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繁華熱鬧的街市,人來人往。街邊陰暗的小巷子里躺著一個衣衫襤褸,形如枯草的少年,若不是身量小,很難看出是個少年。
街上車水馬龍,可是沒有人將目光停留他的身上,也不會有人關心他是死是活。由日到暮,他一動不動如同死去一般。傍晚時分,天空中飄起了小雨,天色陰沉,看得出一時半會是不會停的。熱鬧的街道漸漸安靜,人跡罕見。少年還是一動不動,死亡籠罩著他。
他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直到靜謐的街頭傳來了沉穩(wěn)的腳步聲,在這樣的夜里尤其詭異??墒?,這些關他什么事?
“你可愿意跟我走?”腳步聲在他面前停了下來,語氣不輕不淡地話,讓他以為出現了錯覺。許久,他動了動僵硬的頭,睜開雙眼看向她。
白衣,黑發(fā),一個如玉似雪的小女孩,卻撐著一把略顯詭異的紅傘,……她是鬼嗎?
見他愣愣的沒有反應,小女孩不確定:“我缺個幫手,你愿意來嗎?”
“嗯?!睆纳倌晟硢〉纳ひ舯阒剂藝乐氐娘L寒,若無人救他,活不過今夜。那怕這是一個夢,他也想活下去。
直到再次睜開眼,看到的不是冰冷的天空,而是白色竹紋的床幔,身上的暖意讓他知道一切都不是夢境,他還活著。
人生若只如初見,只愿相思不蔓延,時光定格一瞬間,夢里徒留遇初顏。
也許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命運之輪開始啟動,連接了幾個少年愛恨糾葛的一生。
那年,鳳淮被小阿尋撿到時,她才七歲,而他十三歲。
再次相遇時,阿尋卻早已忘記了少年時期的鳳淮。而他卻只憑一個眼神便認出了她。
鳳淮靜靜地看著天空,他的生母曾是南疆圣女,卻與他的父親相戀,不久有了他。好景不長,生母被抓回南疆并嫁給了當時的長生樓主。
那一年,少年意氣的他受人挑撥前往南疆尋找生母,卻被人偷襲算計進了煉獄,九死一生,那怕最終逃了出來,卻身受重傷,奄奄一息,也就是那時候,他遇到了獨自一人的她,她將他撿了回去。
養(yǎng)傷的日子,躲在暗處的他遠遠見過了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他就是她口中的“月哥哥”,在外冷酷無情的他,對她包容寵溺。
小阿尋總是坐在秋千上,帶著純潔的笑容問他:“阿淮,你說,月哥哥什么時候回來?她會給阿尋帶什么禮物?”
“阿淮,阿尋想月哥哥了,他怎么還不回來?”
“阿淮,你怎么還不說話,阿尋生氣了?”
“阿淮……”
那時,她叫著他的名字,軟軟糯糯,那時她卻滿心滿眼都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
從出生開始,便身份尷尬的他,從未有人這般掛念過他,這讓他有些妒忌。
那時,她小小的,很乖,從不提無理的要求。他默默地跟在她身邊,看著她純真的笑顏,他第一次有了守護的欲望,想讓她的笑不被侵染。
后來,他見到了生母,沒有想象中母子相認的痛哭流涕,感人肺腑,有的只是冷漠疏離,好在她并不想讓她的便宜兒子死在南疆,在她的計劃下,他離開了南疆。
最后一次見到小阿尋時,是她滿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消失在她眼前,一雙眼睛瞪得很大,他想,她會不會為他這個萍水相逢的人傷心呢?
那時,他以為他們再不會有交集。
直到南疆內亂,她身受重傷,全身血污地出現在神醫(yī)谷外。
看著她的眼睛,只一眼,他便認出了她。
她醒了,她不記得很多東西,她的記憶被篡改過,那時他還不知,她便是傳聞中的南疆圣女。
為她治療傷口時,她身上的彼岸花刺痛了他的眼,她終究沒能逃過……
南疆歷代圣女,是從天下各地精心挑選出的一千個孩子,被帶到南疆,經過精心的培養(yǎng),最后送往煉獄,最終活著出來的那一個便是新一代圣女人選。
煉獄究竟有多恐怖,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可他成功的逃了,而她卻沒能逃過?
那人曾將她捧在手心里,怎舍得親手將她送入地獄,他不解?
