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凌飛——
從崇吾往西北四百二十里,就是傳說中的密山。密山以叢林沼澤之險聞名于世,眾人接近密山,便放慢腳步,愈前進便愈謹慎起來。
岳凌飛一行人到了密山的南山坡,舉頭一望,滿坡皆是樹芽,樹根處似乎混著星星點點的白色。“那應該就是白玉?!贝居谡f。白玉劈開取青雘、丹木結果則生丹雘,這是阿吉告訴他們的訣竅。
“那就去看看,”冷火第一個領頭,往山上走去,岳凌飛緊跟在他的后面。上了山,果然見得樹底下、雜草叢中許多大小不一的石頭,挖出來便是白玉。
“真的是白玉!只不過,這么小塊玉,里面會有青雘石嗎?”岳凌飛見那玉甚小,不過是兩個手指肚那么大,難道也能里面還藏著一層不同的石頭?
冷火不說話,把白玉托在左手手心,右手高高舉起,在空氣中迅速劃過、用力一劈,白玉登時裂開成兩半。
另外三個人都走上來探頭去瞧??墒前子衽_了還是白玉,除了玉石本身所有紋路之外,什么也沒有。
“我想凌飛說得很有道理。這里的白玉體型太小,是挖不出青雘的。愈往山上走就應該愈大些,我們再走走看?!崩浠鹫f。
于是四人再往密山上去,果然,一路沿途所挖出的玉愈發(fā)大起來。盡管還是沒見到青雘,岳凌飛心里卻愈來愈覺得有望。
緊接著,大約走上山有六七百尺高,他剛攀上一個陡坡,正在一片相對開闊的平地上喘口氣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左前方一棵矮矮的樹。
那樹與周圍的所有樹木不同,矮了一大截,位置也自成一體。它的樹干是深沉的絳色,樹枝顏色越往上越鮮艷,葉子里老的是濃烈的黑紫,嫩芽則是淡淡的藕荷色。樹上沒有開花,卻因為老幼枝葉的顏色不同,反而遠觀起來像極了一棵開花的樹。
難不成……這就是鷂子阿吉所說的丹木?
岳凌飛對著絳紫色的樹發(fā)呆的時候,冷火也發(fā)覺了這顆樹的不一般。“丹木結果便是丹雘,”他走上去仔細觀察著樹上的一枝一葉。
“可是這樹一個果也沒有結,只有葉子。”岳凌飛說。
“嗯,但是不一定每棵樹的果子都結在枝頭。”冷火回答。
“如果真是內藏珍寶的樹,一定會把最珍貴的果實藏在外人輕易看不到的地方。”茹青也表示贊同,“我知道有的樹,結的果實是結在樹干里的。這樣的壞處是樹非死不能繼續(xù)繁衍,只有死后樹干爛了,其實才能生根發(fā)芽,但也能保證自己最珍貴的遺產不會隨便被偷去?!?p> 所以、是要劈開丹木的樹干?以六合劍法的劈式正合適,可是……岳凌飛看著眼前生意盎然的一顆絳紅色的樹,握在劍柄上的手忽然變得有些重。
“喀!喀喀——”他還在猶豫,冷火已抽出背上長劍,凌空一躍,一株丹木瞬間裂成三株,眾人往那樹干中一看,接近樹根的地方晃晃似有反光,豈不就是他們千里迢迢找尋多日的丹雘石?
