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水他們走到鎮(zhèn)區(qū)的時候，長江嫌河東太遠不想去，鬧著要回家。把長江送回去再折頭去山上，不僅多走路，還耽誤時間，還有可能會錯過午飯的時間，大家左右為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做何選擇。
在長水他們旁邊有一家百貨商店，窗戶板卸下來平放在窗戶外面，下面支了一條長腿板凳，上面堆放著店里的各種商品。一只透明塑料罐里裝著大半罐高粱飴糖，包裝紙花花綠綠，十分好看。長水突現(xiàn)有了一個想法，他拉著長江的手說：“聽二哥的，我給你買高粱飴吃，你跟我們上山，中不？”一聽說買糖，所有的人都望著長水。長江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熠熠生輝。高粱飴糖比較貴重，一般過年過節(jié)家里才買上四五把，兄弟幾個一人分上三四顆，剩下的讓媽藏起來用來招待客人帶來的小孩。不常吃，才稀罕，誘惑力才大。長江對著長水連連點頭。長水松開長江的胳膊，朝商店走去。
長水沒有在窗戶前的攤位前停下，直接進了商店的門。一節(jié)柜臺橫向擺放，把門和窗戶隔開，里面的一位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戴著老花鏡正在納鞋底。鞋底的前掌已經納完了，密密麻麻的針腳正一針一線地向腳掌心的方向蠕動。老太太左手攥住鞋底，右手持針，用力扎下去，針不往里走了，她翻過鞋底，把針屁股戳進右手中指佩戴的鐵質頂針表面小窩中，一使勁，白鐵針從另一邊鉆出來大半截，老太太捏住針往出拔，接著一把把地往懷里抽連在針眼的粗底線，拉到底了再使勁蹬蹬，讓粗底線完全勒進鞋底的布里。在扎下一針之前，老太太拿起針在自己灰白的頭發(fā)里揩揩油，正要扎針，讓長水問話打斷了。她抬起頭，從鏡片后面定睛看了看長水。
長水問：“高粱飴，多錢一個？”
老太太站起身走到柜臺邊，與長水隔著柜臺對視。“貳分。”老太太的聲音有些蒼老，像奶奶的聲音，長水感到親切。
“一毛錢，能給幾個？”長水又問。
老太太說：“5個?！?p> “6個，賣不？”
“就5個?！?p> 長水幫姥爺看攤賣貨，知道這些糖都是從縣城批發(fā)而來，多少錢一斤，長水門清。
長水不依不饒地說：“我姥爺在供銷社上班，我也常去幫忙，我知道高粱飴的價錢，零賣一毛錢7個也能賺錢。給我6個吧?！遍L水從褲頭后面的小口袋里掏出兩個五分硬幣，放在柜臺上。
老太太被說服了，她轉身從和墻一樣高的貨架上搬出另一個罐子，擰開紅色的蓋子，伸出青筋突出的手，掏出一把糖展開，一顆顆地數(shù)給長水。長水點點頭向老太太笑笑，就退出了商店。
小亮他們都從馬路中間過來了，圍在窗戶前的貨攤看稀奇。長水一出門，他們都圍攏過來。長水展開手，一人發(fā)給一顆高粱飴糖。分完糖了，長水手里還多兩顆，他們都瞅著長水手里的糖。長水又重新給長川長江一人一顆，兩個小家伙像拾了塊寶，高舉著糖又蹦又跳。
他們剝開糖紙，把糖塞進嘴里，貪婪地嗅著從口腔里散發(fā)出來的香甜味道。他們都舍不得吃，含在嘴里讓它自己一點點地融化，讓那甜味在口腔保持得更加長久。長川和長江過一會兒還將嘴張開，讓對方看看誰的糖剩得最多。長水在姥爺家常吃高粱飴糖，他分給自己的一顆糖他沒有吃，悄悄地塞在褲袋，他要給長江留著，長江最小，不常吃高粱飴。
長水他們進了鎮(zhèn)區(qū)，拐向東西走向的街道，徑直穿過十字街，沿著長長的斜坡下到竹竿河滾水橋，走上東岸的河坡，繞過鄉(xiāng)政府后墻的山坡，就開始上山了。
