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收藏大家潘祖蔭對我族文物流傳貢獻巨多,許多文物經(jīng)其后人保護以免流離海外,不過其少年即中探花,風華正茂,卻癡于金石也成晚清士林一件美談也,今擇潘祖蔭和翁同龢《定興道中七夕》詩數(shù)句,以現(xiàn)潘氏不羈風采:
吟癡今始悔時名,綠酒紅燈幾醉醒。
只恐曉風殘月里,催人雙鬢漸星星。
話說譚鐘麟坐轎子出了宣武門,執(zhí)意下轎,哈統(tǒng)領巴不得早點交差,鐘麟忍著饑餓,先回了汲雅齋,客早散盡,鄭慶莊正與店伙交代事情,見鐘麟一身是土的進來,忙迎上去,攙到內(nèi)堂,親自打了水,挑了套自己的衣裝,又去準備吃的,鐘麟洗罷,換了衣服,狼吞虎咽了一餐,才覺緩過氣來,約略將一天遭遇敘說,笑稱也受一下慶莊兩月之前磨礪,并交代今后每天申酉二時就在內(nèi)堂讀書,后院還有幾間房,慶莊勸鐘麟干脆搬來住,鐘麟考慮今后行事穩(wěn)妥,不能輕易暴露身份,堅持還回湖廣會館,之后每日傍晚時分,鐘麟便到汲雅齋讀書約一個時辰,再與慶莊及伙計們一起就餐,說一會兒話,天黑才回住處,鐘麟自早叮囑留意肅順或許來訪等事。
天氣漸熱,端午與夏至皆已過去,汲雅齋的生意不冷不熱,鐘麟日日等候,也沒見肅順來訪,只好平心靜氣讀書,左公回信已至,介紹了湘鄂贛種種戰(zhàn)守情形,并鼓勵鐘麟大膽經(jīng)營,談及時政人物,多用化名,以防被人私拆,種種繁簡不必細表,卻說這天傍晚,鐘麟正在讀書,卻聽得外面有人吵嚷,屏息靜聽,只聽一人道:
“咱們是生意人,不可能總為您壓著本錢不是?您老早就說要這對鼻煙壺,咱們就不計利潤,只收您本錢兩千兩,可是給您留了快三個月了,您還是沒有錢,這好物件大家都曉得,有客人已經(jīng)出到兩千三百兩了,可沒您的話兒,咱不敢應呀您說是不?所以呀,您老今天也在,咱干脆說明白了,要么您今天就把東西買走,要么我們擋上合適的主就賣了,您看這不算不講理吧!”
一個比較年輕的聲音急聲道:
“這不是最近手頭總是緊嘛,要不然東西我還不早就取回去了,能留在您這兒遭罪?我是您店里的老主顧,這些年花的銀子不下萬兩了,您還信不過嗎?這對鼻煙壺是押了定金的,您行行好,無論如何,再給留一個月,下個月,下個月一定與您清賬,我堂堂一個翰林院編修,又不是潑皮無賴,這點情分總還是有的吧?”
“您老上個月就是這么說的,您是給咱留了定金,可就留了一百兩,咱們資金也要周轉(zhuǎn)不是,得嘍,今個兒就把您老的定金如數(shù)奉還,這樣,您老要是哪天手頭寬裕了,沒準這東西還給您留著呢,再說這奇珍異寶,都是有個緣分的,咱們生意人是不能不講情分,可是只講情分,還怎么活呀?莫說您是翰林老爺,就是王公貴族,也總得給小的們活路不是?”
“您老再行行好,這兒還有一百兩銀票,也交給您做定金怎么樣?您再通融通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籌錢唄?!?p> “您這一百兩一百兩的給,小的們真的等不起,還是咱把您老原先押這兒的一百兩奉還的好,咱們都是敞亮人,您看圍了這許多人,總不能讓人瞧笑話兒不是?您老就行行好,不要耽擱小店的生意好不好?!?p> 鐘麟聽得好奇,走出前堂,卻見兩個店伙也扒在門邊看,鄭慶莊早跑到人群中圍觀了,鐘麟早就料到是德寶齋的掌柜與客人在爭執(zhí),此時只見一群人圍在哪兒議論,一個二十五六歲的華裝文士沮喪的立在那兒,掌柜的將一張銀票硬塞到他手中,然后轉(zhuǎn)身回了店,這年輕人立了片刻,幾次欲再說話卻沒說出什么,只好悻悻的走了,經(jīng)過店門時看清這人一臉傷心,如喪考妣一般,暗道如此年輕,已居翰林院編修,定是才華橫溢,竟然為古玩如此成癡。不久圍觀人群便也漸漸散去,慶莊回到店來,見鐘麟一臉好奇,笑著陪進內(nèi)堂,不等鐘麟開口,先感嘆道:
“不愧是吳縣潘家的子弟,癡迷收藏已入膏肓也,哈哈,這德寶齋的李掌柜真是受不了了,才這樣說話?!?p> “吳縣潘家,可是去年過世的潘文恭公的子孫?潘家乃世家豪族,手頭怎會缺錢呢?”
