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玄幻言情

前跡之無界不滅

第一回 戎戈相見兮,暮而風起

前跡之無界不滅 何滿子007 8817 2021-04-15 20:00:00

  “荻王子真的要去?”

  當夜,崇吾城外四十里,駐扎著王城最親信的一支騎兵。荻甲胄嚴正,提著一把青月鉗龍長劍,鏗鏘踏步入室,身后緊緊隨著閔濟、閔黎。他的鎧甲是青銅所鑄,頭盔則是上佳的生鐵,這是荻生平第一次全副戎裝裹身,原來全套盔甲是這么重的,好似一股森森寒氣壓在頭頂。

  大玥的嫡長子、王國的繼承人親自出馬領兵,這等事在營寨里不脛而走,幾乎瞬時就傳遍了每個人的耳朵。第二天清晨的天還未亮,各個營帳里已燈火通明,磨刀霍霍,隨即傳令各個營帳的軍官和兵卒們集合,五千步兵列隊整齊,盾牌手、長矛手在前,一千騎兵和兩百戰(zhàn)車分列兩側。

  晨間的霧氣還未散去,中土的雪仍舊在下,荻走出帳子,凜風、黃土、篝火、巖石、整裝列隊的數(shù)千士兵,他的眼睛不知何時變得濕潤,心跳一突一突地劇烈起來。

  鐵騎大將軍牽來了他的馬,荻定了定呼吸,翻身上馬,直奔自己的軍隊。

  “你們是大玥最精英、最驍勇的一批戰(zhàn)士,”他在隊伍的第一排前收韁勒馬,調轉過身從左到右巡視著他的軍隊,俯視著他的每一個士兵,然后張開喉嚨大聲說道,“你們每個人的肩上,都標記著赫赫的戰(zhàn)功。你們之中,有的人是繼承了父輩的榮耀,有一些則是靠著自己的浴血殺敵而取得的功績?!?p>  “——如果你們世襲了爵,那是因為你們的父親曾和我的父親、你們的祖父曾和我的祖父并肩奮戰(zhàn)。你們之中的其他人,有人在崇吾隨身保護著我的父親、你們的王和崇吾的百姓,也有人跟著我的叔叔百勝候在北漠將叱罕人殺個精光。”

  “昆侖神在幾百年前選擇了大玥、又在幾十年前為大玥選擇了崇吾、選擇了你們此刻腳下的土地。現(xiàn)在你們效忠大玥、效忠昆侖神的時候來了——我們等這一刻已經(jīng)等得太久,現(xiàn)在,終于到了讓血管沸騰、讓勇氣爆裂的時刻!”

  “就是現(xiàn)在!將士們,不管你是貴族還是農民,是國王還是奴隸,這一刻我們都是昆侖神的子民。為了自己的家園、更為了神的尊嚴和榮光,戰(zhàn)斗、戰(zhàn)斗、戰(zhàn)斗到底!”

  空氣里漂浮的雪花被荻的嗓音激起陣陣的顫抖,荻一邊吶喊,一邊瞥見大半的士兵和隨從眼眶也偷偷濕了,心中升起一種異樣的尊嚴。

  一直以來,生于優(yōu)渥的他對于打仗、對于保衛(wèi)城池沒有什么太大的憧憬,他的王座是生而應得的——他的敵人僅僅是父王搖擺不定的心思、宮內宮外居心叵測的小人和同一個家族的哥哥和弟弟們。然而今日忽然躥出的叱罕人、伴著此刻軍營里呼啦啦的風聲和篝火的燃燒,似乎將自己的靈魂里嗜血的那一面點燃了:他驟然渴望起那平坦草原上的沖鋒和短刀相接——他用劍挑開敵人的脖子,那從脖頸噴張的鮮血飛濺入他的眼睛,像一場酣暢淋漓的紅雨。

  這玫瑰色的紅雨蒙上他的眼簾,荻突然十分想念他的伙伴、他最忠誠、最貼心的緹曇。

  這次父王把崇吾城的禁衛(wèi)官兵全數(shù)交給他,雖然沒有明說,但前提是緹曇留在宮中,做了人質。這是他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的條件,況且“你母親并不十分喜歡那狼”的話,不用父王說他也知道。

  但是在寒風凜冽的崇吾城外,面對近在咫尺的、來勢洶洶的敵人,荻不可抑制地渴望緹曇能回到自己身邊。

  它對于他來說,是一種支撐、一種獨特的、源源不絕的助推。它是一種……力量。

  “王子殿下,您聽見了么?”大將軍這時催馬來到荻的身邊,兩人一起側耳去聽。

  “那是什么聲音?”

