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年,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丁憂在籍的湘軍名將魏光燾率軍隨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南巡撫吳大澄奔赴遼東,次年二月初七,在牛莊以三千湘軍對戰(zhàn)兩萬日軍,血戰(zhàn)一日,終因寡不敵眾而失要塞,幾近全軍覆沒,上演了五十年湘軍為國征戰(zhàn)最后的悲壯,光燾字午莊,此即“午莊戰(zhàn)牛莊”的典故,今將彼時魏光燾激勵將士之詩錄下,以觀英雄之品性:
東洋小丑犯牛莊,士盡爭先血染岡。
大炮長槍何所懼,要憑膽劍斬豺狼。
單說譚鐘麟,正著手調派福建候補總兵廖得勝、海壇協(xié)副將佘致廷、福建候補道楊汝翼等各帶兵勇赴臺,欲同臺海共存亡之際,卻于光緒二十年十月廿三日收到總理衙門電報:昨日圣諭調譚鐘麟為四川總督,閩浙總督著邊寶泉補授。譚公聞訊大怒,猛拍幾案,竟至左臂挫疼至不能舉抬??畤@當日陜甘任上,聽聞對法國大捷后卻要賠款求和,本對朝廷不抱希望,六年前既已辭歸,偏偏又應詔入京,以致今日再度失望之境也!顯然自己于閩浙之所為,已為求和派所難容忍,調去四川,剿匪安民,遠離海疆,總不至再影響“大計”。譚公甚是不甘,轉而想起左公當年為船政拖延于閩浙之事,心下漸有主張,當下不回總署電報,專待圣旨,之后謝恩時再請求入覲,大約不許,但圣旨來回,總能拖上一兩月,再等待新任總督邊寶泉及福州將軍慶裕各自蒞任交接,能留一時是一時,暗中去信翁同龢等,四川一行或有轉圜;另一方面,考慮到之后戰(zhàn)局難測,發(fā)密信命南澳鎮(zhèn)總兵劉永福擇機隱蔽渡海來署,打算當面囑托,以做最壞之打算。
尚在譚公任陜西巡撫時,邊寶泉即在屬下任督糧道,保障西征軍糧,出力甚多,屢次保舉,之后又于譚公總督陜甘時升任陜西巡撫,淵源深厚,自然深知譚公心性,自己近來本就疾病纏身,又值危急之際,樂的推諉拖延,一拖竟近半年。譚公則加緊政務處理,徹查閩海關稅,縷陳船政情形,息借商款,蠲免鹽厘,不覺已是冬去春來,海陸清軍節(jié)節(jié)敗退之訊不斷,哪有心情度歲,元宵節(jié)后數(shù)日,日本占領劉公島,劉坤一雖率湘軍尚在遼東掙扎,但戰(zhàn)爭勝敗已成定局,正月十九,李鴻章正式赴日議和,不久日本新編“南方派遣艦隊”出現(xiàn)在澎湖一帶,日本侵臺之心昭然若揭。二月初,終于等得劉永福深夜來訪,譚公忙命請進內堂,各行俗禮后,只聽譚公道:
“上月廿七,海底電線中斷,便再無臺灣消息,老夫心急如焚,劉將軍一路所來,可有日本兵船動靜?”
“稟制臺,前番已報有日艦出沒于澎湖周遭,雖暫無干戈興起,但恐遲早生變,這水線之斷,定是倭寇作祟矣!臺灣孤懸海外,餉需本就不足,一旦澎湖有虞,洋面為倭寇封鎖,必成困守之勢,制臺應早做打算才好?!?p> “唉,劉將軍,非是老夫推卸,調離閩浙的圣旨已頒下三月有余,老夫也不知尚能拖延幾日,命你秘密來此,其實是做最壞之謀劃也?!?p> 劉永福瘦削而又剛毅的臉頰抽搐了幾下,方道:
“不知制臺大人所言之最壞,要到何種情形?”