冷火跳入樹干中取出丹雘,第一個把它拿給了岳凌飛的手里,“你拿著吧,”他說。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里有愧,岳凌飛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意味深長。有種照顧體貼的意思,又有點鄙夷他不忍心去砍那棵矮樹。“你現(xiàn)在看見了,不劈開樹干,哪里能得丹雘石?婦人之仁就是這么可笑?!彼傆X得冷火是在這么說。
岳凌飛心里沉沉,當然依舊把丹雘拿給淳于和茹青同看,茹青拿在手里贊嘆一回,淳于看一眼手里的丹雘,又扭頭去看那劈開的樹干根處。岳凌飛卻再瞥一眼那只丹雘,忽然腦子一轉,想起第一天遇見北沐瑤的那天。大動干戈的冷杉林子里,他們就在找丹雘石。
難道冷火……早就知道丹雘?為什么?岳凌飛心里升起一種淡淡的疑問。
“丹雘青雘本為一體,丹雘既在此,青雘想必也不遠了。我們要找的白玉肯定就在這附近。”淳于這時說,“或者就埋在這樹底下?!?p> 岳凌飛收回思緒。他暫時想不通的也多想無益,還是找到丹雘和青雘要緊。樹干已經劈成三塊,幾人必然先要順著樹根的方向去試。挖了有一刻鐘,冷火忽然直起上身說,“等等,你們都躲開些,”接著只見他從背后抽出的九道木長槍,嘴里默念幾個字,剛剛丹木的樹根處炸裂成一股灰煙,空氣中瞬間漫開濃重的一股焦味。
就在那冒煙的焦土之下,露出了一片白靈靈的鮮嫩顏色。眾人上前再稍加探察,只見地下埋的大小不一、色澤均勻的白玉石塊,漸漸從焦土之中冒出頭來,果然比他們之前在山下所見的大許多。
然而白玉石塊各個圓潤飽滿,又數(shù)量眾多,只在那丹木之下埋著的、少說就有近百件。可青雘石卻只有一顆,將白玉一塊一塊劈開,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見著內有青雘的那一只。
冷火率先從地上挖起一塊玉,拿在手里來回看著,然后也說,“只是外觀的話,完全看不出里面有沒有青雘石。要確認,唯有一個一個劈開來看。”
六合為尊九天劍法之第五式虎劈,力聚上田,急收而縱。岳凌飛低頭盯著地上數(shù)不盡的白玉,腦子里忽然冒出六合劍譜里的話。
他開始下意識地咬住下唇,右手握在背后的劍柄上,密山上七百尺的凜冽空氣吸入他的胸腔,迅速在上丹田里凝聚升溫。岳凌飛微閉著眼,逐漸關閉了呼吸,將丹田里已經開始燃燒的空氣努力再含一刻,然后忽地雙腳登地、竄起兩丈之高,呼氣的同時長劍已從背后拔出,在空中翻騰半圈、頭頂斜下直奔那丹木的樹坑而去。
白玉圓潤堅硬,岳凌飛用六合劍的劍尖挑起一個,凌空擊碎,再挑下一個、又下一個。擊碎三五白玉之后劈式劍法的氣場已成,他便將自己立于樹坑中央,左右抱劍凌空旋轉九圈,深埋地下的白玉已一一拔起,跟著他圍在周身飛旋。
霎時間樹林里冷風蕭蕭,岳凌飛的雙目漲紅,待到白玉已經聚滿了周身,只聽他仰天喝然一聲怒吼,手中的六合長劍快如閃電,左右劈殺,不出半刻,白玉已盡數(shù)碎而在地。只見裂成碎片、裂成粉末、裂成灰燼化灰化煙的白玉如花瓣滿地,而那一片狼藉之中,緩緩浮起一顆閃爍的光點。
當時還是正午當頭,樹林里的陽光影影翳翳。四個人中還要數(shù)淳于的眼睛最尖,他一雙鷹眼掃過樹林,然后大步徑直走上前去,用右手捧起了浮在空中的一顆青碧色的、明珠般亮閃閃的寶石。
青雘石比丹雘小一圈,卻明亮更甚。淳于浮起青雘石,又將丹雘拿得近了,兩顆寶石一相遇,當即懸在空中,丹在前,青在后,如輪盤指針一樣指向西北。
“他指的是西北方!原來地宮還在北邊?!痹懒栾w滿是興奮。轉頭看一看其他人,冷火卻正和淳于交換了一個疑慮的眼神。
“有……有什么不對嗎?”岳凌飛問。
兩人一時沒有立刻答話。冷火走去將兩顆寶石捧在手中、又松開、再捧在手里、再松開,如是幾次,所指的方向依然是西北方,分毫不差。
“你往西北遠處看,那兒是什么?”淳于往遠處山上指一指。
岳凌飛定睛看去。好像有一座青色的屋頂,藏在山間的雜樹從中,灰色的屋脊兩頭伸出兩只角,如同兩彎鉤子立在空中。
“那屋頂是?”于是他問。
“像是青廬觀。”淳于答道。
青、廬、觀?