“文兄不識此人?此乃潘文恭公之孫潘伯寅祖蔭是也,二十四歲高中探花,才華氣度那是不用說的,只是愛物成癡,尤好金石彝器,鑒別功底不遜行家,一有銀子就索購珍品,買了之后收藏起來,又不去轉(zhuǎn)手牟利,這就是有多少銀子也不夠他花呀,估計他家里人也是知道此點,自然不能由他盡情開支,所以才有這般情形。”
“古玩這個行當可真是花錢如流水,那對鼻煙壺真的值兩千兩那么多?”
“這對鼻煙壺,乃乾隆朝御制琺瑯彩的,據(jù)載就造了這么一對,后來賞給了和珅,之后不知如何流落出來,德寶齋如果按市價收下,至少也得一千五六百兩吧,轉(zhuǎn)手兩千兩也不是很過分?!?p> “靜兄,咱們賬上還有閑錢嗎?”
“文兄何以此問?莫非是要轉(zhuǎn)手這對寶貝?咱們店開業(yè)才半個月,利潤盈余不多,先前文兄留的銀子倒還有三四千兩,不過這文物在同行間轉(zhuǎn)手,利潤是不大的,比如這對鼻煙壺,就算咱們不用出兩千兩,也就能低個一二百兩,沒有多少利潤的?!?p> “哈哈,靜兄誤會了,譚某想要此物,當然不是為了賺錢?!?p> 鄭慶莊吸了口氣道:
“莫非文兄也染上了收藏之癮?”
鐘麟聽得哈哈大笑起來,笑畢方道:
“非也,非也,譚某是見方才這位潘公子如此癡迷,率真之情尤為感動,甚是不忍,倘若這東西真被別人買走,還不知要如何傷心,咱們店先拿下來,哪怕分文不賺,乃至賠錢,將來成全了這潘公子,也能得些名聲,何況,譚某早就與靜兄說過,開這家店的目的可不僅僅賺錢一項也?!?p> 這鄭慶莊思考了片刻,點頭道:
“既然文兄已經(jīng)決定,那鄭某自然照辦,可是這物件怎么交給潘公子呢?”
“這有何難,你只要跟德寶齋掌柜說可以透露物件去向,那潘公子定然能尋了來,靜兄守株待兔即可也?!?p> 鄭慶莊果然進房取了銀票,直奔德寶齋而去,不多時,就捧了一個盒子回來,鐘麟疑惑道:
“竟是如此順利?”
“李掌柜早被這潘公子纏磨的夠嗆,巴不得早把這麻煩甩出去,一聽鄭某說可以告訴潘公子物件來到咱們手中,更好交代,就爽快的少收了二百兩,這不,已經(jīng)到手了,文兄覺得該怎么處理?”
“就放在內(nèi)堂吧,如果哪天潘公子尋來,還以兩千兩給他,甚至可以先把東西給他,讓他以后有錢了再慢慢給?!?p> “這——潘公子雖然年輕,可畢竟僅是翰林院編修,七品而已,眼前恐也幫不上什么大忙,看如此癡迷金石古玩,頗有玩物喪志之嫌,將來未必能居高位,文兄值得下如此大代價耶?”
“多一條路總是好的,再說這潘公子乃豪門世家子弟,斷然不會欠錢不還,僅是早晚功夫,賬上銀子又不是急須,所以也談不上什么大的代價?!?p> “那到時是文兄親自交給潘公子還是?”