她最終活著出來了,成為了南疆新一任圣女,亦是下一任長生樓主的妻子,也就是他的未婚妻。
成為圣女后,短短兩年的時間,她雷厲風行,手段果決,成功主導了南疆內亂。
那時,她才十一歲,就已經展現出了自己非凡的才能。
這場內亂最終以長生樓主身死,紅衣祭司重傷,圣女失蹤,南疆死傷慘重而結束。
而她卻出現在了千里之外的神醫(yī)谷。
他也曾疑惑,她為何這么做?只有想起一切過往的她自己知道!
聽完鳳淮的話,風眠驚愕不已,即便他早知阿尋天資聰慧,非比常人,可是也難以想象,別的孩子還在父母懷里撒嬌的年紀,她已經是南疆圣女,手段毒辣,城府深沉,令南疆幾近傾覆。
白衣懷里抱著小狐貍,一下下地摸著它的頭,已經不知該說些什么。
鳳淮醉意漸醒:“我也曾調查過原因,卻一無所獲。”
曾經,阿尋是那人的逆鱗,觸之即死。到底是什么讓兩人反目,兵刃相向?
……
與此同時,對面的雅間內。
美人紅紗罩體,酥胸半掩,朱唇輕咬,從骨子里散發(fā)著妖媚,對男子更是有著致命的誘惑力。
阿尋想,可惜,她不是男子!突然抓住了美人作亂的手,笑意漸冷:“美人兒想要確認什么?”話語中透著幾分危險。
美人表情微變,掙脫了阿尋的禁錮。
紅紗滑落,胸口紋著一朵艷紅的彼岸花,更顯妖媚幾分。
看著美人身上的彼岸花圖案,阿尋眼眸危險地瞇起,果然……
美人雙眸冰冷地打量著阿尋:“你到底是誰?”
阿尋看著她,笑得張揚:“我是誰?”
美人見她不答反笑,十分戒備:“你來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阿尋慢悠悠地將杯子里的酒喝完:“看來,你早已經忘了我是誰!”
“你?”在美人還沒有反應時,一道紅影閃過,她來不及驚呼,便被阿尋掐住脖子提了起來。
阿尋面無表情地欣賞著美人漲紅的臉:“果然,再美的臉,臨近死亡的時候都是猙獰的!呵——”
“看了這么久的戲,站著不累嗎?”直到美人快要窒息時,她才松手,毫不憐香惜玉地任她跌落在地。
“湮月,或者,四師兄?!?p> 美人劇烈地咳嗽著,聽到阿尋叫出的名字,面露驚恐:“你……?”
“啪啪——”
一陣略顯突兀的掌聲打斷了美人的話。
“許久未見,阿尋的警惕性還是這般高。”
循聲望去,著一襲紅色長袍的年輕男子緩步而來,眉目如畫,唇色如櫻,膚色如雪,五官精致,額前幾縷的長發(fā)自然地垂下,狹長的鳳眸里藏著清冽和魅惑,眼角輕佻,仿若花色,稍不注意,就能勾人魂魄。
繞過屏風,來人的清晰地出現在阿尋面前。
這一次,他沒有易容,因為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煙月依舊掛著讓人如沐春風般的笑容,阿尋卻覺得遍體生寒,塵封的記憶被喚醒,此時,她全身骨骼都在打顫,好冷!
阿尋的瞳孔猛地收縮著,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緊了腰間的軟劍。
往日不堪回首的一幕幕逐漸浮現在眼前。
煙月,他就是披著羊皮的惡魔。
曾經的煙月便是帶著這樣溫暖無害的笑容,親手將她推進了煉獄。
那一日前,阿尋還那般相信他,毫不防備,他卻將她當成手里的棋子,隨意可棄。
煙月無疑給阿尋的人生上了刻骨銘心的一課。
煉獄里,暗無天日,弱肉強食。
等到最后一個對手倒下,阿尋也失去了意識,陷入了無盡的黑暗里……
再次睜開眼,阿尋發(fā)現自己手腳都被綁著,趴在床上,而一襲紅衣的煙月赫然就在身旁,裸露的后背滿是涼意。
穴道被封,阿尋全身都動不了。
刺痛感襲來時,阿尋懂了,煙月,在給她紋身,一針又一針,……
身為南疆圣女,她的紋身本應該是前任圣女親手所刺。
不知多了多久,阿尋額頭滿是冷汗,牙齒都咬出了血。
煙月緩緩地擦拭著手上的血跡,笑容和煦:“阿尋,知道我為何選擇親自動手嗎?”