淳于略一沉思,說道,“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在鹿臺山腳下。當時那戾天老妖誤食了密山的毒果,內功盡失,想逃回青廬觀養(yǎng)傷。我就是為了打探他的老巢,一路跟蹤他,直到青廬觀前。我將他的青廬觀翻個底朝天,可他從中逃脫,我才一路又追下山、就到了鹿臺?!?p> “那這個青廬觀,不是你當年去的那個?”岳凌飛一邊想一邊說,“或許是青廬老妖逃脫之后新建的……可竟然離這么近,他與地宮有什么關系?”
“要不然就是那個叫阿吉的鷂子在騙我們,故意將我們引向戾天老妖的所在;”淳于開口說,“在或許,就是那老妖也早已覬覦地宮很久,故意將自己的青廬觀建在地宮附近,伺機而動。”
“我覺得是后者,”岳凌飛忽然想起來,“昆侖山上的稻谷峰,不就是他氣勢洶洶來奪妙行靈草——原來是為了地宮。”
茹青倒也點點頭,似乎覺得有理,可是仍舊面帶疑惑,問說,“青廬老妖要入地宮做什么?他與凌飛的母親一絲瓜葛都沒有吧?!?p> 四人一時都面面相覷,彼此無語,淳于再三看了看冷火,冷火使一個顏色,又略微頷首,淳于方開口說道,“凌飛的母親確實與他沒有什么瓜葛。”
“可是地宮里有其他的東西?!贝居谡f著,從懷里掏出一塊手絹,上面拓寫著幾行字,遞給岳凌飛與茹青看。
兩人同拿著手絹,湊過頭去,只見上面寫的是:「天地并作,日月無界。無界遁走,五行重生。故得無界遁訣者,比肩上神,天地無雙」。
再往下又寫著,「兩儀生發(fā),陰陽相隔。五星連珠,界轉天開?!?p> 岳凌飛邊看邊在口里默念這幾句話,念到最后恍然若有所悟,說,“青廬老妖最終的目標,是這個無界遁訣?”
冷火點點頭?!皼]錯。戾天在昆侖山上所施的,是陰陽大法,既能讓他自己進入中陰的殿堂,引著餓鬼與地獄兩道的鬼畜替他賣命。可陰陽大法還不是最厲害的,”他說,“這個無界遁訣,修成無界遁訣者,可以徹底顛倒陰陽,顛覆死生。青廬老妖遁逃在人間,血債累累,唯獨修成無界遁訣能將這一切一筆勾銷?!?p> 岳凌飛的手里還拿著絹子,頭腦忽然漸漸地清醒過來。中土地宮、母親、無界遁訣、還有生靈涂炭、種族滅絕的崇吾城,忽然都在他的心里連上了線。有些關聯(lián)他暫時還沒想明白,可大致的圖案是有了。他好像模模糊糊地看見了一個故事,一個真相,還有一個……可能的結局。
所以那一刻,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北沐瑤。
從妙行靈草與她成為一體的那一刻起,靈草的潛能就是她的潛能,靈草的危險就是她的危險。如果她真的有這么重要的用處、又被別人知道了去……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兩顆寶石既然已指了方向,不如我們就往西北走,會一會那青廬觀的老妖?”
幾個人或點頭或默許,故而岳凌飛走在第一個,照著丹雘所指跟著下山去了。他們一路走一路狩獵,今日輪到淳于與岳凌飛各自帶上弓箭往山林中去,冷火和茹青留在原地生火添柴。
淳于向山下,他便往山上去,見這里叢林茂密,就知道可獵的目標肯定不少。果不其然,剛開始尋覓,便見得兩只灰兔,一前一后在草叢中竄動。
岳凌飛腳下生風去追,灰兔雖然幼小,跑得卻不慢,他不知不覺追出好幾里,再抬眼四顧時,卻發(fā)覺自己正置身一個小小山谷,谷底一只小小水塘,塘對岸有一個老人的背影,銀發(fā)飄蕩,似乎正彎腰跪在地上,面前飄起一縷青煙。
這個老人在祭奠著什么人。雖是老人,他的背影倒是剛勁從容,有幾分不凡之態(tài)。岳凌飛一時看這個老人失了神,再想起那兩只灰兔時,哪里還有他們的蹤影?于是他站在老頭身后,想開口又怕唐突了,所以只屏聲站著,沒有發(fā)一點聲音。
可是不久青煙散完了,老頭站起來就轉過身,大大方方地直視著岳凌飛。原來世上真有這樣仙風道骨、超凡脫俗的人在!他心里忍不住贊嘆一聲,又似乎為今天的偶遇一陣激動,反而如同喉嚨里卡住一個音節(jié),不知道第一句話怎么開口。
“小兄弟?!崩项^沖他客客氣氣一點頭,“別來無恙嗎?”
