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多囡飄渺且沒有焦距的瞳孔漸漸回籠，盯住了站在她面前，冷著一張臉的男人。
就是這個男人和他身邊的母親，讓她再也沒有機會陪在希望的身邊。
如今，卻又將她的希望弄丟了，她怎么可能不怨，不恨？
代多囡干澀的唇瓣微啟，卻沒有說出話來，是傅興寒打斷了她。
他沉著臉，寒鐵般的聲音，警告似地說道：“代多囡，你夠了，這是家事，等找到希望，回到家里，我們再慢慢說?！?p> 回到家里？
代多囡心中冷嘲，過了今天，他以為她還會回到那個根本就不屬于她的家嗎？
當(dāng)然不會了！
她逼視著傅興寒，嘴角竟微微地彎了起來。
傅興寒只覺一陣顫栗，甚至有點心慌。
他居然從代多囡直盯著他的那雙眼睛里撲捉到了洶涌澎湃的怨恨。
那怨恨仿佛是大海里翻滾地洶涌波濤的浪潮，一浪一浪地朝他拍過來，想要將他卷進去，撕裂，粉碎。
而與之有著強烈鮮明對比的是，她那張平靜到近乎冷漠的臉和嘴角微嘲的笑意。
他不知道代多囡剛剛想到了什么，竟然能夠讓她從神思恍惚一下子變成這樣的神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所思所想一定和他有關(guān)，否則，她不會恨他如斯，也不會連說話都像是夾著機關(guān)槍似地“砰砰砰”地直中他的心臟，連對他一點點的顧忌都沒有。
他只見她唇瓣一張，說道：“傅興寒，我?guī)Ш⒆拥倪@幾年，你從不覺得我辛苦，甚至認(rèn)為我清閑的要命。希望睡覺輕，從生下來，我?guī)缀蹙蜎]睡過個囫圇覺。他月子里不睡覺，我就得睜眼陪著，他什么時候想吃母乳，即使再精疲力盡，我也得喂他，他感冒發(fā)燒的時候，我就必須得通宵達旦的守著。”
她的語速極快，語氣極重：“你嫌孩子拉的粑粑臟，我卻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他養(yǎng)到這樣大，只要我對你抱怨一句，這孩子太鬧騰，弄得人有些精神不濟，你就會懟一句，帶個孩子有什么辛苦的，不就是圍著一個孩子轉(zhuǎn)嘛。”
代多囡的眼中閃現(xiàn)著晶瑩剔透的淚花：“可你轉(zhuǎn)過頭又對我說，你媽生你養(yǎng)你一場不容易，要讓我對你媽好一些?！?p> 她冷笑一聲，語氣里都是平靜的譏諷：“你覺得可笑不可笑？我和你媽都是女人，你知道你媽的不容易，卻不明白我的不容易。”
她眼中的恨又翻涌而起：“最可恨的是，在希望最難帶的時候不見你們幫忙，并且只要他一哭，你們就皺著眉頭，煩的像是能要了你們的命，尤其是你傅興寒，自從希望出生以來，你從未盡過一個當(dāng)父親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就連那么一點點的關(guān)愛你都舍不得給。”
她一點都不帶停歇地繼續(xù)說道：“可當(dāng)他自己會玩，會吃，會喝，會拉，會尿，而且也不需要大人時時刻刻陪在身邊時，你們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義士’，來幫我照顧孩子，美其名曰‘幫我減輕負擔(dān)，我想上班就去上班，讓我不要與社會脫節(jié)，’，然而，當(dāng)我不愿意后，你們就變得理所當(dāng)然，說家里用錢的地方很多，讓我出去上班是為了補貼家用?！?p> 代多囡的眼中乍然崩裂出一股怨氣：“我倒不知道你傅興寒什么時候窮的需要我來補貼家用了?！?p> 她道：“你朋友暖新房，你豪爽一鄭，五千塊錢的禮物就擺在了人家家里。你每次出差買一套衣服，隨手一拍，三千塊錢便留在了服裝店里。你給你媽買衣服，買手機，手機隨便一付，兩千塊錢刷出去了。你跟別人喝酒吃飯，隨便一點，一千塊錢都吃進了肚子里。你朋友的小孩過生日，你隨手一揮，五百塊錢的玩具送了出去，可你連給希望買一百塊錢的玩具汽車都舍不得。你在外面把一百塊錢不當(dāng)錢，在我這里卻還要把一毛錢當(dāng)做錢。你理所當(dāng)然地告訴我，你那叫格局，可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格局就是從我和希望的身上省下來的?！?p> 代多囡的眼淚終于從眼眶中滾落出來，劃過面龐，掉了下去，她道：“傅興寒，當(dāng)初我不聽父母勸告，力排眾議，將彩禮減到你家所能接受的范圍，并且一心一意，義無反顧地嫁給當(dāng)時沒房沒車，沒有穩(wěn)定工作甚至還在游業(yè)狀態(tài)的你。那時候，我想著，總有一天，我們也會和別人一樣，有房有車有存款，然后，讓我爸媽刮目相看，也讓他們相信我的選擇沒有錯。”
她倏而笑了一聲，自嘲且酸楚：“七年后，你果然有房有車有存款，而我除了生了一個希望，依然沒房沒車沒存款，曾經(jīng)想讓我爸媽相信的，到了如今連我自己都不相信了。”
“傅興寒”她又叫了一聲：“我代多囡從未想過自己會活成如今這副窩囊的模樣。生活拮據(jù)，省吃儉用。身上套著已經(jīng)穿了好幾年的廉價衣服，沒錢買化妝品，沒時間打扮?！?p> 她的語氣里滿滿地盡是悔意：“這也就算了，因為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可讓我心酸的是，我連給孩子買一個他喜歡的吃食或是貴一點的小玩具和電動車都無能為力?！?p> “每過兩個月，我還需要手心向上，低三下四地問你要生活費。你不主動給，我沒意見，可你竟然問我，為什么花錢那么快?！?p> 她直直地勾住傅興寒黑框眼鏡后的眼睛，問：“兩個月，一千塊錢，在當(dāng)今這個時代，你覺得能干什么？那和你的花費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