好像不需要回答一般:“我要你時時刻刻記著我給你的痛,愛也好,恨也罷,我要你記住我,深入骨髓……”
后面,煙月說了什么,阿尋并不知道,等她意識恢復,艱難地地從床上爬起來,站在鏡子前面,解開衣帶,露出后背……
鏡子里,火紅的彼岸花盛開她光潔的左后肩上。
彼岸花,盛開在三途河畔,死去之人的魂靈,會途徑三途河去往黃泉,它們就成了接引。往生的死者路過此處時,聞到花香,就會想起生前那些幸福美好的時刻,因此,被認為是“惡魔的溫柔”。
可是,再過美好終究會被打破,成就一場虛無。
彼岸花,便是湮月對自己所有物的標記。
往日的一幕幕猶在眼前一般,再見故人,阿尋的內心一點也不平靜。
“阿尋,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當初那一劍,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睙熢麓藭r的語氣就像是妻子控訴丈夫的冷酷無情一般,對阿尋而言,卻如夢魘般:“不過,當時我真的很心痛,你知道嗎?”
阿尋用力掐著自己手心,保持理智,不被湮月的話挑動情緒,面上依舊不動聲色:“你還活著,是我的失誤!”
湮月突然笑了,看著阿尋就像是在看獵物垂死掙扎一般:“阿尋,你還是學不乖?!币姲げ徽Z,笑意漸深:“你很清楚,我是你這一生也擺脫不了的心魔?!?p> 阿尋努力保持理智,冷冷的正視著他深邃的眼眸:“失誤便是錯了,既然錯了就不該任由它一直錯下去?!?p> “阿尋還是這般天真!”
湮月笑容不變,擋住了阿尋手中刺來的軟劍,你來我往,互不相讓,難舍難分,處處殺機,招招致命……
一刻鐘后。
雅間已經變差不多變成了廢墟。
阿尋身上多處負傷,有一處正好是左后肩,露出若隱若現的彼岸花,血腥,妖冶!而湮月依舊完好無損,笑魘如花!
阿尋的武功是煙月所授,自然清楚她的破綻所在。
忽然,只見他紅衣翻飛,與阿尋衣袂糾纏,手掌翻覆間,輕松奪下她手中軟劍,抵住她的命脈:“你認為,如今,我會給你再殺我的機會?”
煙月的手快如殘影,封住了阿尋的幾處大穴,讓她無法反抗。
抬手間,軟劍嵌入墻里,發(fā)出嗡嗡的低鳴。
阿尋不是他的對手,從一開始兩人就實力懸殊,相差太多。
煙月,太可怕!
曾經,煙月如師如兄,教小阿尋讀書寫字,為她遮風擋雨,讓小小的她見識到了世間美好,亦是他親手推她入地獄,讓她知道了暗無天日,弱肉強食的真諦,明白了生存才是天道,他摧毀了曾經親手為她筑起的美夢……
沒有熱鬧過的人,怎么會感到寂寞。
只有見過光明的人,才知道黑暗的可怕,永遠陷在黑暗的泥沼里,才是最絕望的!
……
“十年前,是你將我送去的神醫(yī)谷?”阿尋知道他不會輕易地殺了自己,問出了她疑惑很久的問題。
十年前的那場內亂后,阿尋以為她會死,最后卻出現在了神醫(yī)谷,兩地之間相距千里。為何?她總覺得有什么不對。
湮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上揚:“阿尋不是猜到了嗎?”一副你早該明白的樣子。
“果然是你!”
“你可知,那時我恨不得立即殺了你,可是后來,我又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這世上生不如死才有趣,不是嗎?”
阿尋想不通,那時的神醫(yī)谷,鳳淮年少成名,但也絕不會輕易對一個陌生人出手,何況當時她滿身血污:“如果,他見死不救呢?”提到鳳淮,她還是不由停頓。
湮月修長如玉食指,指腹輕輕摩挲著殷紅的唇瓣,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因為是他,一定會救你?!?p> 阿尋不懂他話中深意。
青冥山上相識相知相伴,亂世中他們聯手傾覆天下。年少輕狂的時光,難道都是假的,從來都沒有什么真情實意嗎?
“六載同門情誼,原來,不過是,我自以為是的謊言?!?p> 湮月眼中一抹異樣的情緒閃過,很快就被自己忽視:“是?!?p> 可是,演戲的人,真的能分清自己是是看戲人,還是戲中人?
