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天上的星星，她在夜空中遠眺，尋找著那個會給她編織白色蝴蝶結草帽的母親。”
那人的聲音如鎮(zhèn)魂的安眠曲，帶來沉沉的倦意。
白鶴渝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叫“渝”的孩子，乘著小舟順流而下。
她在遠山山巔之上與飛鳥握手，在奔騰不息的長河之中與游魚嬉戲，又跨過龍躍橋，與那個她選中的母親相遇。
澈是白鶴村里的寡婦，無法生育。而村落又看重繁衍與傳承，故而她在村里的地位十分低下，宛如一個隨叫隨到的仆人。
現(xiàn)在的她正受托為村里的小孩洗滌衣物，說是受托，不如說是強塞給她的才對。
澈嘆了口氣，舉起洗衣棒就往孩子的衣衫上拍打。
水花激濺，落到她卷起的衣袖和褲腳上。
米白色的頭巾包得頭發(fā)嚴嚴實實，不讓它散下來妨礙事務。
自己用干草編織的草鞋也已經(jīng)被她踩得破破爛爛，仿佛下一秒就要松垮下來。
龍躍橋幽靜偏僻，她最喜歡來這里洗衣。因為此處即不會有頑皮的孩子過來打鬧，更不會有閑得發(fā)慌的村民來對她指指點點。
如果能有個孩子就好了，即使丈夫離去，她也不至于會淪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
澈暗暗想著，將目光落到龍躍橋上。
龍躍橋是不久前新建的——上好的檀木泛著淡淡的光，不時有木質(zhì)香味混著潮濕泥土的氣息飄來。
為什么要設一座橋在這里呢？
她暗暗思索，想起那個棲息在深山中的白鶴仙來。
大家都說白鶴仙是一個仙氣凌然的花季少女，如高嶺之花，如海底明珠。她能夠降下祈福之雨，喚來新生之風，讓白鶴村免于天災之難。
白鶴仙從來只是默默守護著村子，盡量避開與人類接觸。可偏偏今年的她提出了一個令人費解的要求：在深山入口前的河流上建立一座檀木橋。
這里平時無人經(jīng)過，唯有澈會因為要圖個清靜，于此地獨自洗衣。換句話說，這龍躍橋可有可無。
難不成是為了她嗎？澈搖搖頭，這完全沒有可能。
——直到她視線下移，看見那個被裝在籃子里嚎啕大哭的女嬰停在龍躍橋下的巨石上。
澈瞬時感到頭皮發(fā)麻，瞳孔劇縮，呼吸紊亂。
洗衣棒掉在地上，咕嚕咕嚕地轉(zhuǎn)了兩圈，臥在一旁的草叢里。
她嚇得彈起來往后退，踉蹌了一下踢倒了才剛洗干凈的上衣和褲子，它們有的沾上塵土，有的隨著水流漂走。
草鞋完全壞了，她只能赤著腳，狼狽地配合著手上的動作爬行。
白鶴仙每年都必須換一個殼子，而那個女嬰無疑就是被選中的祭品！
沒有任何征兆地出現(xiàn)……
不！不對！
從白鶴仙提出要求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宣判了澈的死刑！
“我沒看見……不是我……”澈連滾帶爬，滿臉寫著驚恐二字。
還沒逃走幾米，一雙黑色的布鞋就不徐不疾地闖進她的視野里。
澈頓了數(shù)秒，不敢抬頭。
頭頂上方落下冷漠又沉穩(wěn)的男聲：“澈，回去?！?p> 澈死命搖頭，咬著舌腹，強忍著反駁的念頭。
一旦承認她見到女嬰，就代表她要作為女嬰的撫養(yǎng)人度過余生。
而這個余生，不會太長。
命運為何要選中她？
她想要孩子，但卻不愿被迫與祭品產(chǎn)生羈絆。
“這是白鶴仙的恩賜?！贝彘L說罷，沉默著負手而立，樹影被剪碎了摔在兩人周圍。
無聲勝有聲。
自那以后，渝就作為澈的孩子生活在了白鶴村中。
澈背著她上山采藥，抱著她在河邊洗衣。
雖然澈做到了以往夢寐以求的事，但內(nèi)心卻在不停地滴著血，痛苦萬分。
“別怪我。”澈瞞著所有人跑上山，躡手躡腳地將渝拋棄在山神廟里。
當廟門被吱呀一聲徹底關閉，渝整個人便融在了無解的黑暗中。
月亮被厚厚的云層遮蔽，附近沒有一絲村落的火光，螢火蟲也仿佛約好了一般藏在不知名的幽靜角落。
渝伸出肉肉的小手想要握住什么，咿呀咿呀地喊著。
直至有許許多多微弱的光團聚集在她身邊，化出一只白皙的手來。
霎時間，霧氣飄渺而去，月光與螢火交織，蟬鳴四起，蛙叫不止。
山神廟顯露出古老的姿態(tài)，在時間的長河中肅然挺立。
蔓延而上的綠色染在木色之內(nèi)，別有風情。
渝立即興奮地抓住那只手指，隨即趁著光凝望進少女那艷麗的雙眼中。
一紅一白。
只一眼就能從中看遍壯闊山河，海闊天空。
又如憂傷的紅寶石和無言的純白薔薇。
令人無法忘懷。
三千鶴發(fā)探進林中迷霧，少女的潔凈的臉與渝靠得不能再近，她微笑著，像個早已超脫于世的仙人。
廟外風云變幻，海嘯呼呼，悶雷滾動，卻沒有雨珠滴落。
“小家伙，你害怕嗎？”她勾勾手指，逗弄著渝胖乎乎的紅潤臉蛋，“我叫白鶴，是這座山的山神。”
白鶴的聲音很溫和，就像清晨蓋在身上的被子，柔軟又舒適，讓人不愿離去。
渝對著她呵呵地笑了，露出嘴里剛冒出一點點頭來的小白牙。手腳也不安分，一直往旁邊亂踢，好像想要快點學會走路。
“你要加油活下去?！卑Q任由自己的食指被渝握在手中，以此將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她，“然后逃出這場因果輪回。”
說完，白鶴如蜻蜓點水般在渝額頭上落了一吻，充滿了極致的強忍與愛意。
渝疑惑地歪頭看她，感受到少女心里的仇恨和悲痛。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白鶴的身影化作澤上螢火，隨著聲音一下子消散。
下一刻，廟外開始變得嘈雜。
村民們都舉著燒得正旺的火把，它們吐著火舌，滋滋響著，時不時躍動身子冒出點火星來。
兇惡的影子雜亂無章地鋪在附近上，中間有個瘦小的身影在瑟瑟發(fā)抖。
村民的目光就像一把尖銳的小刀，刺在那個面容憔悴，頭發(fā)凌亂無比的女人后背上。
澈感覺渾身是火辣辣的疼，她剛剛被村長扯著頭發(fā)拖上山，現(xiàn)在暴露在衣服外的皮膚都已經(jīng)被蹭破了，還在源源不斷地流血。
火焰的溫度也直直燒在傷口處，這更加加劇了她的痛苦。
澈喘著粗氣，趴在泥地上，她那條用來束發(fā)的頭巾也在途中丟失了。
“給你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贝彘L不怒自威，“念你為同族，可從輕發(fā)落?！?p> 澈握緊拳頭，指甲甚至陷進了土壤里，驚出一條褐色的小泥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