岳凌飛當下一愣,他們……認識嗎?他在記憶里搜索幾回,仙風道骨的老頭中,就只有一個北長老——但肯定不是他,北長老已經死了。
“您是……這是哪里?”他問著,盡量顯得客氣一些。
“這是驪山。中土之內,這么幽靜秀美的地方已不多了,所幸老朽還找的著這一個?!?p> “我剛剛看到您……好像在為什么人燒紙錢,”岳凌飛實在想不出什么好說的,但提起燒紙又覺得似乎冒犯了,因而趕快又拱手作揖說,“對不起?!?p> “哪兒有什么對不起,”老頭樂呵呵,仔仔細細將岳凌飛打量一番,“好久不見,看你的樣子是別來無恙。”
“我們……認識嗎?”岳凌飛經他一說,好像也覺得老頭的聲音有點熟悉似的,卻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里見過。
“見過倒是沒見過,”老頭見他疑惑,繼續(xù)說道,“或者說,我見過你,你卻沒見過我?!?p> “我想起來了!”昆侖山上、齊物軒迎面的小山峰下,他與北沐遙日日研習六合劍法之時,有一位峰巒背后居高臨下的山中高士,不吝惜地給他們指點過幾回,語語中的,他們二人方不出一個月就練成了六合劍法。
想到此時,岳凌飛心里不禁感激、懷念和親切交織一起,連忙就要一拜,老頭卻飛身來搭住了他的胳膊。
“敢問前輩如何稱呼?”岳凌飛站起身來,拱手問道。
老頭伸開胳膊,在空氣中揮寫了兩個字,正是「瀟湘」。
「瀟湘大士、警幻仙姑、花蓮居士和菩提仙人,是昆侖山上的四大高人?!贡便暹b曾經說過的話在岳凌飛耳邊回響,他不禁大驚,一種不敢相信自己好運的巨大的難以置信襲擊了他,甚至讓他有點結巴,“您、您、竟然就是……昆侖山上的瀟湘大士?”
“大士不大士的不要緊,”老頭說,“時隔多日,你的武功又長進了?”
瀟湘大士如此一問,反而點到了岳凌飛心中一塊隱憂。也許是從跌落涼河開始,又也許是從辭別沐瑤、離開昆侖開始,他的心神不寧,原本以為已經爐火純青的六合劍法,只覺得愈來愈沉重,仿佛內功趕不上招式之勇,未能將六合劍法的攻擊力發(fā)揮到極致。
“離開昆侖山……近日來心神難安,功夫、恐怕稍稍受此影響,偶爾覺得力難從心。我必定好好著勤加練習?!?p> 瀟湘大士聽聞,在岳凌飛面前站定了,雙臂前伸,手掌直立,體會片刻,隨即收手說道,“小兄弟,你胸中陰陽不順,氣滯血結,與六合劍法相抵,恐怕不能發(fā)揮到極致。自我上回見你之日,你是否中了什么毒?還是先天不足?”
岳凌飛心下暗暗一驚。可是他一路上有冷火與茹青他們作伴,怎么可能中毒?“十有八九是我從娘胎里帶的病根,”他想想回答道,“我的母親……也許受了很重的傷害?!?p> “你若知道自己的結癥還好,”瀟湘大士看著岳凌飛,語氣中露出一點疑惑,“不過你今日還能有這等武功,已經不錯啦,”瀟湘大士沒再多解釋,遷移了話題,“我閉關五十年,世間竟是一點沒變?!?p> 岳凌飛聽到這里,卻低下頭,娓娓說道,“也許您還有所不知,幾個月前有一個自封青廬觀主的老妖怪,氣勢洶洶上了昆侖稻谷峰,傷了六合族人甚眾,連北長老也仙去了。我不知道五十年前的世間是什么樣,可我知道,從那一天起,昆侖就已經全變了樣?!?p> “我當然知道。不然我方才的紙錢是燒給誰的?”
