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第一次我看不出，看不出曼寧寫下的究竟是什么。尋覓、追憶，或者絕望。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只看到當(dāng)那煙蒂熄滅，像后來我們離開望城的那一天一樣，不留絲毫余地地熄滅掉的時候，那故事到了完結(jié)，向著預(yù)想之外的結(jié)局飛奔而去。
寫下那故事的曼寧，在他的筆跳起華爾茲的時候，像是一個先知。
脫軌的追溯。
震耳欲聾的鐵軌撞擊聲，將我從夢中驚醒。我下意識地拉緊裹在自己身上的毛毯，我感到很冷，真的很冷。我乞求了千萬遍的上帝離我越來越茫遠，我的生命也被饑餓和寒冷一點一點地抽離我的肉體。
我哆哆嗦嗦地從衣袋里掏出皺皺巴巴的煙，抽出一支，點燃，深吸一口。從死亡的門廳回來的這些年，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劣質(zhì)的香煙。
當(dāng)周圍的空氣逐漸冷卻時，我慢慢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身邊的聲音已經(jīng)被完全地抹殺?？諝庾兊眉澎o，令人恐懼的寂靜。我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臂與毛毯圍成的狹小空間，只露出眼睛，警惕地注視著身旁走過的面無表情的人們。我緊緊抱住頭，害怕寂靜會撕裂我殘存的最后一點意識。我點燃了最后的半支煙。
劣質(zhì)煙草給身體帶來一些熱量，我決定出去走走。我疊起我唯一的毯子，穿過長長的通道，走出地下鐵。
走到地下鐵出口時，我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蓱覓斓膹V告牌正好阻擋了我的視線，只能看到鐘的下半部分：分針指向羅馬字母VI。是幾點的30分呢？可能是十點吧，或者更晚。我正要轉(zhuǎn)身去看個清楚，腦海中卻以從未有過的速度清晰閃現(xiàn)出她的面容，我如被電擊一般停住已伸出的腳。我緊緊閉上眼睛，屏住呼吸，用盡全身的力量，想要在腦海中刻下她微笑的面容，而她卻一點一點變得模糊。我已無能為力。
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她，從沒有放棄過希望。而此時此刻，我竟然會失望。也許，甚至可能是絕望。我開始恐懼，對愛消逝的恐懼。我甚至懷疑我是否真的愛過她。當(dāng)然，我是愛她的！我深信我正如她愛我般愛著她?？墒?，她真的愛過我么？也許，她曾經(jīng)是愛我的，但我已離開這么多年……我開始顫抖，像是發(fā)自生命本身的顫抖，開始相信自己推測出最壞的結(jié)果。為什么尋找了那么多年的她杳無音訊，我知道，她還很年輕。這也許是理由最充分的理由吧。
我一下子失掉了剛才凝聚起的熱量，靠著冰涼的墻壁，帶著太多的不確定，緩緩地坐在地鐵出口處。思緒變得極亂。面目各異的人交叉著混亂的時間與空間，凌亂地插入我腦海。殘酷的戰(zhàn)爭沒能使我變得堅強，反而使我的神經(jīng)脆弱的不堪一擊。我已經(jīng)承受了太多的壓力與打擊。
以前我還能用那些我經(jīng)歷過的，給我留下甜美記憶的，以及我的心靈還在憧憬的情景充實我空白的生活。我多么向往我曾經(jīng)擁有過的美好生活，有甜蜜溫暖的家和彼此相愛的戀人。曾經(jīng)柔和的燈光下，她會依偎在我懷中，我會為她讀一段《圣經(jīng)》?？涩F(xiàn)在我連自己的身軀都無法溫暖。那些曾經(jīng)美好的回憶已經(jīng)像破碎掉的鋒利的瓷器殘片，讓我不敢輕易觸及。
不！我總是胡思亂想，將問題想得太糟。她一定還在這城市的某處，等著我，還會為在深夜煮一杯熱咖啡，驅(qū)散身邊這樣的陰冷。我勉強自己笑一下，算是對美好愿望的回應(yīng)，或者感激。只是因為笑而牽動的嘴角扯得生疼。畢竟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笑過了。