  一襲磅礴的、混雜了無數(shù)聲音的共鳴,有奔跑的鐵蹄聲,有比馬蹄更沉重緩慢的踏步聲,有摩擦在黃土地上的擦擦聲,有鳥禽的嘶吼,有翅膀的呼扇,還有他連聽都沒聽過、完全辨認不出的聲音……塵土彌漫的目光盡頭,叱罕的人馬終于露出了面目。

  這是中土的每個人見也沒見過、做夢也不會夢到的景象——上千的騎兵俯沖,騎兵前頭奔著兩排猛虎,中間夾著數(shù)只碩大的熊,有兩三人高,向空中揮著拳頭,頭上幾十只鷹,地下幾十條巨蟒,浩浩蕩蕩蜂擁而至。

  震撼、驚悚、前所未有的畫面和場面,荻明顯感受到了身后將士們的顫抖。就連他自己……

  “保持陣型!盾牌手預備、弓箭手預備——聽我的口令!”荻硬著頭皮,將自己的勇氣硬逼出來,回頭對著全軍發(fā)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叱罕人的方向。

  “必須抵抗住第一波沖擊!”鐵騎大將軍向荻一示意,自己策馬馳向左翼,與自己的騎兵回合。

  叱罕人先以一小隊騎兵為鋒,后面跟著的不是步兵,卻是一群兇狠巨大的野獸。獅子后面跟著熊、天上飛鷹、地下走蟒。中土的官兵,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叱罕人還未接近,自己先紛紛不寒而栗起來。

  “聽我的口令,弓箭手!預備——拉弓——放!”荻高聲大喊。一時間箭如雨下,戳向叱罕大軍的頭頂,陣中有幾匹馬和騎兵被射中,應聲栽倒在地下,而后面跟著的野獸們雖然也有中箭者,卻因為獸皮粗厚,普通的箭難以穿透皮膚,所以幾乎毫無殺傷。

  “盾牌手預備,長矛手就位,保持陣型!”荻再次大喊,接著自己奔至右翼,與另一半的騎兵回合,登上自己的四駒戰(zhàn)車,準備以騎兵兩面夾擊。

  須臾之間,兩路大軍正面相撞。叱罕最善騎射,騎兵快速一沖,大玥的陣型已散了一半,后面跟著的雄獅養(yǎng)得毛發(fā)蒼勁,血盆大口直插兵士的腰間,地下一條條長蟒蜿蜒速進,而中土人皆都穿的草履,腳踝一絲保護都無,那長蟒盯準了咬下去,當時躺倒、過半個時辰便傷口糜爛、無藥可醫(yī)。蟒陣既臨,天上霎時飛來一隊碩大的鷹,排成劍一般整整齊齊直撲過來。及至近了方看出那鷹只有一翼一目,通身徹黑,上下翻騰如烏云一般遮天蔽日,光是聽那拍打翅膀的啪啪聲就足以令人心神凌亂,而熊得了眾鷹的掩護,直起身子推進更加迅猛,一個個路障頓時形同虛設,轉眼之間已是短兵相接,只留肉搏的余地。

  而這一邊崇吾的士兵,把馬梳著油亮的馬鬃,卻跑不快又跑不遠;盾牌鑲著遠道而來的瑪瑙和色石,卻不能保護自己;他們的戰(zhàn)車堅固而緩慢笨拙;他們的鎧甲鍍著一層柔和的淺金,長劍墜著玲瓏的玉佩,在野蠻嗜血的叱罕人面前卻如同一件件太過奢侈的玩具,一碰便脆生生斷成兩截。

  荻兩旁的騎兵零零散散,一碰來勢洶洶的叱罕人便不擊自潰,而后面的步兵慢慢吞吞,毫無斗志。眼看著車前的軾被劈成兩半,車輪滾滾扭扭已再走不動,車頂?shù)膫慵軗u搖欲墜,荻的手心頓時如同第一次舉起伯牙殿前的儲立鼎一般,手心微微發(fā)潮了:當時也是一個下著雪的朗朗晨光,那時他不敢相信自己這么快已經(jīng)長大、舉起了儲立鼎、可以正式封為儲君了。幸福來得……太快了嗎?他的眼里閃著淚水。

