上,還沒吃什么東西呢吧?!鲍h王目送周后和象離開,然后告訴荻。

  荻點點頭,剛返回席間,從門口忽然又發(fā)起一聲驚呼。“看看,下雪了,好大的雪!”靠門口的幾個人都站起身來向外張望,一邊揚聲驚嘆,“好漫天的大雪!”

  屋里的其他人也徐趨到窗邊來看。只見伯牙殿外漫天大雪橫飛,密密匝匝如整齊的士兵,裹著通身的白袍和旋風(fēng)從天而降??諝饫镆话胧茄硪话胧茄├锖裰夭环驳挠白?,綽綽交織成一片模糊,向伯牙殿里的王子公卿們靠近。

  那就是荻印象中壽宴的最后一個畫面。到后半夜回到謹(jǐn)華宮,他仰頭看著鵝毛大雪,然后蹲下身來摸了摸緹曇后背的毛。

  “去吧,”他指一指遠處遼闊的雪地,“去玩、去鬧、去跑一跑、撒個歡,過了今天,就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可是過了壽宴之后的第二天,卻異常平靜。刑訊房里沒有立刻傳出消息,雪下到正午也似乎緩了,下午卻又急匆匆地落了更多。第三日也是如此、第四日也是如此、第五日……不知不覺已過去了十幾天,崇吾的術(shù)士們興奮地日夜解讀這綿延不絕的征兆。直到二月初的一個清晨,壽宴上的公案還沒解出一個所以然,忐忑不平的崇吾城又被另一個消息砸醒了。

  隔著漫天的雪霧,在離崇吾一百五十里的鹿臺,有人看見了叱罕人的身影。

  第一個看見叱罕大軍的是鹿臺山的一個樵夫。雪下了一個月,家里的木柴已用得精光,樵夫不得已只好踏著厚厚的積雪進山去砍柴。不知為什么,接連的大雪竟令林間比以往更健碩豐滿起來,樵夫不知不覺就往山上步步去了。他走了大半個時辰,聽得耳邊有霍霍之聲,起初以為是自己伐木的回音,停下手來仔細側(cè)耳一聽,才覺出是山的另一側(cè)喧鬧異常。樵夫那時離山頂已不遠,因好奇地走上去瞧瞧,以為是隔座山的鳥獸遷徙,心想還能捕兩只雞鴨兔子,回家做成肉羹。

  樵夫于是往那山上走去。越走還越覺得另一邊的聲音似乎漸漸退了,心急怕鳥獸已散,還加緊了步伐快步往前。鹿臺山不算高,沒過多久就到了山頂,然后,樵夫在那一刻徹底地目瞪口呆:他的雙眼忘了眨眼,下巴幾乎脫臼,雙腿止不住地因恐懼而顫抖,最終撲通一聲跌在地上。

  “叱罕人……”樵夫那一日連滾帶爬地滾下山,一路星夜兼程進了崇吾,而今跪在克禮堂的石巖地上哆哆嗦嗦,“叱罕人成千上萬,他們牽著馬,磨著刀,踏得鹿臺的山谷里陣陣巨響,卷起的煙塵有小樹苗那么高?!鲍h王和身旁的彥、子南二位大公都不做聲,樵夫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想起了什么,接著說,“他們不僅有人,還有……營帳外還有許多馴好的野獸,有蛇、有熊、有獅子、上面還飛著鷹。那景象真恐怖得……”

  玥王和他的公卿們聽著,第一時間幾乎只覺得難以相信。叱罕在遙遠的北漠偶爾騷擾,卻一直有百勝候的數(shù)萬大軍鎮(zhèn)著,怎么可能忽然來犯,竟然離崇吾只剩一百五十里的距離?然而叱罕人沒給他們太多思考和印證的時間,二月走到了第九日,叱罕人翻過了鹿臺山。過了鹿臺山,再到崇吾城幾乎一馬平川,駐兵最近的諸毗連年無戰(zhàn)事,完全不堪一擊,叱罕的先鋒剛至,大軍還沒啟動,諸毗已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諸毗丟了的消息剛報回崇吾,冢綏失守的口訊也到了。五天之內(nèi)兩戰(zhàn)兩勝、連得兩城,叱罕人在中土如巨大的車輪般碾壓四方,如入無人之境。到了第六天,忽然沒聽得叱罕人再攻的戰(zhàn)報,而是來了一封書信,徑直呈報送上到伯牙殿。