“不用,你只要說東家成全他便了,并無他意,如果他談什么回報,就盡力推脫,倘果然真誠,就說將來如有借重之處,自會敘起此事,愚弟的身份,靜兄還是千萬不能輕易暴露,外堂兩位店伙,也請靜兄千萬叮囑為要?!?p> 兩人又討論了幾句,幾天之后,潘祖蔭果然尋到店內(nèi),這次帶了五百兩,慶莊一切按照鐘麟吩咐行事,潘祖蔭果然喜出望外,千恩萬謝,高興的拿了寶貝回去把玩,之后總用了近一年的時間,竟真的還清了銀子,不過,隨著汲雅齋的壯大,店內(nèi)古玩檔次漸漸升高,總能遇上潘祖蔭喜歡的東西,大多以先物后錢的方式成交,等到咸豐九年時,潘祖蔭反欠了汲雅齋三四千兩銀子,此乃后話,暫且不表。
卻說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月過去,節(jié)時已入中伏,天氣酷熱難當,鐘麟覺得肅順定是早忘了之前約定,也就不再抱有希望,只是傍晚自后門入汲雅齋讀書之事已成習慣,也就沒有刻意改變,卻說這天才坐下不久,鐘麟正左手執(zhí)了《孟子》,右手搖著蒲扇苦讀,就聽外面有人低聲交談,不一會,腳步漸近,鄭慶莊掀開門簾,道一聲請,鐘麟一看來人,正是肅順,當下忙起身迎接,肅順看見鐘麟,大踏步上前,抱拳禮道:
“肅某最近公務纏身,許久沒來拜訪,還望先生見諒?!?p> 鐘麟見肅順客氣如此,渾然忘了之前四五十天苦等的怨氣,自然又要客套幾句方才坐下,鄭慶莊親自托了涼茶進來,鐘麟問道:
“大人是自己一人來的?”
“那倒不是,不過進了琉璃廠我就打發(fā)他們自己逛去了,這幫混蛋,巴不得清閑呢,最近的確事情太多,有孝慎成皇后、孝恭仁皇后的忌辰,還有夏至祭地芳澤,萬壽節(jié)祭太廟、諸陵,麗嬪生下了大公主,晉封麗妃,皇貴太妃又逢慈壽,哎呀,過去侍奉鑾駕甚覺榮耀,自打與先生一席話后,怎么覺得好生嚕蘇!今天才能得點空閑,又有疑惑請教,是以來此也?!?p> “大人有什疑惑,譚某若能效力,自當言無不盡。”
肅順張了張口,又搖了搖頭,拭了把汗,抬手將鐘麟方才用的蒲扇拿過搖了幾下,方道:
“唉,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愛咬文嚼字,肅某本也讀了不少書的,可是調(diào)不出個文詞了,覺得別扭,還是覺得用大白話說才好。”
鐘麟微微一笑道:
“難為大人,盡管用白話說好了。”
“好,你也別大人大人的,我也別先生先生了,肅某字雨亭,你的字是文卿來著對吧?”見鐘麟微笑點頭,接著道:“自打上次文卿兄走后,我就想你說的事,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之前皇上偶爾也問些瑣碎的事,我見皇上貌似隨口問問,就隨便應付了事,現(xiàn)在皇上再問,我都考慮考慮,果然發(fā)現(xiàn)皇上還是有很多苦惱的,我用心回答了幾個,皇上果然很是高興,還不斷夸我,這都是文卿兄指點的功勞,我就在心里謝了文卿兄幾回了,心想今后你要是不嫌棄我肅順粗俗,我一定要與你稱兄道弟,時時請教?!?p> “哈哈,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從命了,雨亭兄,常言說當局者迷,在下不過是旁觀者,隨便說說而已?!?p> “非也非也,文卿兄與我初次相識,就能切中要害,把我的問題分析透徹,絕不是一般功力,所以這次皇上又有問題問我,我是沒敢回答,想要聽聽文卿兄的意見再說?!?p> “對了,雨亭兄是有什么疑惑來著?”
“唉,這問題說來就長啦,不知道你聽說沒有,當年先皇在時,對皇上的額娘,也就是孝全成皇后那是恩寵有加,剛進宮兩年,還沒有生育就封了全妃,后來生了皇上,就更是不得了了,道光十三年孝慎成皇后薨,就冊立為皇后,只可惜沒享幾年福。當時皇上才十歲,比六阿哥,也就是如今的恭親王大兩歲,先皇覺得可憐,就將皇上交給恭親王的生母靜皇貴妃撫養(yǎng),也就是如今的皇貴太妃?!?p> 肅順說完喝了口水,看著鐘麟搖起蒲扇來,鐘麟道:
“這事愚弟道光年間就已耳聞,怎么?”