  至于現(xiàn)在……他也這么快、就要死了嗎?荻的瞳孔極速地放大,明晃晃的長槍奔著他的眼前而來。本能驅使著他從戰(zhàn)車沖出來,跳上前面一匹拉車的戰(zhàn)馬,狠命勒緊轡頭試圖控制驚慌失措的馬駒。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上戰(zhàn)場,才剛剛在所有將士面前慷慨激昂、大義凌然,難道就要這么不聲不響地死在亂劍之下?

  不行,絕對不行,荻一聲驕喝,拔出肩上的屠奢長劍握在右手,左手扔掉盾牌攬起韁繩。屠奢是荻的祖父當年在不周山與靈蛇陣大戰(zhàn)七天七夜,最終砍下四千年蛇精的腦顱、提了它的毒汁鑄成此劍??蓱?zhàn)場之上與深宮習武差得十萬八千里,更何況此時的叱罕人已將他重重圍住,刀鋒劍影之下使不出文武師父交給他的擒賊擒王九十九式。

  敵人迫在眉睫的那一刻,荻一片空白的腦海里驀然浮現(xiàn)的,是七年前、他在昆侖山頂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四周沉寂如黑夜,荻舉高長劍斜著劃破面前的空氣。疾風裂開火辣辣的口子,他右手持劍順著如炬的目光朝東方一抖,沿著劍鋒先竄出一條青龍氣貫原野,劍鋒再空中一番指向西方,便霎時躍起一只白虎聲震四方。屠奢劍嗖嗖凌風,氣息里一龍一虎飛躍縱橫,重生那一刻的風沙、星月,冥冥中從四方匯聚的沖撞的力量,此時此刻在荻的心里緩緩擰成一團火球,那圍上來的叱罕步兵哪里想到有此異象,先一時停住了腳步不敢貿然再進。

  叱罕人的氣勢短了一截、荻的威勢便增了十分。他單槍匹馬殺入敵陣,直奔叱罕大軍的領旗所在。

  那是一軍作戰(zhàn)的核心,聽說這次帶兵的是叱罕的二世子,是叱罕大汗弟弟的兒子。叱罕人與中原人的繼承規(guī)則不同,他們不論嫡不論長,誰最能打、就推舉誰為王。二世子年方十五歲,可是已發(fā)育得彪悍異常,是叱罕最有希望的未來的大汗。

  哼,先活下來再說吧。荻心里冷笑一聲,趁著自己神力所助,策馬揚鞭長驅直入,眼看就要接近叱罕人的大旗,還有不遠處掄著兩柄圓斧的二世子,荻牢牢握住長劍,劍鋒一抖就要出招——

  說時遲那時快,荻的身子前傾,幾乎要從馬上站起身來,劍鋒離叱罕二世子的身后就還有幾寸——忽地只聽一聲巨響,屠奢劍在空中脆生生斷成兩截,荻哇地大吐一口鮮血、墜下馬來。此時叱罕騎兵已趕上,“要活的不要死的!”二世子一聲令下,頓時十幾匹馬將他團團圍住,幾十士兵手持著短刀繩索,爭先來擒那落馬昏死的荻王子。

  遠處的大玥軍團早已潰不成軍,四散奔逃,荻剛剛親乘的車輦也已讓叱罕人團團圍住。想搬救兵已是不可能的了,除非、除非昆侖震動,天神下凡保他們不死??商焐駴]有來,叱罕人無比接近他們最珍貴的戰(zhàn)利品的時候卻驀然聽見一聲冠絕天地的長嘯,而斜刺里猛然竄出一只碩大的灰白毛色的公狼。

  緹曇寒光凜凜的瞳孔睜得恁大,怒氣沖得渾身的毛發(fā)微張,它先稍稍往后蜷曲四肢,縮一縮脖子,頃刻大吼一聲直躍出幾丈遠,沖散了叱罕人在荻身邊層層的包圍。士兵們還想那短刀繩索去對付這一只不知道從哪里跳出來的野狼,緹曇早已轉瞬之間血口一張,一圈的士兵不是咬死便是撞飛。它奔來荻身邊輕輕地叼起他的身軀,左沖右突,飛奔到荻王子的車架前、將荻放在拉車的馬背上,又跳起來叼住韁繩,狠狠一抽,馬匹嘶叫一聲,拔腿往后方的營地奔去。