岳凌飛一驚。瀟湘大士卻接著說道,“北埠凝死在此地,也算是他有始有終了?!?p> “北長老……不是在稻谷峰與戾天老妖一戰(zhàn)受了傷、才在六合圣壇底下的暗道里仙逝的?怎么又是在這里?”
“埠凝與戾天大戰(zhàn)一場,你們可親眼見到?”
岳凌飛細細回想一番,當日戾天老妖帶著蝦兵蟹將沖上山來,北長老長身玉立與他對峙,先閃過戾天的攝魂手,接著長老飛身在前、戾天追擊在后,沒入稻谷峰頂濃密的樹林中去,再現(xiàn)身時,北長老就在神壇上被戾天一肘突入,二刻之后就咽了氣。“我只見到長老被戾天從中門突襲,但是二人在稻谷峰頂?shù)囊环髴?zhàn),沒有人見到……”他說著,忽然驚醒般地吸了一口氣,“還是……他們二人根本沒有在稻谷峰?”
“他們兄弟兩人,確實是回到此地,一舉了斷了多少年的明爭暗斗?!?p> “什、什么?兄弟二人?”
“當年媧母宮中的花掃侍童頑小棄仙下凡,一去不歸,用圣水澆灌后庭花花草草的活沒了人,王母便在頑小離去當日,從諸天界仙族降生的男嬰之中選了兩個,帶入宮中,賜姓為北,一曰埠凝,一曰埠豐,就是你所知道北長老和戾天老妖?!?p> 岳凌飛著實沒想到這兩人背后竟然還有這么深的一段淵源,聽著不覺已愣癡癡地,忘了給三個同伴打獵的事。
“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天母宮中一同長大,五歲結拜為兄弟。成年之后媧母告知了他二人侍童頑小的職責,結果戾天選擇了花掃侍童,北埠凝則下至六合,為媧母鎮(zhèn)守昆侖與妙行靈草?!?p> “那他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何來爭斗之說?”
“留在媧母身邊,看似是肥差,可是日子久了,哪里如北埠凝在六合統(tǒng)霸一方來得自由自在。戾天因之日漸不滿,常在媧母跟前進讒言,媧母不理他,他終于步了上一個花掃侍童的后塵?!?p> “——戾天盜取圣水,又殺死看守圣水的玄鳥、吞下玄鳥內丹,從此化作一只青羽玄鳥,下凡于人間自立青廬觀,當然也比常人多知道許多秘密。昆侖山上最寶貴獨絕的妙行靈草,就是其中的第一個。戾天剛剛下凡,埠凝來勸他不要違背媧母,二人長談、進而轉至交鋒一場,就是在這言虛塢。媧母所傳的功夫不可為外人所見,故而兩人相斗,一直隱于言虛塢?!?p> “所以北長老當時在言虛塢,就已經被戾天打傷?”岳凌飛回過神來。
“嘖嘖。北長老當時已元氣大傷,被戾天一掌拍死在塢中那塊青色的大石上。他不過是從陰間攝魂、借了法,給埠凝續(xù)了一口氣,操縱著他離開言虛塢,回到昆侖山讓人以為他是死在昆侖山罷了?!?p> “所以……北長老隨后在昆侖山上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戾天老妖在暗中操控?”
“可以這么說,北長老奄奄一息到最后一刻,被戾天從陰間所借的死魂拎起,也許在昆侖山的稻谷峰,他還撐了好一陣?”