……
一旁的美人早已花容失色,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湮月的真面目,亦可能是最后一次。
整個長生樓,不,是整個南疆,不管是誰,都對十年前那場內亂諱莫如深。
十年前的內亂,長生樓主身死,大祭司重傷,樓眾死傷慘重,幾近覆滅,茍延殘喘,……
內亂后,南疆群龍無首,大祭司以雷霆手段平復了內亂,成為真正的第一掌權者。
而整個事件中活下來的,只有大祭司一人。
后來,無人敢提。
美人瑟瑟發(fā)抖,聽到了不該知道的,那她的下場不言而喻……
行駛向南疆的馬車上。
“月哥哥,阿尋最喜歡的桂花糖給你,不要告訴別人哦……”
“月哥哥,阿尋想吃糖葫蘆……”
“月哥哥,阿尋想放風箏……”
“月哥哥,你送阿尋的小糖人摔壞了,嗚嗚——”
“月哥哥,阿尋乖乖地,你不要皺眉哦……”
“月哥哥,你受傷了,阿尋給你呼呼就不會痛了……”
“月哥哥,阿尋撿到了一個木頭人,不會說話呢……”
“月哥哥,阿尋最喜歡月哥哥了,……”
“月哥哥,阿尋長大了嫁給你好不好……”
“月哥哥……”
……
從夢中驚醒,湮月揉了揉眉心,夢中的小女孩軟軟糯糯,總是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笑容甜甜的,看著他……
而一旁,依著窗睡著的阿尋,安寧平靜,沒有清醒時的針鋒相對,戒備警惕。
時過境遷,很久以前,阿尋的笑容如同陽光,照亮了他漆黑的夜??墒呛髞?,為什么她的笑,不再只屬于他一人,連她也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看著阿尋的睡顏,煙月的眸光變得深邃,變得冰冷。
……
晴風麗日滿芳洲,柳色春筵祓錦流。皆言侍蹕橫汾宴,暫似乘槎天漢游。
那一年,上巳節(jié)。
初遇時,煙月七歲,阿尋三歲。
長生樓是個沒有人氣的地方,煙月是其中的異類,喜歡混跡在人群里,看著人生百態(tài)。
阿尋是被人販子帶到南疆的,在人販子松懈時逃了出來。緣分就是這么奇妙,煙月正在路上,被一不知名的團子緊緊抱住了,還一口一個“哥哥”叫的發(fā)愣。他不喜別人碰到自己,可是這小團子入手極軟,觸感不錯,他不由捏了捏她肥肥的腮幫子,十分滿意。
或許是被他嚇到了,小團子水汪汪的大眼睛水霧彌漫,下一秒似乎就會哭出來一樣,他才訕訕地收回爪子。
輕松地解決了人販子,煙月將她帶回了長生樓。他的父親是長生樓主,他們卻并不親近,默認了他所作所為,就這樣小團子在長生樓住了下來。
小團子喜歡笑,軟軟糯糯,小小一團,古靈精怪,從不按常理行動。她就像是陰暗的長生樓里陽光一樣的存在,與所有的一切格格不入。
小團子闖了禍,煙月護著她。她很依賴他,他喜歡和她在一起。后來,他才知,他們之間就像親人一樣,溫暖了彼此。
長生樓主和當時的南疆圣女,也就是煙月的生母發(fā)生了爭吵,絲毫沒有顧及在一旁的小小少年,生氣了將手邊的東西撫落在地,碎片劃傷了煙月的眉角,鮮血順著他的眼睛一滴滴落下,兩人,誰也沒有發(fā)現。
小團子看到煙月滿臉是血的回來時,一把抱住了他,瞬間就紅了眼,隨后才小心翼翼地用小帕子擦拭著他臉上的血跡。
一邊幫煙月處理傷口,另一邊她小兔子一般的眼睛,金豆子不要錢似的往下落,抽泣著:“月哥哥,你受傷了,阿尋給你呼呼就不疼了哦……”
那是煙月第一次紅了眼,她是這世上唯一沒有圖謀而真心對他好的人,心底異樣,將她抱緊,安撫著她,原來他并非沒有人在乎,他也是小團子在乎的存在。
小團子很聰明,煙月教她什么都學的很快。也很懂事,從不提什么過分的要求。煙月出門,小團子也總是乖乖等他回來。
后來,煙月開始接手長生樓,不能隨時隨地地保護小團子,亦派人暗中護著她。
有一次,煙月回來了,小團子卻沒有如往常一般向他跑來抱住他撒嬌。等他將她從拱成團的被子里抓出來,赫然發(fā)現,她白嫩如玉的小臉上多了一個鮮紅的掌印,她焉焉地低著頭,金豆子一滴滴地落在煙月手上,如刀子一般,心疼!