  叱罕人的刀槍近在咫尺,緹曇沖在馬前,時潛時躍,替荻和他的馬擋回來襲的長槍短劍,一時紛亂歃血的戰(zhàn)場之上竟生出一個飛速移動的幾尺見方的小小保護圈,及至奔回營帳時毫發(fā)無損,唯荻還是雙目緊閡。

  “傳醫(yī)、快傳太醫(yī)、術士、法師來!”大將軍此時亦已趕來,忙傳急令。不出半個時辰,周后帶著榆孟、榆季、榆仲三個最先來了,很快屋里就密密麻麻站了一片,從崇吾城趕來的,從國舅公卿到小廝侍女都有,有端茶奉水拿食取藥的,也有站著壓低聲音議論紛紛的,還有的里屋進不去,站在營帳外頭翹首窺視的,一時黑壓壓的一片,壓抑著空氣里的惶恐不安。

  太醫(yī)沒看出什么所以然,后來的一個鐘山術士自稱居奇的便自告奮勇走上前來,將手輕輕往荻王子的額頭一放,又握了握他的手腕腳腕,接著自言自語說“了不得呀!”

  那術士身長八尺,容貌甚偉,肩上落著一只年幼的禿鷹,長長的喙在高聳的梁柱之下驀然閃著凜凜寒光。

  “什么意思?”周后問這話時,只聽外頭一陣馬蹄,榆孟走出去看時,終于見到營帳外遠遠馳來一隊人馬,為首的是騎馬的閔黎——后面跟著的正是玥王的車輦。

  “他怎么了?”玥王匆匆走進營帳,徑直走到兒子的床前?!拜秲菏裁磿r候能醒過來?”

  居奇當時正站在床邊,聽到玥王的話緩緩退下,“大王請自見,荻王子已醒。”

  “荻王子并無大礙,請玥王寬心。”他的話語不緊不慢,甚至還帶著一點驚奇和暢想,“荻王子天資稟賦,骨骼精奇,胸中神通四達,腹中孔武生發(fā)。方才戰(zhàn)場之兵戎將王子的五行潛能逼出,自然然托起一條蒼龍縱上,又生一只白虎旋馳,白虎屬金,蒼龍卻為木,白虎一出,若無其余行力制衡,必要強克蒼龍之木,故而兩股強力于王子體內直面相撞,令其不支。然則東之蒼龍、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四獸,皆是天機,凡人斷無法接近分毫的,王子輕易便能召喚四者之二,稍加研習,必能將四方之氣匯于胸中為己所用,將來恐有挪移乾坤、雄霸天下之功。”

  “恭喜玥王、恭喜周后、荻王子日后必將英武如神,此乃天降鴻福于我大玥?!本悠孀约汗蛟谕酢⒑竺媲鞍萘艘话?,屋里大大小小的公卿們也都跟著長拜起來。

  而躺在床上的荻,前一刻睜開了眼睛,后一刻忽地猛然起身,伸手拿過長劍就要往外沖。旁邊的小廝們趕快攔住抱住他。

  “該死!他跑哪兒去了?”荻惡狠狠地咆哮。

  “你剛剛醒過來,先再躺一會兒吧,”周后走上來,用自己的手背去擦荻頭上的汗粒。

  “我不要躺!我不能躺!”荻急急的伸腿下床,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就坐在身旁。

  “你先暫時安心吧,你剛剛孤軍深入,又遁入遁出,叱罕的世子被嚇得不輕,方才已鳴金收兵了?,F(xiàn)在外頭都在清點損失,叱罕人的營比昨天扎的往北了十里,至少到晚上之前,可以喘口氣了?!?p>  荻聽父親說完,呆呆地往后一坐,接著環(huán)視營帳之內,香爐、盔甲、桌案、高高矮矮的人,唯獨沒有他心中所想的那個影子。

