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促的叫聲把秦克定從黑甜鄉(xiāng)里拉出來,他起身打開燈,叫醒仍舊在囈語的德音?!暗乱簦阕鍪裁磯袅??”
“我……不想說。”德音微蹙眉。她之前在夢境里已經有了意識,她一直努力地掙啊掙地,想脫出夢境。
秦克定看她都不愿回顧,他把折疊床拖過來,“別怕,我陪著你?!?p> “別關燈好嗎?”
女孩子嚇得不輕,他在折疊床上坐定,“你睡吧,德音,我看著你?!?p> “那你呢?”
“我天亮了再睡,我明天晚點起來?!?p> “你躺下吧,坐著累?!迸⒄f,她轉身背向秦克定。
“你背向我難道不怕了嗎?”秦克定以為女孩不喜歡他盯著自己。
“后背是最容易受到攻擊的地方,你幫我守著?!迸⒌吐曊f,她有些不好意思。
秦克定差點笑出來,他趕緊告誡自己要嚴肅,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不是德音,怎么能體會德音的恐懼?他心里對德音充滿歉意,他居然讓這般柔弱的女孩替他擔起家業(yè),“我對不起你,德音?!?p> 女孩沒言語。
秦克定睡到中午才醒。吃過午飯后,德音拿出拖布讓他拖地。德音昨天買拖布時他已經想到后果了,他還想掙扎一下,“為什么不找雇工來打掃衛(wèi)生?”
“臨時找人那么容易?而且最好知根知底。你吃我的......”不對,到目前為止都是自己吃秦克定的,“住我的,”她刻意加重語氣,“寄人籬下,自然要干活!”
海上巨富秦家的長房長孫“寄人籬下”?這說法很新鮮。“我希望我的寄住有實質內容?!彼f完這句作死的話后,趕緊動手拖地。
德音讓他先掃一遍地,然后再拖地,而且每個角落都要照顧到。秦克定心下告誡自己以后不要逞口舌惹是非。誠如邦媛所言,德音是管家的好手。德音自己拿了抹布擦臺面,再去刷浴缸和馬桶。
“我刷馬桶吧?!彼岵坏门⒆鲞@種事。
“你不累嗎?”德音推辭。
“從前在查爾斯河上,我連著劃三個小時的船也不累?!彼嵝训乱羲麄兊某踝R。
“不要,我來,男人不好刷馬桶?!?p> 他明了德音所受的傳統(tǒng)教育是男尊女卑,男子不好做這樣污穢的活。德音還是在意他的,他心里很溫暖。
早晨,德音說不要出去吃飯了,她昨天買了面包、牛奶、雞蛋、奶酪、黃油、培根和水果,他們可以自己準備早餐,秦克定巴不得,妻子給丈夫做早餐!他趕緊拎一張報紙到廚房里坐定,坐等美食上桌。他瞧著德音把雞蛋放到鍋里、添上水、笨手笨腳地打開火要煮,終于忍不住了,“為什么煮雞蛋?德音?!?p> “煮雞蛋不好嗎?我喜歡吃?!?p> “我想吃煎蛋。”
“我不會。”她紅了臉。
“那么培根怎么做?”
“煮著吃行嗎?”
秦克定摸摸下巴,“我來吧。”德音從前一直嬌生慣養(yǎng),讀書的時候住在學校宿舍,德音要是會做早餐,他才該擔心,秦克定在心里微笑。
德音看他像模像樣地把煎鍋放到火上,他先煎培根,然后利用培根滲出來的油煎蛋,他還知道要用小火,以免肉和蛋糊掉。
“德音,你要吃煎蛋還是炒蛋?”
“你怎么會做飯?”
“做飯?不會,只是會做早餐,我以前偶爾自己做著吃?!?p> “你跟誰學的?”
“我......”他跟梅清漪學的?!拔易约鹤聊サ?。德音,你要吃煎蛋還是炒蛋?”
“隨便!”
隨便?秦克定瞄一眼德音,女孩轉身看著窗外不言語。他把培根、煎蛋和烤好的面包一一裝盤放到桌上,在杯子里倒?jié)M牛奶,奶酪切成片,德音一直站在窗前不動,連搭把手都不肯。
“吃飯了!”秦克定把洗好的水果端到桌上,“德音?”