我咬咬牙，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去。
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走在雨后清冷的城市中。城市中的月光依舊黯淡，一陣晚風(fēng)將月光留在我臉上微微的余溫?zé)o情地帶走，不留一絲一毫。我又是一陣止不住的顫抖與悲哀。我用冷漠的眼睛，仔細地觀察我所走過的每一條街道，路過的每一輛車，遇見的每一個人，卻終究無法轉(zhuǎn)移我對她的思念。現(xiàn)在，對她的思念已經(jīng)成為我唯一可以做的事。
我依然漫無目的地走，依然在張望。我在尋找一個能夠讓我停下來的理由，比如她?；孟胫耐蝗怀霈F(xiàn)，我所做的只會是上前緊緊擁抱住她。然而現(xiàn)實從來沒有滿足過幻望者的企求，不管你多么虔誠。命運只會為幸運者開啟大門。而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幸運的人。我游弋在茫然的夢里，因為害怕孤獨和寂寞的糾纏，只好越來越麻木。
我走到一個燈光眩目的十字路口。我選擇了所有路中最為黑暗的那一條，因為我脆弱的心已經(jīng)承受不了強光的刺痛。也因為那個路口凸顯出的些許親切與溫柔的氣息。
當(dāng)我走入這條路時，我下意識地回頭，心情平靜地看一眼我已經(jīng)過的以及我未選擇的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回頭，但我不為自己的選擇后悔，因為我沒有權(quán)利去選擇。直覺告訴我，這條路是命運安排我踏上的，是命運一步一步將我?guī)щx命運本身，離開我的軌跡。我早已失去了怨天尤人的勇氣與力量，我在等待一個希望的降臨，雖然這個希望早已令我失望。
我還在漫無目的地走，走過這條陰冷的窄街。這時，一點如流星般的火光從天空悄然劃落，沒入黑暗之中。我抬起頭，只看到兩邊林立的高樓和之間狹小的一片被燈火渲染成血紅的天空。我一陣頭昏，雙目眩暈，天地為之傾斜。是流星么？流星會落在我身邊？這是否表面那個承諾的實現(xiàn)？我猛然想起我與她的誓言，那是我們在流星雨下許的心愿：如果我們中有一個人某一天在遠方離開人世，也要變成流星飛到另一個人身邊。
難道她？不！我在那一瞬間徹底地崩潰，淚如雨下。我那么無助，伸出手卻握不住什么。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極其沉重，壓得我連呼吸都變得局促。
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想要笑。我抬起頭，對著那玩笑般的天空，出乎意料的輕易，就笑了。
突然，一道強烈的光線將我籠罩。我望向光線射來的方向，像是在看著一種神跡。當(dāng)強光已深深刺痛入我的身體，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而思維卻越來越清晰。曾經(jīng)的一幕幕漸次映入我的腦海，像一個人的電影院，可以讓我獨自靜靜地，靜靜地看完我的一生。
電影最后一幕，是我俯下身，輕輕地吻她，微笑著對她說，安靜地等我回來。
我的生命幾乎完全轉(zhuǎn)移到了另一道軌跡上。
我閉起雙眼的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她，我一生鐘愛的人，正緩緩地向我飄過來。
故事中的人物都死去了，不像我們想象中我們自己的生活。他們死掉了。在無盡的悲哀中死去。那時候我們才猛地發(fā)現(xiàn)原來故事又一次逃脫了我們的控制，自然而然地按照它自己的意愿發(fā)展下去。一直到結(jié)尾。而我們始終都只是在被動地記錄著。哪里有什么抗?fàn)?，什么?chuàng)造，只有傷。
傷一般的文字與文字一般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