  “你們先出去吧,我和荻說兩句話,”玥王對下面人說。

  眾人開始作揖鞠躬、挪動腳步,緩慢而浩蕩地往外撤。周后還坐在荻的床邊,看了一眼玥王,自己也站起身來,帶著使女往外走去。榆孟跟得最近,榆仲在身后提著手爐,榆季走在最后,俄而忽地回過頭來,目光從荻身上掃過,卻沒有停留。

  她的視線恍惚遮掩,神色有點驚恐、有點凄涼。荻連忙沖她笑笑,隔空安慰她自己不要緊,季兒方匆匆回轉過身,跟著周后一并走了。

  “他們要緹曇?”荻第一次聽到父親的這話,簡直不可置信。他的眼睛登時漫上無法抑制的潮水,臉頰燒起遮掩不住的火光,“他們要緹曇?要緹曇作甚么?”

  “緹曇不能去,父親,我求求您,真的?!彼f完,又把因焦急而尖銳的聲音放緩了一度。“緹曇剛剛保護過我,若不是他,此刻我早已葬身在叱罕人的刀尖矛下了!”

  “剛剛?你又胡說了。緹曇這幾日一直在我宮中,怎么可能到戰(zhàn)場上來。你是過于習慣它的存在了?!?p>  “我沒胡說!真的,真的是它救的我——”荻的聲音開始劇烈地顫抖,“我親眼看見的。我們有什么資格、有什么資格把緹曇送給叱罕人?緹曇救了我的命,然后這就是我們對它的報答?把它裝在鑲金的匣子里,當作一件衣裳送給它剛狠狠咬過的敵人?這是人干的事嗎?”

  下一刻,他的眼淚順著顫抖的眼角,大顆大顆地如同墜地的葡萄,頃刻浸濕了整個臉頰。他聽說叱罕給父親傳過一封密信,而這就是信里的內容?他無論如何怎么也想不到,父親真的在認真考慮要把緹曇送去為質,整顆心如同扎在一把生寒的尖刀上,疼得沒了影子?!熬煏也荒茏撸娴?,我需要它,您也需要它。它很可能是我們最后的希望了?!彼诺土寺曇?,沉沉地懇求他的父王,帶著最后的、幾近絕望的希望,“我求你了。”

  玥王脊背僵直地坐在高椅上,幾乎一動不動——除了目光。他垂下眼簾注視著自己的兒子,以一雙前所未有的嚴肅眼睛。他說,“叱罕人提的條件,是要不送緹曇為質,要不就送你為質。你自己帶兵看見了,我們中原基本是步兵,叱罕人卻都是騎兵。他們的一萬鐵騎沖下來,就是十萬人也擋不住。戍在北漠的軍隊被虛晃了一招,馳援到都城還得小半月。我們撐不了半個月,這是一場打不贏的戰(zhàn)爭。緹曇要是不去,去的就是你了。”

  ——緹曇要是不去,去的就是你了。

  荻王子滿臉的眼淚在句末的那一刻,徹底凍成了深海底下的寒冰。叱罕人……要自己過去為質?難道他們這么聰明,已經(jīng)洞徹了他生命的秘密……如同卡了一根生硬的魚鯁在喉,荻的一切聲音瞬時全數(shù)噎住。緹曇是他的守衛(wèi)、他的伴侶、他的靈魂和生命,可……又不是他的生命。

  “你還有什么緹曇不能離開的原因么?”父王再問。

  荻低著頭杵在營帳的地上,啞口無言。緹曇還在崇吾的某個地方等著他,他甚至都能想象,自己一點頭,就將親手把緹曇裝進籠子、送給對面。腦海里的畫面是這么清晰,可他依舊一句話也說不出。難道他能告訴父親,自己的靈魂是緹曇的?告訴大玥的國王,自己的繼承人所有的心力和智慧、都是依靠一只狼而來?