“唉,這皇貴太妃侍奉先皇二十幾年,出身也不差,又為先皇生了三子一女,雖說只有恭親王健在,但也算勞苦功高,本以為先皇就會晉封為皇后,誰知自打孝全皇后之后,先皇竟不再立后,皇上登基,實指望憑借養(yǎng)育之恩,或許立為皇太后,皇上不覺登基已有五年,如今皇貴太妃雖如太后般頤養(yǎng)于萬春園,皇上也如太后般侍奉,經(jīng)常過去問安,可畢竟還只是皇貴太妃,就落下了心病?!?p> “那皇上問的是什么事呢?”
“皇上苦惱于皇貴太妃既不是前朝皇后,又不是生母,若尊為太后,歷朝沒有先例,如果不尊太后,又無以報養(yǎng)育之恩,所以覺得無論如何作為,都有不孝之嫌。”
鐘麟想了一下,道:
“事出有因,先例也無須過于拘謹,以在下看來,皇上恐怕還有什么難言的苦衷吧?”
肅順停了蒲扇,瞪大眼睛道:
“文卿兄果然料事如神,本來我也是想沒什么大不了的,放以前就勸皇上尊一聲皇太后,不就皆大歡喜了?可自打?qū)χT事上心以來,我就不敢再魯莽,這一想之下,就發(fā)現(xiàn)了皇上的難處,反不知如何回話了?!?p> “皇上有什么難處?”
“唉,還不是因為恭親王的事,皇上還沒登基的時候,就有傳言說皇上雖是嫡長子,但文武韜略不如恭親王,如果生母一旦立為皇后,則恭親王必得大統(tǒng),皇上想必也早就聽說了,是以先皇不立皇后,要么因為先皇深愛孝全皇后,不愿移情,要么就是看重皇上敦厚,不愿易儲,這恭親王聰明是聰明,但鋒芒畢露,面相精明,反讓人有一種不牢靠的感覺,是以這立后一事,基本關系到皇上在先皇心中的地位。如今皇上早已登基,必然也能感覺到恭親王的威脅,但先皇遺詔中已破例將六阿哥封為恭親王,皇上只能照命,又因了皇貴太妃的緣故,如今的恭親王,除了親王身份,還任軍機大臣、宗人府宗令、正黃旗滿洲都統(tǒng)、管理三庫事務等要職,可以說于軍國大事無不參與,也怪不得皇上不省心。如今恭親王執(zhí)意要為生母請尊皇太后,你想皇上能痛快嘛?可這事是他們哥倆的事,旁人誰能插嘴,想到這些我終于還是沒敢說話,但是看皇上憂心,做臣子的總不能無動于衷吧?”
鐘麟點頭道:
“雨亭兄說的是,從皇上的立場想,的確左右為難,不過這種事情又不急在一時,老兄何不先勸皇上拖一拖?!?p> “唉,如果能拖得了,那就不會如此心煩了,前些時候先是皇貴太妃身體不適,皇上至純至孝,自是每天必去問安,聽宮女太監(jiān)們私下議論,有天皇上到后,沒有提前驚動皇貴太妃,皇貴太妃醒來后誤以為是恭親王,就讓恭親王快走,說皇上性情古怪,難以捉摸,別惹皇上疑心,當然,誰也不知道皇貴太妃是不是故意說給皇上聽的。但皇上聽了之后很是傷心,哭著叫了聲額娘,知道這個事已經(jīng)很難拖了,所以才會日夜糾結(jié)著。”
“雨亭兄是怕皇上還會再問起,是以想聽譚某意見?”
“正是如此?!?p> “要說這恭親王之才能,民間早有耳聞,不過如此不知進退,未必是好事也,如今皇上將皇貴太妃視為生母,自然無虞,只是將來一旦鳳馭上賓,恭親王恐怕要受挫折也。”
“文卿兄的意思是,將來皇上會收拾他?”
“所以,眼下皇上最憂心的事情應該是皇貴太妃的病情,如若僅是微恙,此事最好還是拖延,如果已入膏肓,那封典之事并不緊要,皇上大可做個順水人情,如今恭親王逼的急,也分這兩種情況,如果是后者,也算一片孝心,將來皇上就算棄之不用,也不會過于難為他,如果是前者,則有不軌之嫌,將來與皇上的兄弟之情恐難完備也?!?p> “還是文卿兄看的透徹,肅某明白了,眼下最應關注的,乃是太醫(y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