岳凌飛點頭說是,心里卻被瀟湘大士所說的話震驚了:都知道戾天老妖的攝魂法厲害,誰知還有向陰界借死魂靈這樣邪惡的功法,怎么聽都沒聽說過……等等!北長老……如果將妙行靈草打入沐瑤體內,不是北長老的意思,而是——
如果戾天老妖算準了北沐遙會隨他一同下山……那他堅決獨自離開不帶她走,就是千幸萬幸的決定。
他還陷在深思之中,對面的瀟湘大士倒是回頭看看已經燒得快到盡頭的墳前紙,忽地轉身隨手用樹枝一擲,打下一只肥碩的灰鴿,拎起來拿給岳凌飛道,“小兄弟,我剛剛攔了你捉兔子,這鴿子你拿去湊個數(shù)吧?!?p> 岳凌飛只好接過野鴿子,問“瀟湘大士是否是這言虛塢的塢主?”
“塢主就過分啦,”瀟湘大士樂呵呵地拍拍兩手,“我不過是游客。再有一柱香的時間,就要歸去?!?p> 岳凌飛聽了,猶豫半晌,最終還是前行一步,拱了拱手,說“那小生還有一事,要向大士請教?!?p> “什么事?”
“我想知道,大士既然如此熟識昆侖山上的事……大士最近可有回過昆侖嗎?”
“我昨天才離開昆侖?!?p> “既然如此……大士在昆侖,想必是一定會去見六合族的新首領、北長老的女兒吧。她、她好嗎?”
瀟湘大士沒有立刻回答,反而一雙冷眼盯著他看了幾看。岳凌飛連忙補上,“我就是想知道她好不好。我曾經狠心惹她生氣過,而現(xiàn)在、她原諒我了嗎?”
“那你可知道,你欲取靈草入地宮,六合長老為什么不幫你?”半晌,瀟湘大士還是不回答,反而開口去問岳凌飛。
他猶豫一陣。“北長老境界高遠,物我兩忘,可能心里從來不理會人間的愿望和喜怒吧?!?p> “非也。北埠凝才沒有那么清高,他心中所裝的是非、因果和愿望,不比你少??墒撬脖人腥硕济靼嘴逄炖涎年庩枖z魂法究竟厲害到什么程度,只有他知道戾天的終極目標——他也是奔著五行地宮所去?!?p> “地宮的五行殿中內藏的巨大能量,也許可以助你救出母親、甚至有機會復活被五毒侵蝕了智靈的人類,可這巨力一旦為惡人所用,世間所有一切都要受滅頂之災。正是因為知道、正是因為關心,北埠凝反而能心安理得地不幫你——他寧愿犧牲人類這一個種族,來保全天地倫常?!?p> “犧牲……一個種族?”岳凌飛聽來,只覺得每個字都十分刺耳。天與地這樣抽象的存在對于年輕氣盛的他來說,遠不如崇吾城墻上蛆蟲般的活死人來得震撼。“為了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天地倫常,卻要犧牲一群無知無覺無辜的普通人,公平嗎?”他忍不住替他們抱不平。
瀟湘大士默默不語。
“怪不得茹青也說北長老冷面冷心,人不是草芥,他若是知道中土生靈涂炭卻一動不動,未免實在太無情了。”岳凌飛接著說道。
“是很冷,是無情沒錯?!睘t湘大士神色深沉,讓過身子向前面的墳頭一指,只見那上面沒有寫姓氏人名,生平事跡,卻只有兩列小字,寫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以萬物為芻狗……就是北長老的座右銘?”
“看似無情,看似不仁,看似視眾生萬物為草芥為芻狗,但其實是對天地萬物有情,對自然之道有義,因而才能不被一個人的生死、和一刻的喜怒哀樂所左右。”瀟湘大士背著手,長身玉立,十分磊落地說著,“所以他執(zhí)掌六合數(shù)百年,無作為,無功績,無名聲,垂拱而治,而天下太平?!?p> 話音已落,岳凌飛頭腦空空,若有所失。瀟湘大士抬頭看看天色和身后已經滿是灰燼的小冢,說道,“唉呀,一炷香已盡,我該走了。小兄弟自己保重!”
岳凌飛忙問,“瀟湘大士還要歸去何處?”
對方說,“三千年已至,我得再反骨洗髓一趟?!?p> 話音未落,背影已如一縷風煙,在岳凌飛的眼前迅速地消失。他忙在后頭喊說,“今日相遇,感激不盡,望與前輩后會有期!”
一個洪亮的聲音穿過濃密的樹林和濕重的空氣傳來:后會就不必啦,相濡以沫,還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