  他想起深受父親信賴的叔叔,想起多年謹小慎微、毫無差錯的庶出的樊,想起自己從出生起就被捧在手心里、而今年方六歲卻已得盡天下贊美的弟弟象,心里唯一的一個聲音,只是告訴自己不能出錯、不能輸。一步也不能。

  “我能再見見它嗎?”荻的最后一個請求。

  玥王的回答緩慢、但是不缺少堅決。他搖了搖頭?!坝泻Χ鵁o益的事,就不要做了?!?p>  父親說的都對,荻回答不上來。

  他轉身往帳外小步緩慢地走著。迎著門口的暮色,好像繪成一張緹曇的面孔,兩只不甘的灰色眼睛,一排緊咬的牙?!澳憔烤故菫榱耸裁创蜻@場仗……你到底是為了什么,”荻努力地將眼淚往回收,吞進空落落的肚子里去。

  當天夜里,馬車輪子的滾滾之聲已去,荻踱出自己的帳子吹吹風。一個懦弱的王子、一個不忠的朋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人,他狠狠地在心里咒罵著,總有一天他要將這一切推翻——就算掀翻世界也在所不惜。

  今夜無戰(zhàn)事?;牟莅舶卜址值芈语h蕩,軍中的士兵們勞碌多日,幾乎沒有人走動。荻一徑往黑的地方走,終于來到一片空曠的闊地——它是否能填平自己那抑郁難平的心?沒有燈火的夜晚暗無邊際,他看不見緹曇遠去的背影。雪還是照舊密密地下著,像一群無依無靠的垂死的精魂。

  荻漫無目的地走著,俄而前方遠處似乎見著有一團火光,走近一看才知是一個守夜的營帳,大營里都睡了,八個方向各有一個小營守著。他原本想躲開,卻無意側耳聽到一兩句悄悄的議論,因而帶起帽兜,走過去也坐在了他們微弱的篝火旁。

  圍坐的幾個人正一面用火取暖一面烤兔子,見到多來了人,天又黑,便以為也是一個小兵。他們問他,“你是犯了什么錯,給發(fā)配到這兒來了?”

  犯錯?荻飛快地腦子一轉,回答說,“我今日鞘中忘了帶刀。”

  眾人轟然一陣大笑。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瘦老頭邊笑邊指著他說,“你也真夠可以的了,”他轉身指著邊上一個胖子,“他是起床晚了,”又指另一個帶破帽子的,“他是在雙數(shù)夜里偷偷喝酒,”最后轉回身,“我是壓根兒就不想打仗?!?p>  荻微微挑了挑眉,轉頭問講話的瘦老頭,“你為什么不想打仗?大玥難道不是你的國?你捍衛(wèi)的難道不是自己腳下的土地?”

  瘦老頭瞇著眼睛一笑,“小兄弟,我不過是姚澤邊上的漁夫。冬天鑿冰釣魚,夏日撒網(wǎng)捕魚,漲潮的時候魚兒泛濫,退潮的時候收工回家。這天下是玥的天下、還是叱罕的天下,我不是還得照樣捕我的魚?我捕的是大玥國的魚,還是叱罕國的魚,和魚、和我、有什么關系嗎?”

  “不過改換了一個姓氏,可魚還是魚,我還是我,何必就拼得頭破血流?!?p>  “可不是么。再說,當初帶我們打仗的是百勝候,我們是為報他的恩,拼死拼活也不惜。如今百勝候進了崇吾城,怎么就不見人影了呢?”在座的那個帶破帽子的人搭了話。

  “你以為這么湊巧,百勝候說病就病了?”捕魚老頭接過他的話,“象王子過生日,那么多人進城去賀壽去赴宴,其他人都好好的,偏百勝候一醉不起,還偏是他一醉不起的時候叱罕人大舉來攻——他們若不是早就知道,那這時機選得也運氣太好了點?!?p>  “你們聽說了么,”一直沉默的胖子忽然悄悄地壓低聲音開了口,“據(jù)說叱罕人攻過來,不要地也不要銀錢,唯點名要咱們的荻王子送過去做人質?!?p>  篝火堆一時陷入了冷岑岑的沉默。天上云霧稀薄,隱隱的月光里散布著陰謀的氣味。鼓再聰明,恐怕還是失算了一招,荻心里想,他一定沒料到新出生的象如此深得寵愛。即使除掉了自己,大玥的王座恐怕依然輪不到他。

  “其實有一日百勝候做了大玥的王,也是蠻不錯的?!逼泼弊娱_始坐在地上癡心妄想。

  “其實有一日叱罕人做了大玥的王,說不定照樣是蠻不錯的。”瘦老頭也加入進來,對著另外三人不肯相信的眼神說,“別覺得不可能。叱罕然現(xiàn)在是要王子為質,王子送去了之后呢?這群蠻荒之地未開化的野蠻人,懂什么仁義,保不齊會不會就此收手。依我看,他們既已打到了崇吾邊上,說不準就一鼓作氣,整個中土從此就是他們的了?!?p>  荻聽著幾個兵士的你來我往,始終沒有說話。鼓離奇的病、叱罕人先要自己、后來又要緹曇的奇怪請求,他一早該想到。可他此刻幾乎連一絲生氣也沒有。