“劉將軍方才也說,日本對臺灣志在必得,其實老夫最怕的,并不是其軍艦兇猛,畢竟臺灣東西近三百里,南北近八百里,山林層疊,溝壑曲折,易守難攻,倘果真傾我閩浙臺三省之力,有將軍等赤子奮力,有全島數(shù)百萬士民用命,未必不能一戰(zhàn)。然而,此情此景,不能不令老夫想及當年,將軍大捷鎮(zhèn)南關后,有左文襄公等極力抗爭,都難防有人暗中賠款求和,終成不敗而敗之局。眼下戰(zhàn)局遠遠劣于從前,更無左公再世,我華夏恐要倍受其辱也!傳言某相已經東渡求和,至時必有一番割讓。日本欲鯨吞我大陸河山,尚要顧忌西洋諸國阻絆;但若謀我海島,大約有人并不吝嗇,至時無論兩江、兩粵,還是我閩浙諸省,條約之下,恐都難以接濟,將軍等要么承旨悄然撤退,要么陷身絕境,孤立無援,都難免我河山殘缺,子民凌辱也?!?p> 一番話早說的劉永福目眥欲裂,原來自打中法停戰(zhàn),清廷賜予其“依博德恩巴圖魯”稱號,后任其為南澳鎮(zhèn)總兵,實際相當于羈縻于小小海島之上,棄之不用,已七八年矣,劉永福倍覺寥落,上年接到譚公札敕,調其赴臺駐防,正打算一展雄風,殺敵疆場,哪甘心不發(fā)一槍,窩囊退出,當下牙關緊咬,沉聲道:
“屬下只是一介武夫,沒有朝堂之人的見識,但白白將我數(shù)百里江山,拱手送人,不作一絲抵抗,則是我武人之恥也,久聞制臺大人與左文襄公情意相投,必是同般人物,當不會令我束甲而返矣?”
譚公凄然一笑道:
“老夫就算再有不甘,又豈能抗旨不遵也?何況,至時老夫還不知身在何處,未必能與將軍謀也。觀十余年來形勢,朝廷每作息事寧人之舉,當年左文襄公挾西域之雄功偉業(yè),對中法和談如何抵制,也終未扭轉乾坤,老夫恐怕更是不及先賢也?”
永福聞言怒道:
“那以制臺之意,屬下等惟有抱首鼠竄之一途?”
譚公忙擺手道:
“將軍莫急動怒,倘果真如此,老夫年前即可西赴蜀中,又何必賴此不走,更無須攔下朝廷北調將軍之令,而至密召將軍來商矣?!?p> 永福重重的點了點頭,又思考了片刻,方道:
“制臺大人說要做最壞之謀劃,莫非已有計較?如需屬下行動,盡可下令,屬下愿以此軀,與臺灣共存亡!”
“將軍壯哉!老夫的確有一構想,不過卻有強人所難之嫌,思來想去,四海之內,唯有將軍可以托付,所以才自年前即囑將軍來此一會,將軍軍務繁忙,今日方能相見,倘將軍果真有所觸動,則我華夏之幸也!”
永福聽得迷惑,連忙道:
“屬下愚昧,還請制臺大人明示。”
“其實遠在十數(shù)年前,老夫雖與將軍尚未謀面,但已聽聞壯舉,深感將軍于越南之所為,頗似朝初鄭延平之于臺灣也,未知將軍對鄭延平是否熟悉?”
“制臺是說鄭成功么?屬下所駐的南澳鎮(zhèn)曾為其本營,有眾多其人事跡傳說,赴臺以后,駐扎臺南,更有延平郡王祠,所以對其行徑,尚算熟悉,制臺之意,莫非要屬下學鄭成功,再度起兵反清?”
譚公連連搖頭道:
“將軍誤會了,老夫絕非要將軍出爾反爾,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鄭延平乃以前朝之名對抗本朝,將軍可以類比,于臺灣而言,倘一旦割讓,是否我大清有似前朝,而日本則似當時之荷蘭也?”
“屬下明白了,制臺之意,無論朝廷如何旨意,屬下皆堅守臺灣,與倭寇決戰(zhàn)到底,倘朝廷不許,則可如鄭成功般,自立一軍,抗擊外寇。”
“將軍明鑒。老夫以為,臺灣在將軍手中,總強似在日本手中,縱是朝廷明旨不許,暗中也樂的順水推舟也?!?p> “只是,屬下雖經幾番擴充,兵力也不過區(qū)區(qū)二千余,而最銳利者,黑旗軍舊部,僅剩三百人,如何能有勝機?欲要廣為買馬招兵,又何來餉械等?”
“上月廿八,電旨曰戶部已撥臺灣軍餉一百萬兩,令福建騰借,老夫以為,將軍可截下此項,用于擴充,不過,臺灣本即貧瘠,僅靠此項亦不能維持長久,還需再增幾份籌碼也?!?p> “請制臺賜教!”