  “百勝候在象王子的壽宴上喝得酩酊大醉,昏睡連月,無法出戰(zhàn),恐怕我大玥中土,一時再無良將。如此境況、又如何抵擋那風(fēng)餐露宿的叱罕蠻人?彥幾番徹夜難眠,憂懼難當(dāng),而今只有……”

  書信來時打斷了彥的滔滔不絕,閔黎接過信卷,小跑著送上來給玥王親看。小小一卷羊皮,玥王翻開了拿眼睛掃過去,忽然又將信湊近、仔細閱讀了幾行,然后臉上霎時結(jié)了一層透明的霜。

  “大王……”王長久地不作聲,周彥上前一步試探地剛想問,玥王臉上頓時以勃然大怒驅(qū)散了那霜霧,把羊皮一把摔在地上,“叱罕、叱罕……他們想也別想、做夢!”他低聲深吼。

  四座猜不透信上到底說了什么,也不敢妄加評論,唯報以恭敬的無言,等著他們的王繼續(xù)說點什么。閔濟上去把那書信撿起來,回呈給玥王,正要請示是否要傳下去給公卿和王子們看,玥王抬起頭來,環(huán)視了一圈,然后說,“算了,今日都散了吧。”

  眾人只得起身再拜,一出門便壓低了聲音議論紛紛。叱罕人寫給王的羊皮書,他們“想也別想、做夢”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樣、達不達的成?崇吾岌岌可危的態(tài)勢,現(xiàn)在是只有宮里的幾個人知道,要是哪一天流傳出去……叱罕人不來,自己的百姓先不知要亂成什么樣了。公卿們交頭接耳地慢慢往外去,才走不遠,閔黎從后面尾隨著,繞過豫園西北的角樓,攔下了正并肩同行的周彥和介子南二人?!皣撕徒楣埩舨剑笸踉陟o冬軒內(nèi)室有請?!彼锨耙徊奖Я吮?p>  兩人相視一愣,眼睛照映著彼此眼底的沉重和猶疑,忙跟著閔黎快步往內(nèi)閣去。走到靜冬軒的門口小侍衛(wèi)向閔黎擺擺手示意,說“大王上北城樓去了。”

  閔黎于是又帶著兩位大人往北登上城樓,走到一半的時候臺階狹窄,驀然見得一個人影從上面走下來,竟是荻王子。

  周、介二人都按規(guī)矩行禮作揖,荻也略一行禮,轉(zhuǎn)身離開。

  “大王召見呢,兩位大人請過來吧?!钡巧献詈笠患壟_階,旁邊走來小侍衛(wèi)給他們帶路。

  周、介跟著小侍衛(wèi),穿過城墻上一條通道,登上了北墻的箭樓。玥王正站在箭樓最外,雙手握在城墻上。他回頭目視兩人走來,不及他們行禮,開門見山地說,“你們過來?!?p>  兩人連忙上前,走到墻邊往下一望,頓時一陣顫栗。只見得北邊樹林里一片塵土飛楊,仔細聽甚至已能聽見馬蹄和人聲的喧囂。

  介子南下意識地看了看身旁的日晷。

  “不用看,天黑之前,他們必到城下?!鲍h王對他說著,接著側(cè)過身看著自己最倚重的兩位臣子的眼睛,“你們來的時候遇見荻了吧?!?p>  二人點頭。

  “荻王子主動請纓,要帶崇吾的五千精兵上陣迎敵,你們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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