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zé)備
“屬下知罪,還請廠公降罪?!?p> 他不過多解釋,只低著頭認(rèn)罰,殷繁居高臨下看著他,忽然冷笑了一聲。
“捫心而問,你真的知罪嗎趙二?你不信咱家,咱家當(dāng)時說過的話你連一個字都不信,是也不是?”
那聲音中含著難掩的失望,如同潮水般將徐戰(zhàn)淹沒,他跪在地上低低喘了一聲,連胸腔都在泛著疼。
對,他不信!
他趙檀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身上背著上百條枉死的冤魂,他能信誰?又敢信誰?
眼前這個比他都要年輕的男子在五年前才十四歲,哪怕是現(xiàn)在他都連弱冠都不到,他說能夠為自己報仇,他怎么敢信!
“廠公……”
“小復(fù)子,把東西拿給他看,讓他看看自己有多蠢!”
殷復(fù)拿著一沓紙走上前蹲在徐戰(zhàn)面前,一張一張地給他看上面的內(nèi)容。那些紙張有的已經(jīng)泛黃了,看得出來是以前的東西。
趙長云出身扶陽趙氏嫡系一脈,仁啟十年恩科及第,高中探花郎,一直在戶部任職,其為人剛正不阿,算是朝堂清流的典型代表。
然而長寧二年的時候,新帝登基不久,元黨得勢,他們這些先帝頗為器重的朝中清流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不巧當(dāng)時西廠內(nèi)部權(quán)力紛爭不斷,東廠又無力與元黨對抗,趙長云成為了當(dāng)時最大的冤死鬼。
而當(dāng)年告發(fā)趙長云并且偽造其貪墨證據(jù)的人正是楊正朝。
當(dāng)時的楊正朝還是戶部一個小小的主簿先生,每年拿著八十石的俸祿勉強糊口,趙長云出事后,他便得了元祈的青眼,一路扶搖直上,仕途坦蕩。
那兩年里,元黨一派借著這種手段排除異己,在朝中建立了龐大的政治勢力,將元家的根深深扎在了朝堂里,從那個時候開始,始安元家作為元祈的本家,成為了大離最大的名門望族。
“趙二,你以為咱家這么些年來都在干什么?若論起冤,幽州喬家不比你冤?你趙家還有你趙二記著這血海深仇、為其忍辱偷生、奔波賣命,喬家呢?一百三十條人命盡葬匪山,誰記著他們的仇?”
殷繁淡淡地說道,聲音很平靜。
飯要一口一口吃,仇要一點一點地報,敵人也不是傻子,就看誰算計得過誰。
徐戰(zhàn)顫抖著雙手翻動著那些泛黃的紙張,反復(fù)看了很多遍,其中那份他父親寫給災(zāi)區(qū)地方官員的親筆書信他一直看,看到流淚,看到疼。
“……今年霜雪比之往年更甚,百姓苦久,今夜皇上囑戶部下發(fā)賑災(zāi)銀兩,吾喜,片刻無敢耽擱,遂手書批文一份,望諸位……”
除了那封信,還有那筆賑災(zāi)銀兩從戶部走賬時楊正朝做的假賬,和楊正朝同元祈多次聯(lián)系的書信……
徐戰(zhàn)將那幾頁薄薄的紙張緊緊貼在胸口,他幾乎能想象到皇上拿著這些東西給他趙家翻案時的場景,可是……可是現(xiàn)在楊正朝死在他手里,他是痛快了,可他父親永遠(yuǎn)都背著一個貪官的罵名,被世人唾棄,他怎么就,那么蠢呢!
走出北獄司的時候,殷復(fù)在后邊問殷繁,趙家的案子還能翻嗎?
殷繁回答道,翻不了。
楊正朝死的不明不白,假賬和書信就成了廢證,光有趙長云一份手書根本沒什么用。
所以這一次,是趙二自己把他趙家的一條后路斷送了,明明他有那么多正大光明的方式要楊正朝的命,他偏偏選了最不入流的一條——刺殺!
把人弄進北獄司關(guān)著,想怎么折磨不行?就是直接給弄死在里面,他殷千歲都能給他兜得??!所以說趙二這次,蠢大發(fā)了!
“干爹,那趙家的事就這樣過去了?”