“將軍與唐維卿(臺灣巡撫唐景崧)中丞淵源深厚,當年于粵西便有情誼,他日形勢一旦不幸為老夫言中,將軍可首先嘗試勸其自立,縱是不成,也應頒令各地,廣開團練,以成百姓義軍也。將軍再憑名望,聯(lián)系本地士紳,譬如工部主事丘吉甫(丘逢甲),頗有聲威,諸生林碧玉(林昆岡)、客家人徐云賢(徐驤)、吳紹文(吳湯興)等均有才氣,倘能各練義軍一支,與將軍互為呼應配合,或許可收奇效。至于眼下臺灣駐扎各營,除將軍屬下外,以新楚軍營官楊紫云最為任俠義氣,將軍可以預為相約也?!?p> 永福重重點了點頭,而后磨拳道:
“制臺謀劃果然周密精細,實令屬下感佩由衷,如此一來,屬下敢夸口,縱是一二萬倭寇來侵,也可無虞,至時要讓倭寇知道,我華夏江山,絕非唾手可得之地?!?p> 譚公贊賞點頭,繼而憂道:
“將軍也不可過于樂觀,日本既對臺灣垂涎已久,難保不會傾巢而出,而臺灣失去各省及朝廷支持,有似無源之水,將軍用兵,最忌過剛過猛,恐為強敵一擊得手,還宜采用守勢,步步為營,伺機反襲,消耗敵寇,至時英、法等國倘若對日本不滿,或許還有調停,是以縱使日本大軍壓境,將軍若能長久堅持,拖入消耗之戰(zhàn),局勢或亦有望也。”
“制臺高瞻遠矚,屬下謹記,永福定不會令制臺失望,倘使臺灣果真有失,定在永福橫尸之后。”
譚公聞言已是熱淚盈眶,五六年間,其因眼疾,素來清心寡欲,平抑七情,然而面對拳拳赤子,愿以生命而付家國,如何能不感動。這劉永福早年參與天地會,起兵反清,成立黑旗軍,后為廣西提督馮子材所敗,避入越南,中法沖突之際,能擱棄仇怨,接受時任吏部主事唐景崧的聯(lián)絡,歸入清軍抗法,決戰(zhàn)之時,在西線宣光城外堵河打援,可謂橫刀立馬,幾經浴血,拼死抵擋,拖住大批法軍,為東線馮子材等在鎮(zhèn)南關、諒山一線的大捷創(chuàng)造了機會。而今再番置生死于度外,何其勇哉!在譚公心底,雖暫未與林則徐、左宗棠等并論,但其肝膽之忱,如何不感喟至熱淚橫流?不過想起江忠源、羅澤南等殞身沙場,又是何等痛惜,當下抹了一把淚水,握住永福之手,顫聲道:
“劉將軍要做鄭延平,絕不必要做田橫也!倘果真事不可為,多死無益,定要留得有用之軀,再報家國也。”
“這,還請制臺體察,屬下絕不愿做退路之想?!?p> “非也,非也,老夫并非要將軍思考退路,只是希望將軍審時度勢,切莫做無謂之犧牲也。”
當夜用畢簡宴,竟已雞鳴時分,譚公親乘馬車送劉永福至碼頭,一路諄諄叮囑,直目送永福登上洋輪而去,才依依回轉,掀開車簾而望天空,星光璀璨,想及黑旗軍乃以北斗七星為令旗,不由默默禱念一路。且說清軍于是年二月初八失牛莊,十一失營口,十三失田莊臺,遼東已無險可守;海軍方面,廿七日,日軍不顧瘟疫橫行,以絕對優(yōu)勢兵力攻占澎湖。次日,李鴻章在馬關遇刺,日本擔心列強干涉,宣布承諾休戰(zhàn),雙方就條約反復談判,日本以戰(zhàn)勝者姿態(tài),又截獲了李鴻章與清廷來往電報,知曉了清廷的毫無底線,光緒廿一年三月廿三,喪權辱國之《馬關條約》簽訂,清廷賠白銀兩億兩,割遼東半島(后因列強干涉,以三千萬兩贖回)、澎湖列島、臺灣島及所有附屬島嶼(包括釣魚島)于日本,開放沙市、重慶、蘇州、杭州四地為通商口岸,日本國民免稅于通商口岸從事工商行業(yè)等,我華夏已毫無顏面自稱也!廿八日,康有為作“上今皇帝書”,隨后在京會試的十八省舉人群起響應,一千二百余人聯(lián)署,于四月初八提出變法自強之口號,史稱“公車上書”,其中爭議,自有史家論述,讀者明鑒。