他放在心尖尖的人兒,絕不允許他人傷害。
那也是第一次,長身樓里的人開始正視這個不受寵的少主。將傷害小團子的人當著所有人的面凌遲,手段毒辣,令人膽寒。從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小團子是他的逆鱗,觸之即死!
一起外出游玩,小團子看成親的隊伍,聽著別人恭維的話,指著新人,傻傻地賭著氣說:“月哥哥穿一定更好看……”
從那以后,長生樓的人便發(fā)現,他們的少主所有的衣服全部成了紅衣,妖艷絕倫。
那時候,缺了一顆門牙說話有些漏風的小團子抱著煙月,笑地傻乎乎:“月哥哥,阿尋,最喜歡月哥哥了……”
長生樓主只是冷冷地看著一切,從不插手,似乎預料到了結局?
曾經,煙月希望他的小團子一直這樣笑著,可他同樣明白,如果他不在,沒有能護住她,她必須學會自保。他親手教她武功,教她讀書識字,小小的一團,卻從不言苦。
曾經,他以為她會一直屬于他,可是終究,人心是善變的……
……
阿尋有些感慨,怎么也沒有想到一睜眼,自己會再次回到這個地方。
上一次為了救鳳淮而出現的怪異的感覺也有了解釋,原來她曾經屬于這里。
熱鬧的街市,陌生的人群,熟悉的建筑。馬車緩緩向著長生樓駛去,離人群越來越遠,直至人跡罕至,就像一條沒有返程的不歸路一般。
曾經的恐懼、害怕,這一刻煙消云散,越來越近了,阿尋的心卻異常平靜。
阿尋看向湮月,一臉戲謔:“您準備讓我以什么身份回到長生樓呢?”
湮月淡淡撇了一眼她:“我以為阿尋這般漫不經心的樣子,是不會在意的?”
阿尋聳肩,擺了擺手,一臉無辜地笑著:“以我曾經的身份,被你抓回來的?當然得擔心了?!?p> 說起來,她的身份還真是十分尷尬,曾經她被他當做妹妹一般寵愛,后來又是南疆圣女,長生樓的第一殺手,殺了前任長生樓主,更是差點殺了他,長生樓乃至整個南疆的背叛者。
接下來,湮月都在假寐,不再理她,她倒也識趣不再多言。
長生樓,長生樓,這真是個諷刺的名字,一個隨時隨地,充滿了謊言和殺戮的地方,真的適合長久存在嗎?
而這一次,她是否可以活著離開這個地方呢?
曾經她了無生趣,與牽無掛,如今她潔身一人,無羈無絆。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點,好像什么都沒變,卻又什么都變了。
……
七天后。
阿尋不明白湮月的目的,她依舊住在曾經她在長生樓的住所,不同的是,她此時武功被限制,時刻被人看守著。
湮月將她扔在這里后就走了,直到晚上,阿尋聽見衣服摩擦的嘻嘻索索的聲音被驚醒。
燭光下,他一襲紅衣魅惑妖嬈,向著她走來。
沒有意外,阿尋眼神清明,唇角勾起看著他:“大祭司,這大半夜不睡覺,跑我這兒,來找虐嗎?”
湮月直接無視阿尋挑釁地語氣,向她逼近:“你難道沒發(fā)現,這里有人???”
“?”這次輪到阿尋無語了,這里很干凈,就像過去一樣,卻也沒有料到他會住在這里:“你一直住在這里?你……”
阿尋的話還未說完,湮月便一把將她攬進懷里,無視她的掙扎,禁錮著她的腰身,心安理得地躺下,閉上眼:“我很累,睡覺?!?p> 煙月的手禁錮在她的腰上,阿尋掙不開,泄氣道:“你能不能放開我!”
“你想睡地牢?還是……”湮月睜開雙眼,抱著她的手緊了緊,在她的耳邊,充滿了魅惑,低聲道:“若是阿尋不想睡,我們可以做些別的?”