  “九歲的那一年,我上山采藥撞上了一只大熊,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陛逗鋈婚_口,講了一個漠不相關的開頭,“可是后來我沒死,但我從此不再相信神和命運?!?p>  其余三人一時都不解,也不知道怎么接話。荻就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向三人一告辭,“多謝各位的燒兔子?!彼f。

  真的,他幾乎并不感到怎么生氣。鼓要自己做王,母親中意象,父親在他們之間搖搖擺擺,只想歌舞升平,和氣安康??缮咸炱唤o他安康,上天偏偏要給他一個至高無上的位子,和一個無法左右的命運。荻是王子、他的父親是一整個中土的王,可是他們再大、大得過平民百姓,卻大不過命運和天。這沒什么可驚訝的,況且九歲那一年之后,也很少有什么事能再驚嚇到他了。這一夜荻回到自己的營帳反反覆覆徹夜睡不著,心里眼前全是戰(zhàn)場上的緹曇一躍而出,以及傍晚的緹曇伴著沉悶重復的輪轍離他遠去。它如此拼死拼活想救玥人,玥人卻都做好了準備效忠新的叱罕王。就像拯救一群并不知道生與死的分別的人……到底有甚么意義?

  這一夜荻歸入帳中,月已西斜。東方的星星襯著微微發(fā)白的天際,他透過帳篷的天窗遙遙望著、就是睡不著。到五更天終于漸漸眼皮發(fā)沉,卻剛一合眼,又被一陣聲響驚醒過來。

  他的小腿很癢。睜眼一看,是緹曇歪著頭,正在不斷地摩挲著自己。

  荻不可抑制地熱淚盈眶。不舍、委屈、愧疚和無可奈何的諸多情緒之下,他沖上去抱緊了他的狼。

  緹曇伸著脖子,張了張嘴巴,接著從口中滾落一個玉色的小球。

  荻這才警惕起來。營帳之內四寂無人,他光腳從床上走下來,拿了一只燭臺,小心地點燃了,拿得離身邊很近。

  玉色的小球果然內有機關,是個小匣子。荻用手輕輕一扭,小球上下兩半分開,中間露出一張窄窄的紙條。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臉色因為憤怒而開始漲得發(fā)紅。字條上的筆跡他辨認不出,至少不是母親、不是舅舅、也不是他的幾位師父和家臣。是誰——是誰在幫他,還是誰在害他——荻克制住起伏的胸口,低下頭再一次飛快地掃過那行潦草匆忙的字,然后忽然想起來自己在哪兒見過這筆跡。

  是他當日從戰(zhàn)場上暈厥,那個叫居奇的南方術士給自己開的藥方。那日他剛剛睜開眼,只見那術士的肩膀上立著一只目光灼灼的禿鷹,告訴父王和母后自己英武如神,日后統(tǒng)領中土,必成明君。

  荻握成拳頭的手微微發(fā)顫,每一眨眼都是一道思緒閃過。遠處打更的人又開始工作了,鐺鐺的鐘聲隔著一片片營帳傳來,每一聲都催著他決斷。他已沒有那么多時間再想了。要做的話,現(xiàn)在就得行動。

  沒錯,就是現(xiàn)在。他難道不是等這一天等很久了?決斗的瞬間馬上將至,而大鑰的王子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和君王。荻狠狠一錘自己的腿,把手里的紙條撕個粉碎,扔進火爐的余燼中,然后抬起頭來,摸了摸緹曇的腦袋。

  “我知道了,回去吧,快去,從后面走,趁別人還沒發(fā)現(xiàn)你之前。”

  緹曇聽話地從荻的腿邊站起來,往帳子后面離去的時候似乎動作有點遲緩??煜У臅r候,它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的主人,目光茫然,近乎像一個已經(jīng)懂事的小孩。然而荻已打定主意,他堅定地沖自己的狼揮揮手,他已經(jīng)作出了對他們最好的選擇。

  天馬上就亮了。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