仍表譚公一線,于二月十七日交卸福州將軍,三月初命延闿回湘與江西布政使方汝翼之女方榕卿成親,而對臺灣戰(zhàn)備等正事,仍是不懈,直至即將解印,仍奏請將刑部主事俞振明、試用道賴鶴年等留于臺灣差遣。三月廿二日,許是見《馬關條約》已經談妥,對日投降大局已定,上諭譚鐘麟著調補兩廣總督,署直隸總督王文韶當即來電告知,廿五日,邊寶泉姍姍行至福州,譚公遂交卸督篆、鹽務及船政諸項,兩位老友自少不得數(shù)番議論,幾度叮嚀,譚公一邊等候圣旨,一邊收拾行囊,終于四月中旬起行,乘船于四月十八日由香港行抵廣州,兩日后,前總督李瀚章命人前來交接印信,當即上任。
略述臺灣一省情形,自三月廿四日唐景崧致電反對割臺,廿六日以湖廣總督署兩江總督張之洞反對與日議和,四月初一,再請廢除馬關條約,卻換來一紙電諭:
現(xiàn)在和約既定,而臺民不服,據為島國,自己無從過問。惟近據英德使臣言,上海、廣東均有軍械解往,并有勇丁由粵往臺,疑為中國暗中接濟,登之洋報,或系臺人自行私運,亦未可知。而此等謠傳,實于和約大有妨礙。著張之洞、奎后、譚鐘麟、馬丕瑤,飭查各海口,究竟有無私運軍械勇丁之事,設法禁止,免滋口實。
四月十四,清廷正式批準馬關條約,十六,日本準備武力奪臺。廿八,清廷諭令臺灣文武官員內渡。五月初二,在丘逢甲倡議下,臺灣文武士紳推舉唐景崧為總統(tǒng),劉永福為大將軍,五月初六,日軍兩萬人在三貂角澳底登岸,初十深夜,李鴻章之子李經方在淡水海上與日本海軍大將樺山資紀秘密簽訂臺灣交割手續(xù),次日,日軍占領基隆,再次日,唐景崧逃往大陸,隨后,丘逢甲亦離臺,十五日,臺北失守,劉永福率軍節(jié)節(jié)抵抗,五月三十失新竹,閏五月劉永福接張之洞密電稱堅守兩月以待列強調節(jié),各地義軍遂齊聚新竹至苗栗一帶,苦戰(zhàn)五十余日,于六月廿四失苗栗,七月初二,血戰(zhàn)大甲溪,初七,臺中失守,初九,彰化失守,清將吳彭年、義軍吳湯興殉職,十一,失云林。劉永福組織精銳反擊,十三收復云林,十四復苗栗,圍攻彰化近一月而未克,日本陸續(xù)增派兵役七萬余,將領楊泗洪戰(zhàn)死,八月十九,云林再失,次日黑旗軍七星隊首領王德標率軍于嘉義城外重傷日本近衛(wèi)師團長北白川宮能久親王,令其四日后斃命,隨后兩日,嘉義、苗栗再度失陷,九月初一,徐驤、柏正材、林義成殞身臺南最后一道防線曾文溪,王德標、簡精華下落不明,精銳盡失,臺南已是無援孤城。
清廷既已明諭不準援臺,譚公自也難以公然抗命,于閏五月最后一次接濟臺灣舊槍兩千桿、銀三萬兩,稱作“撤勇善后之用”,并去書好友譚繼洵解釋曰:“此次三萬,以資助在臺兵勇撤退為詞,與札敕劉將軍回任南澳鎮(zhèn)之文,同解朝廷,當不以為非,此正而詰也,不可屢試?!卑嗽率?,劉永福特使吳桐林抵廣州,來見譚公,述說臺灣餉盡糧絕之慘狀,譚公之前聽聞張之洞所籌資金竟被朝廷截扣,更知臺南三面受敵,已無回旋,當下支走吳桐林,密令義民攜銀一萬兩,轉交臺南劉永福之手,并函囑永福尊諾以留有用之身,九月初二,永福見信,亦知大勢已去,仰天捶胸,號啕痛哭,眾將齊勸,無奈只能將銀兩分發(fā),搭乘英國商船內渡,一百四十余日的臺灣與日血戰(zhàn)無奈而止。今擇錄劉永福彼時之詩數(shù)句,以念當時英雄無奈之境地也:
師亡黃海中原亂,約到馬關故土捐。
四百萬人供仆妾,共吊沉淪甲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