開玩笑,如今她沒有武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末了,便聽他略帶疲憊說了一句:“以前又不是沒睡過?”
阿尋瞬間炸毛,差點被噎死:“呵呵!那時我?guī)讱q?”
在這一瞬間,仿佛回到了曾經,還沒有任何隔閡發(fā)生的時候。
“看來阿尋很想干點其他事?”煙月的語氣里已經帶著曖昧又威脅的意味了。
論無賴,阿尋從不是煙月的對手。
?不知不覺就這樣又過了幾天,湮月依舊這樣晾著她,若不是每天早上醒來,一旁的床褥有人睡過的痕跡,她都會以為自己出現錯覺了。
如今這樣也好,她也有足夠的時間去做計劃中的事。
說來也很奇怪,雖然她的武功沒有他高,但她的警惕性一向很強,難道幾年的安生日子,讓她變得如此禿廢?
阿尋有些看不懂湮月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每天雷打不動地回來休息,但等她醒來,他早已不見。
……
阿尋望著窗外的秋千架,有些出神,曾經很小時候,每次她生病的時候,總是喜歡纏著他,要他抱著她,她才能安然入睡??墒侨缃裨缫盐锸侨朔?,往事不可追也。
他們之間已經橫亙著太多無法跨越的鴻溝。彼此不說,不代表曾經發(fā)生的一切不存在。
曾經發(fā)生的一切,早已深入骨髓,不可磨滅。他親手將她推入地獄,而她也差點殺了他。
那時,她只想毀了這個涼薄的世界,殺光所有虛偽偽善的人。
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般熟悉,曾經的美好真的都是假的嗎?他的寵愛,他的包容,他的溫柔,……太多,太多,早已看不清。
突然,窗外的一陣嘈雜聲打破了阿尋的思緒。
翻身下床,推開窗戶,便見一個黑衣人帶著一個低著頭的侍女模樣的人走了進來,看到她頷首行禮,說明來意,便將侍女留下離開了。
阿尋眉頭微擰,湮月送她侍女,這又是要干什么。
可是,當侍女進屋后,看清面容時,她口中的茶不受控制地噴了出來,還好對面的人身手好,閃身躲過。
阿尋訕訕地擦了擦嘴邊的水跡,看向來人:“白衣?你為何出現在這兒?”
白衣一臉嫌棄地瞪了一眼阿尋:“看來你過得不錯嘛!”
阿尋沒有料到白衣還會跟著她,此時打量著他的裝扮“噗嗤”一聲,沒忍住笑出了聲,又連忙捂住嘴,忍得辛苦!
白衣年少,本就長得秀氣,十幾歲的身量,穿上女裝,更是雌雄莫辨,只見他毫不顧忌地從胸前掏出了兩個饅頭,朝阿尋砸了過來:“哼,笑死你丫的得了!”
阿尋沒防備,被砸中,也不疼,卻也徹底放飛了,“哈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形象全無。
曾經她也起過心思,讓白衣穿女裝,他一臉誓死不從的樣子,讓她有種逼良為娼的感覺。而如今,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情況下穿,真的是,太幸災樂禍了!
阿尋是開心了,對面的白衣面對她這副德行,臉黑得和鍋底一樣,呵!他一定是腦袋壞了才會擔心她,一定是的。
等阿尋終于笑夠了,才看著白衣認真道:“小白,怎么會來?”
湮月是見過白衣的,他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
白衣提起裙擺,坐在阿尋對面:“我們交過手,你打不過他!”
雖然是實話,但被人揭短,她還是不開心的說。
“小白,這是擔心我?”阿尋依舊笑得欠扁。
白衣不吭聲,算是默認了。
“那你能打過他嗎?”
白衣:“?”好像,不能。
“既然不能,那你還跟來干嘛?所以,早點回去吧?!?p> 白衣,明明覺得這話的邏輯哪里不對,可是他一時竟無法反駁。
阿尋看著白衣,其實早已釋懷了,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秘密,她也一樣,不該奢望每個人都坦誠相待,她不能,何況他人!