殷復(fù)不高興,那也太便宜元家了!
殷繁瞇了瞇眼,沒有回話。
怎么可能呢?趙家祖宅的那把火還沒查明白呢。
出了北獄司,殷繁一眼就看到了蹲在石獅子旁的少年,他神色不變,回身對殷復(fù)說道。
“你先回南鎮(zhèn)庭?!?p> “是?!?p> 殷復(fù)溫順地行了一禮后離開,路過石獅子旁的時候,笑瞇瞇地在表情呆呆的少年頭上揉了一把,直到把那原本服帖的發(fā)絲揉的一團糟。
“……”
小流兒不懂他的惡趣味,呆呆地瞪著一雙黑曜石一般的大眼睛任他動作,直到看見遠(yuǎn)處的人朝自己招手才站起來,拽了拽衣袖跑了過去。
“廠公?!?p> “嗯?!?p> 殷繁抬手將他被弄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撫順,動作是輕柔的。
“怎么跑這邊來了?可是干爹有吩咐?”
小流兒在他掌心下點頭,“爺爺說讓你今晚回家住?!?p> 回家……
“好?!?p> 就這樣,殷繁就跟著小流兒回到了青衣巷。
此時已是申時已過,臨近傍晚的時候。
小流兒進了門喊過人后就跑自己屋子里去玩了,留下爺倆大眼瞪小眼。
一如既往的尷尬,尷尬過后便是長時間的無言以對。
不過這一次趙辛詞沒有讓這種無言以對延續(xù)下去,他轉(zhuǎn)身走進廚房,不一會兒后,竟拿著一根三尺見長的棍子走了出來,虎著一張臉甚是嚇人。
殷繁瞬間了然,二話不說,撩起衣擺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正準(zhǔn)備施威的趙大人:“……”!
“你啊你!你要咱家怎么說你好!”
趙辛詞身穿一身粗布麻衣,挽著半截袖子手拿棍子圍著跪在地上的人走了一圈又一圈,聲音里是滿滿的恨鐵不成鋼,但那棍子卻始終都沒有落在那單薄的身軀上。
“咱家救你的命,教你權(quán)謀,給你權(quán)勢,不是讓你這么糟踐的!你知不知道昨夜那般情況之下,但凡出半點差池,你就是整個大離的罪人!”
趙辛詞是真的氣??!這臭小子怎么就這么大膽呢?拿著離都所有貴人的命去釣?zāi)切┐炭?,兩波人馬輪番在大殿上行刺,時隔不過一刻鐘,他怎么就敢?。?p> 殷繁感受著來自老人的獨特關(guān)心,輕輕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里面已經(jīng)是一片堅決。
“干爹,打小您就教兒子,沒有十分把握的事千萬不可做,這話,兒子一直記著,這么多年來,兒子行走于權(quán)勢的刀尖上,更是片刻不敢忘,……但是,無論什么事,兒子拼上自己的一條命,便只需五成把握就夠了?!?p> 比權(quán)謀,他可能還技術(shù)一籌,不過比不要命,他還從未輸過人。
昨夜那招自請入翁之計,不止算計了帝后和文武百官的性命,還有他自己的。
他在拿整個離都做餌,來釣魚,這是一個非生則死的局,沒有第三個選擇,他只能贏!
趙辛詞看著眼前這個背脊挺拔的少年人,忽然就失去了生氣的由頭,滿腔怒火被一陣從心底涌上來的悲哀沖刷得一干二凈。
他該知道的,這個孩子拿命不當(dāng)命,當(dāng)玩意兒!
“繁兒,長安……”
趙辛詞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終究還是走得太遠(yuǎn)了。
“干爹不必憂心?!?p> 這時,殷繁卻是難得的話密,唇角勾著一個淡淡的笑容,眸光溫和,是趙辛詞好多年前才熟悉的模樣。
“昨夜所有的活口都關(guān)押在昭獄,用不了多久就能查清楚,屆時……都會好的……”
他說都會好的。
昨夜那般兇險的情況到了他嘴里竟是變成了一句輕飄飄的“都會好的”,就像是被人捅得遍體鱗傷,他還能扒開血淋淋的傷口笑著同他說:干爹,你看??!我一點都不疼!
他是真的不知道疼嗎?
不,他只是告訴他,他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