鄉(xiāng)政府跟前的山太矮，長水他們就順著山脊往山頂上走。山不太高，海拔百十米的樣子，在教科書上統(tǒng)稱丘陵。山上的樹很多，都不是特別高大、粗壯，這都和過去毀林造田、大煉鋼鐵有關系。山上的黃山松、馬尾松、杉樹居多，中間夾雜著毛栗樹、刺槐、油桐等樹種，好多山坳里還生長著遮天蔽日的毛竹。長水比劃了一下，最粗的松樹和長水的大腿差不多，細的還不如長水的手腕。有一部分屬于自然生長，還有一部分是后來地方恢復生態(tài)發(fā)動群眾栽種的，多少年過去了，原先植被稀疏得跟野人毛似的荒山都變得郁郁蔥蔥。松樹、杉樹都愛生蟲子，每年夏秋兩季是高發(fā)期。蟲子多了，人滅不過來，飛機就來打藥。長水他們連續(xù)翻過兩架山，他們不再走了，就找個陰涼的樹下坐著休息，等飛機來。
長水以前替爸放牛，經常和小亮、東東、幺么等小伙伴一人騎一頭黑水牛，在這片山上來放牧。他們放牛主要是來玩，放牛倒成了次要工作。他們拿根長長的麻繩，接在牛鼻繩上，一人找塊草多的山坡，把牛拴在樹樁上，讓牛自個轉圈吃去。圈里的草吃完了，再將牛換個地方，重新讓他轉圈吃草。牛要是拴在樹上，牛轉圈吃草，轉一圈繩子就在樹上纏一圈，繩子越纏越短，牛最后把自個綁在樹上了。長水他們年紀小，卻是老牛倌了，不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他們拴好牛就結伙上山掏鳥蛋，敲毛栗，拾滑子菇，再去山下扒些別人的花生、紅薯，生堆火自己拼出一頓豐盛的大餐，一個個吃得嘴唇黑乎乎的，嘴一張露出白生生的牙齒。太陽偏西了，牛也吃飽了。牛吃飽沒吃飽，長水他們有經驗能看得出來。牛背后半部分靠近牛屁股的地方，左右各有一個近似三角形的窩，一邊是水肚子，一邊是草肚子，平時都是塌陷的，牛吃飽了，喝足了，這兩個窩都會鼓起來，與肋骨外的皮膚保持同一水平線。長水他們就騎上牛背，回家向大人交差。大人判定長水他們的牛放得好不好，也是和長水一樣，看看牛屁股前的那兩個窩。山上的草鮮嫩水大，不頂餓，在農忙季節(jié)，長水爸就會半夜給牛添料。農活重，不能虧了牛。牛吃飽了，養(yǎng)足精神，輕輕一帶鼻繩，不用揚鞭抽打，牛自覺地揚蹄做活兒。長水好奇心重，喜歡看爸半夜喂牛。長水爸端碗黃豆，抱上一捆稻草，長水舉著風罩煤油燈，一起來河邊楊樹下喂牛。長水爸扯上一把稻草，從中間的地方窩成勺子形狀的草把，抓上一小撮黃豆，放進草窩，合上草窩的口子，再扯出幾根稻草當做繩子，一圈圈地將草把捆成草把子，送進牛嘴里，牛左右搖晃下顎配合長舌，三下兩下就將整個草把子卷進肚去。
長水喜歡在雨后上山放牛，因為能夠收獲意外的驚喜。如果是連續(xù)下上兩三天小雨，長水他們收獲更豐。雨水讓菌絲從休眠中醒來，不斷生長，鉆出土壤，就會長出蘑菇。蘑菇是菌絲開的花，在菇蓋下面的褶皺里生長著孢子，孢子落地又長成菌絲，菌絲像樹根一樣朝四下生長，氣溫、濕度等條件達到要求，菌絲就長出蘑菇。在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蘑菇，以后就會經常生長蘑菇，就是這個道理。長水他們放牛的這片山，生長的是滑子菇?；庸絺€頭小，有大人大拇指高，通體黃褐色，菇蓋和五分硬幣差不多，味道極其鮮美，是難得的山珍美味。菌絲生長都是一片片的，滑子菇也是一片片地長。黃褐色在雜草和紅土壤組成的生長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醒目，老遠都能看到一片片圓乎乎的腦袋。每次上山，長水他們都能采回半尿素袋子滑子菇。長水媽把滑子菇倒進大竹筐，剪去帶著山土的根，連筐帶菇全都沉進河里，不斷地左右搖晃、升降，就洗得光滑干凈。一部分現(xiàn)炒，切上一把豬肉絲，撒上一把蒜段，擱上幾個紅辣椒，快速翻炒出鍋，噴香撲鼻，滑溜爽口，還略帶點韌勁，把長水兄弟們吃得嘴咧到后腦勺去了。另一部分，長水媽攤在籮筐里晾干，收藏起來，冬天燉肉燒湯，也是難得的美味佳肴，同樣讓長水兄弟們食欲大動，口水流出老長。