從白衣的話中才知,長生樓最近招了一些普通侍女,不知緣由。湮月該是認出了人群里的他,才讓人將他送到這來的。
白衣不是湮月的對手,而她此時也不會再逃。
看著白衣心安理得地吃著她的飯菜,穿著侍女衣服怡然自得的樣子,阿尋不由心塞,這是給她找了個主子吧。
突然,阿尋想到了什么:“小白,你之前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嗎?”之前,白衣似乎十分不喜三師兄。
白衣思索一下才開口:“他看你的目光很奇怪。”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像是很喜歡,又很討厭的樣子……
就在此時,長生樓發(fā)布的一則關于南疆大祭司與圣女將于望月大典上舉行成親儀式的消息。
這個消息傳出之時,瞬間席卷了整個南疆。
要知道,十年前的內亂,樓主身死,圣女失蹤,大祭司重傷。后來,長生樓主之位空懸,圣女之位更是無人替代。
后來,更有傳言容顏絕色的紅衣大祭司不近女色,令無數妙齡女子傷心落淚。而如今公布的這個消息,無疑是給人群中投下了一個驚天魚雷,炸翻了所有人。
也有知道內情的人感嘆,每一屆的南疆圣女都會嫁與長生樓主為妻。十年前,圣女與大祭司本便有婚約,如非內亂只怕早已成親。更有大膽者猜測,若非,大祭司十年未娶,就是為了失蹤的圣女?很多人,都以為自己知道了真相,然而真相如何,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
“南疆圣女與大祭司本就有婚約,你沒聽說?”
“?”
聽到這個消息,阿尋一點都不驚訝:“遲到了十年,一切,都該回到正軌!”
白衣瞪大了眼睛:“你真想嫁給湮月?”說著就準備動手往阿尋頭上招呼,真的不喜歡那個神醫(yī)了,還是腦子被刺激壞了?
阿尋躲開了白衣的手,嫌棄地瞪了他一眼:“離我遠點?!?p> 其實,白衣除了智商,其他方面還是很可愛的。
阿尋笑容漸深,卻有些危險了:“呵呵,少年,你是不是在我面前有些飄了……”
白衣:“……”
……
翌日,湮月便派人將嫁衣送了過來,阿尋淡淡地看了一眼,便知是她的尺碼,她并沒有為難這些普通的侍女繡娘,十分配合地試穿。
湮月還是很了解她的,如果是長生樓的人前來,絕不會討到好處,卻知道,她不會遷怒到這些普通人身上去。何況她更清楚,沒有完成任務的后果。
關于這一點,他總能死死地抓住她的軟肋。
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穿上嫁衣了,有些感慨萬千!
當侍女服侍阿尋換好衣服,從屏風后緩緩走出時,不知何時等在外面的煙月看著阿尋竟愣在了原地。
朱唇輕啟,皓齒如貝,眉眼如畫,顧盼流光,舉手投足,動人心魂……
一襲嫁衣似火,更襯得她明艷動人,美得不可方物。
一旁的白衣同樣滿眼驚艷,或許是和平日里的她太不一樣,又或許是她經常男裝示人,所作所為更是驚世駭俗,讓他都快忘了她也是一個會嫁人的正常女子。
……
何謂人心,不過即是一場鬧劇的源泉。一切的因果,皆因它而生,為它而滅。
望月大典前夜。
阿尋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慕雅,鳳淮與湮月的生母。
她還活著,并非像傳聞里一樣,死在了十年前。
曾經有人說過,越是美麗的女人就越會騙人,在這位的身上更是體現的淋漓盡致。
十年前,慕雅是南疆第一美人,是第一個身兼長生樓第一殺手與南疆圣女之人。
菩薩面容,神仙姿態(tài),卻是這世間最為虛偽涼薄之人。
人,真是可笑的存在,虛偽,是他們的面紗,他們用虛榮欲望填補空洞,用凡事浮沉祭奠絕望。
阿尋無奈地想著,難道她上輩子欠了這一家很多債,這一世,才會與他們糾纏不清。
……
慕雅笑容溫婉,看著阿尋的眼里充滿了憐憫。
阿尋只覺不寒而栗,似乎曾經那個將阿尋逼入絕境之人不是她一般。
歲月從不敗美人,十年未見,她風采依舊,時間似乎格外優(yōu)待她一樣,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慕雅面色如常,在阿尋身旁落座:“兜兜轉轉,你還是回到了這里?!?p> 曾經的一切,經不起推敲,兩人心知肚明。
她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阿尋面前:“你該是記得我曾說過的話!”
阿尋勾起唇角,拿起瓶子把玩著:“當然,我怎敢忘記?!?p> 當初的一切,她怎么敢忘記呢!