德音走過來,拉開椅子,她停住了,不肯坐下來,“我不餓,我不想吃?!?p> “哎,德音,怎么了?”秦克定攔住要走出去的女孩。
“曾經在早晨……跟你面對面坐著吃飯的女人很多吧?我不想與她們?yōu)槲?!”德音推開他的手臂走出去。
確實不算少,她說得沒錯。他想告訴德音自己從未給別的女人做過早餐,他苦笑,于事無補。秦克定在餐桌邊呆坐了半天,他起身把所有的東西都倒進垃圾桶里,他上樓去找德音出門吃飯,發(fā)現女孩不在,她不知道什么時候出去了。
秦克定搜遍整個劍橋鎮(zhèn)也沒能找到德音,他在波士頓大學馬什教堂前的草地上坐下,望著河面出神。月老為他和德音牽緣引線時大概喝醉了,這繩結得好一番周折。他再去拉德克利夫女校、回到德音租住的房子,德音杳無蹤影。傍晚,秦克定再次回到教堂前,看見德音站在草地上。
“我一整天都在找你,德音!你去哪了?你吃飯了嗎?”他伸手去摸女孩的頭發(fā),被德音劈手打掉。
他沉默一會兒再開口,“舅父舉辦舞會的第二天我來到這里,我沒帶賽艇,我要結識你。我連續(xù)幾天都來這里等你,一直到晚上。后來我劃著賽艇沿著河上上下下找你,我去波士頓,在街頭、教堂、商店、飯店里尋找,我想你有可能去。我跟很多人打聽是否見過你。德音,我沒收到你的照片,我不知道跟我訂婚的人是你,否則我一定堅持把你接到我身邊,守著你,你滿16歲我就要娶你!從來我的一切都是父親做主,婚姻也是,我心里抗拒。留洋的女子大多開放,我以為你也會,所以我沒把我們的婚姻放在心上。德音,一切都是我的錯,你可不可以原諒我?我以后絕不會再犯錯!”
德音沒吭聲,轉身走開,秦克定跟著德音一路走回家。德音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樓上臥室里,把折疊床收起來拖出去。
“你晚上怎么睡覺,德音?”秦克定攔住她。女孩不應聲,繼續(xù)奮力往外拖床,她力氣小連床都收不起來,遑論把床拖出去?!拔襾戆?。”秦克定三下五除二把床折起來,單手挾著床出去,女孩驚訝地看著他。
如果你愿意,我會把你吊在手臂上寵愛,秦克定心里說。
“餓了吧?德音?!彼聵悄门D?、面包上來,他自己一天沒吃飯,他不知道德音會不會。
女孩不接,秦克定就放在桌上,開始吃自己的那份。女孩也餓得慌,終于忍不住走過去坐下,端起杯子喝一口牛奶,然后女孩便潸然淚下。
秦克定趕忙起身安撫她,“德音,怎么了?”他伸手去替女孩擦淚,被女孩推開。
“德音,從來都是我不好,我行為不檢點,我不回去結婚,讓你受了很多委屈?!?p> 女孩別過身不理他,以手臂遮住臉。在秦克定眼里女孩哭起來也很美,梨花帶雨,完全不需要遮擋?!肮?,別哭,德音,餓著肚子哭對身體不好?!彼焓秩崤㈩^發(fā),被女孩用手撥掉。
“德音,哭多了頭疼,別哭,乖啊,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德音!”他差點說要命也給,不過轉念一想,他若是死了,留下德音和別人風流快活,他會死不瞑目的。
“我要我媽媽!”一直飲泣的女孩哭著說。
秦克定一時愣住了。
“我媽媽走后就沒人管我了?!?p> 秦克定想想也是,若是父兄真的憐惜她,豈肯把她扔在秦家不管。衛(wèi)伯喈也是因為回來述職才插手此事,同父異母的兄妹畢竟隔著一層。秦克定滿心不忍,對她又愛又憐,“德音,我來管你好不好?我會一直顧惜你......”
“不好!”德音打斷他,“你出去!”
“你吃了東西,我再出去好不好?餓著肚子容易生病,這些天旅途勞頓,你前晚還沒睡好?!?p> “不好!”
“你今天去哪了?”秦克定趕緊轉移話題。
“我去哈佛,去威德納圖書館了?!?p> “看書???”
“坐著!”
“乖,吃口面包,”
“不吃!”
“乖,就吃一口,吃飽了好有力氣跟我生氣?!?p> “你出去,出去,趕緊出去!”女孩子把他推出臥室,鎖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