長川閑不住，從草地上拔一根狗尾巴草，撩撥眼前一根松樹枝上爬動的毛蟲。毛蟲黑色，還有白色條形斑，身上長出好多長毛，比貓須長。奇特的是，毛蟲的毛是一撮撮地長，把人看得渾身直癢癢。毛蟲往前爬，長川就擋住它前進的路，毛蟲就后退，長川又擋住它的后路，毛蟲被長川逗弄得在原地來回奔波。長川被毛蟲的笨樣子惹得格格直笑，手下卻絲毫不留情面。
“嗡嗡……”巨大的轟鳴聲從南面的山上傳來。長水他們都抬起頭來，從樹枝的空隙間在天空尋找那個銀色的大鳥?！岸?，看！”長川跳將起來，迎著從南邊山頂上掠過來、尾部拖著一道像煙一樣輕飄白色藥霧的飛機跑去，還伸長了手臂，像迎接一個生日禮物一樣興奮。他們幾個也跟著長川往前跑。飛機從他們頭頂轟鳴而過，離他們六七米高的樣子，估計他們拿著一根長竹竿就能把它搗下來。飛機帶起的強烈氣流把他們吹得東倒西歪，站不穩(wěn)腳。似霧，又像麻麻雨一樣的東西灑落下來，覆蓋他們全身，涼絲絲的。他們都開始打噴嚏，忍都忍不住，一個接一個，一個比一個打得響，眼睛都打得金星亂飛。長江倒下去了，長水以為是飛機的風扇倒的，過去扶長江，發(fā)現(xiàn)長江嘴唇發(fā)青，兩臂輕微震顫，臉上的表情極其痛苦。這是中毒癥狀，農村經常有小孩誤食農藥，長水見過。長水扯直嗓子就喊：“長江中毒了，都不要看了，快跑！”長水背起長江就往山下跑，徑直撲向竹竿河。長水背著長江奔跑的時候，上下顛簸，長江吐了長水一身臟物。到了水邊，長水把長江放到水里，從河里抓起一把把濕漉漉的沙泥，仔細給長江擦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擦去附著在身上的農藥。小亮、長川他們也跳進河里，互相給對方搓，洗掉農藥。過了一會兒，長江臉色恢復過來，行動自如，長水揪成一疙瘩的心才慢慢舒展開。長水脫光衣服，又把長江脫光，站在水里清洗衣服。一顆高粱飴糖掉落進水里，長水撈出來，遞給光溜溜的長江。長江兩眼笑成了一條線。
長水他們的衣服都洗了，直接又穿在身上。他們不想再回到岸上，繞上一大圈子回家，就漂在河里，跟根木頭似的往下游漂。下游不到半公里的地方，是他們的村子。
在后來幾天里，長水他們四個身上長了一層紅疙瘩，連成了一片。父母說天太熱，他們出了痱子，特意買來痱子粉給他們擦，一個個像掉在面缸的老鼠，白乎乎的。
長水后來長大了，腦子里總是閃現(xiàn)小時候看飛機打藥的情景，卻一直不知道那飛機是什么型號，哪個國家生產的，于是從互聯(lián)網上查閱了相關資料，解開了埋藏心里多年的謎底。長水他們看到的打藥飛機叫運-5運輸機，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中國航空工業(yè)南昌飛機制造廠仿制前蘇聯(lián)安-2飛機生產的一型多用途單發(fā)雙翼運輸機。運-5運輸機和改進型號飛機廣泛用于農業(yè)的滅蝗殺蟲、播種、施肥和森林防火、地質勘察、探礦、民航運輸、軍隊訓練傘兵和跳傘運動等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