阿尋十分清楚,面前這個女人就是一個十足瘋子,或許以為勝券在握,所以對著阿尋也是有問必答,讓阿尋一直想不通的很多事情有了答案。
……
黑夜里,阿尋無力地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里,將頭埋進懷里,沒有眼淚,沒有傷心,只想靜靜地待著。
因為喜歡,愿意將真心交付??梢惨驗橄矚g,同時將傷害的權利交給了對方。
而這一切,最終成為別人傷害她的理由。
人生,迷茫又黑暗,撐過去了,還會有下一個黑暗等著迎來。
……
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脩兮憺忘歸。
忘歸樓。
鳳淮站在窗邊已經半個時辰了,遺世獨立一般,與周圍格格不入,眸色暗沉,看不出情緒。
風眠看著他越發(fā)消瘦孤寂的身影,暗自搖頭,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問世間情為何物,真是害人又害己。
鳳淮看著接踵而至的人群,摩挲著瑩白手腕上的黑色手繩,腦子里一遍遍回想著昨日遇見的老婆婆所說的話……
“公子,你這手繩可是一位姑娘所贈?”賣燈籠的老婆婆看著眼前絕世無雙的男子,疑惑著開口:“那姑娘可是公子的心上人?”
小攤前,鳳淮無意間露出了白皙手腕上的黑色手繩,卻不料被賣燈的老婆婆看到了,他摩挲著手繩,唇角上揚,臉上盡是溫柔:“是,婆婆。”可笑意卻掩不住眼底的落寞。
老婆婆是過來人,閱人無數,自然能看懂他眼底的落寞,嘆息著:“公子,你可知,那姑娘為何用青絲編制手繩送給你?”
“青絲?”鳳淮有些詫異,那一年生辰,她紅著臉給他戴上了她親手編織的手繩,他再未舍得取下。那時,她路遇意外,潛意識里的殺念被激起,誤傷了他,她暈倒昏迷,他滿心擔憂,卻不知這手繩是她用青絲所制。
老婆婆繼續(xù)道:“所謂一縷青絲一縷魂,一縷悲切纏君魂。一縷青絲為君剪,一縷青絲念君魂?!?p> “相愛的人都有這么一個期望,希望和自己的愛人從青絲到白發(fā),依偎著,兩個人一直走下去。于是就有人用自己的一絲青絲和手繩編織成手鏈,送給自己的戀人,期望和自己的戀人可以白頭偕老,一生相愛。”
鳳淮呢喃著:“是這樣嗎?”
“人的頭發(fā)生長在人的身體上,是人身體的一部分,把自己的一縷頭發(fā)剪下來,頭發(fā)離開身體,就不會在生長,送給自己的戀人,代表是生或是死,生死相戀。”
“這青絲代表愛戀也代表信任,這才有結發(fā)夫妻的說法。想來,送公子此物之人,一定很愛公子……”
聞言,鳳淮面色寸寸慘白,身體踉蹌著,幾乎站不穩(wěn)。
那時,阿尋雖愛笑,但他了解她生性冷漠涼薄,從未將什么真正的放在心上。卻不想她并非無心,而是很早之前,就將一顆真心放在了他的手上,那時,他卻不知……
天機閣外,她被逼離開;神醫(yī)谷中,他無情冷漠;九幽臺上,她孤立無援;……
當她被天下人摒棄的時候,她笑得云淡風輕,卻是滿目蒼痍,那時,他又在哪里?
被月影暗算,恢復記憶時,美夢被撕碎,謊言被揭開,來自最為親近之人欺騙,那時,她該何等傷心?
他一直以為的為她好,卻在她最需要他時,離她而去……
他,只想要美好善良的她,卻忘了雙手染血同樣是她。他貪圖她給的溫暖,卻忘了救贖她的黑暗。
孤影獨立,微風細雨,繁華落盡,紅塵寂寥,云染墨,樹叢生,只留白愁與淡憂。
青絲手鏈,生死,相戀!
愛由心生,世間的愛,一切自有因果。情由愛續(xù),要懂得惜緣,也要學會舍得。緣聚緣起緣滅,一切強求不得。
曾經不懂愛,后來才知,他眼中只有她,便是愛。
一屋,兩人,三餐,四季,人間煙火,神仙伴侶,愿得一心人,白首莫相離。
一朝偶相逢,十載苦相思,情到濃處傷人深,寧愿無心對無情。何必?何苦?
現如今,一切已太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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