這樣的責(zé)問像一記重錘砸在代多囡自己的心上，卻在傅興寒那里激不起一點水花，甚至他的臉還有些沉郁。
代多囡恨他怨他又能怎樣，還不是要和他過日子。
傅興寒冷嘲一笑，話說地理直氣壯：“你在家?guī)Ш⒆?，又不出門，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呵！”代多囡居然被他給氣笑了，她道：“你老說車貸和房貸的花費很大，可你卻從來不關(guān)心家里的水費，電費，買菜，吃穿，還有各種零碎的花費，難道這些都是大風(fēng)刮到你面前的？”
她話鋒一轉(zhuǎn)，又道：“在這個僅有七年的婚姻里，我以為我放棄的只有自由，卻沒想到讓我放棄的還有工作，人格，尊嚴(yán)，金錢甚至對孩子的陪伴。”
放棄了對孩子的陪伴？
傅興寒沉郁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譏諷。
聽代多囡說了這么一大堆，他連個插話地缺口都找不到，因為除了他不知道的，代多囡所說的幾乎都是事實，就算他再能言善辯，在事實面前，也根本無從辯駁。
但現(xiàn)在，他終于抓到了機會，抓到了一個能夠讓代多囡閉上她那喋喋不休的嘴巴的機會，不然，他的臉都要被代多囡給丟盡了。
他嗤笑一聲，說道：“代多囡，你睜著眼睛說瞎話也得有個度，自孩子出生后，不都是你自己在帶，我媽想帶一下，你都不放心，不讓她帶，現(xiàn)在說這種話，你不覺得心虧嗎？”
早已停止了哭聲的婆婆似是也完全不能理解這樣說的代多囡，她瞪著眼睛說道：“多囡，你說話要有良心，孩子是你自己堅持要帶的，不是我們非要逼著你帶孩子不可，也不是我們逼你放棄了這個，放棄了那個?！?p> 這的確是事實，傅興寒想，就算代多囡再巧言令色，也無法反駁，更何況他所知道的代多囡在言語方面實在木訥，幾乎就是個話題終結(jié)者。
但是，等到代多囡嘴巴一張，接著他的話頭繼續(xù)長篇大論起來的時候，傅興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有些低估了如今的代多囡。
這哪里是過去那個語言匱乏木訥的代多囡，完全就是伶牙俐齒，口若懸河的另外一個代多囡。
她看著他，神情里哪有一點點的心虧：“良心？我的良心早就被豺狼吞噬干凈，只剩一片寒心了。但是，你們也說的沒錯，自孩子出生后我便一直帶著。”
傅興寒冷笑了一聲。
代多囡無視他的冷笑，嘴角又輕輕蕩開一抹譏諷，繼續(xù)說道：“可就是帶孩子的這幾年，傅興寒你說了無數(shù)次我像一個怨婦，不是埋怨這，就埋怨那。還是一個潑婦，跟你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你也無數(shù)次的說過我穿的就像一個大媽，不修邊幅，素面朝天，不會說話。還說外面的女人有多光鮮亮麗，美麗精致，能說會道。你甚至還說過，我的‘職業(yè)’讓你在同事，領(lǐng)導(dǎo)面前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你為了逼我去上班，迫不及待地，把才分開住了兩個月的你媽叫來幫我?guī)Ш⒆?。?p> 代多囡冷笑出聲，但語氣依然平靜無波：“我一直想不通，一個母親想要照顧自己的孩子，用愛陪伴自己的孩子，到底有什么錯？竟要遭到各種人的不理解，還要被自己的丈夫嫌棄，被婆家看不起，乃至被全社會口誅筆伐和侮辱？甚至還為母親這個稱呼起了一個貼切的職稱“全職媽媽”，可全職媽媽得到了什么報酬？”
“一個‘保姆’，人們賦予她職稱，她幫人照顧孩子，照顧老人，人們給予了她相應(yīng)的薪水報酬，而且還受到了全社會的追捧，可全職媽媽得到了什么？”她像是在問傅興寒，又像是在問周圍看熱鬧的人：“家政公司的鐘點工，人們請他做家務(wù)，打掃衛(wèi)生，她得到了應(yīng)有的報酬，這叫有付出就有回報，同樣的，全職媽媽也付出了時間，付出了精力，付出了耐心，可最后得到了什么？她有年薪，有月薪嗎？”
她言語一轉(zhuǎn)，竟是憤怒地質(zhì)問：“既然沒有，那憑什么要給媽媽們戴上“全職”的名稱，難道她們給予孩子的愛和陪伴還有為家庭的付出，就只配得到這樣一個職稱嗎？可笑?！?p> 她眼睛微微一瞇，盯著傅興寒難看的臉，說道：“既然大家都瞧不起‘全職媽媽’，那為什么要有媽媽？既然一個媽媽給不了孩子應(yīng)有的責(zé)任和義務(wù)，愛和陪伴，那為什么還要把他生下來？難道真的就只是為了傳宗接代？老有所依？”
突然，人群中有個年輕的男聲插了進來：“大姐，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
我說的不對？
代多囡眼角微挑，眼眸中頓時含了一絲絲地輕蔑，她順著那個聲音尋過去，就看到了站在一群女人旁邊的一個青年男子，他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穿著一般，但干凈整潔，帶著一副眼鏡，斯斯文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