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小雨淅淅瀝瀝,沿街的商鋪陸續(xù)支起了一個個大型的雨棚,雨滴和塑料、金屬相遇,發(fā)出陣陣清脆的擊打。
清明節(jié)到了。
張阿姨的雜貨鋪也不同往日,一串串五顏六色的花圈、一疊疊印著不知名人物頭像的紙錢、老舊款式四方暗黃的紙幣和圓形紙制的銅錢硬幣、一束束用木棍支棱起的孔明燈、一根根筆直的立香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滿了整個商鋪,門前商客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
長安街大多數(shù)都是本地人,往西乘車約摸一個小時,擁擠的街道和建筑瞬間消逝,露出一大片寬闊又舒適的田野,那里,便是臨近不遠(yuǎn)的各個村落,本地人的老家也多聚集在此。
長安街也多的是外地人,比如賣羊肉串的XJ伊犁二十芳鄰的小姐姐巴哈爾和他的丈夫阿里木,比如來自湖北位于街尾賣豬肉的屠夫陳樂平,比如開了家肉夾饃店來自西安的周春華......
當(dāng)然,還有定居不久的兩位湘妹子。
清明之前,謝馥絨就為踏青一事苦惱已久,再三思忖下,最終還是決定帶文文回老家一趟——她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
“有個張叔叔,今年清明剛好要回邵陽,我們到時候也搭個順風(fēng)車回去一下?!敝x馥絨盡量以輕松的口吻說出,試探性的打探。
謝馥絨多少有點(diǎn)膽戰(zhàn)心驚,因?yàn)樗?,文文十有八九會拒絕,但還是抱有一絲僥幸心理。
與其說是不想,不如說是害怕。
周文怕見到自己的親爺爺、親奶奶。
“不要,爺爺奶奶不喜歡我?!敝芪亩俗跁郎希沂帜弥嫻P在草稿紙上涂涂寫寫,左手握著一塊橡皮。
“爺爺奶奶都老了,我們現(xiàn)在跑這么大老遠(yuǎn),他們也不是說見就能見的。好不容易有個順風(fēng)車,就回去看一下,看一下就回來了?!敝x馥絨努力地勸說。
周文裝作沒聽見,把臉扭在一邊。
“你爺你奶還是上一輩的老思想,重男輕女慣了,再說,后來他們不也改變了一些,照顧了你一年多嗎?”
“那還不是因?yàn)槟愫桶职侄汲鋈チ耍瑳]人管我了?!敝芪男÷暵裨沟?。
謝馥絨聽見了,卻只當(dāng)未曾聽過。
“過兩天不是清明節(jié)嗎,老祖宗定下來的規(guī)矩,我們至少也得回去給你爸掃個墓吧。不然一年到頭都在外邊,他到時候還要在夢里面怪罪我們不想他、不念他呢!”謝馥絨搬出了殺手锏。
“哎呀!我不想回去!就是不想回去嘛!你為什么非要我回去啊!要回去你自己一個人回去!”周文忽然離開書桌,跑到床腳,掩面嚎啕大哭起來。
“我就是不想看見爺爺、奶奶,我不要!我不要!”雙腳懸空,朝著空氣一頓亂踹。
謝馥絨理解周文的心理,對于此,她也一直心存愧疚。
周文是散養(yǎng)長大的。
小時候,周爸和謝馥絨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常常一言不合就吵架,爭吵過火甚至當(dāng)著孩子的面動起手來,為此,早早兩人就分隔兩地,各自賺各自的錢,各自過各自的生活。
可偏偏周爸外出務(wù)工結(jié)實(shí)了一群狐朋狗友,整日燈紅酒綠、打牌賭博、不務(wù)正業(yè),自己賺的幾個錢不過幾天就消散殆盡,甚至不惜借上了高利貸。
為了還錢,謝馥絨向各地親戚說盡好話,跑遍大江南北尋找招人的活兒。
擔(dān)心文文跟著自己奔波受苦,便將其留在了外婆家,那時,文文剛滿四歲。
平靜的生活過了兩年,外婆卻在一次出田摘黃花的路上摔了一跤,腰部剛好撞上了一個巨大而尖銳的石塊,癱倒在田間呻吟,被人發(fā)現(xiàn)后直接送到了ICU,在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圈。
從那次事故后,外婆的行動變得遲緩不便,照顧文文也力不從心,而外公是個典型的農(nóng)村大老爺們,自然天天只顧著在田里忙著莊稼活,并不操勞家務(wù)內(nèi)部事務(wù)。
因此,謝馥絨不得不將文文送到了爺爺奶奶家。
周爺爺、周奶奶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周爸年紀(jì)最小,也最受二老寵愛。可其余兩個兒子、女兒都誕下一至二子,唯有周爸旗下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孩,就算再怎么寵愛他爸,他爸是他爸,孫女是孫女,終究還是不能混為一談。
于是,二老對周爸依舊放肆溺愛,對周文卻不管不顧。
可周文怎么著也算是二人的孫女,在謝馥絨的再三請求下,兩人不情愿的同意了。
周爺爺、周奶奶在照顧周文的時候,同時照顧大女兒的兒子周飛。周飛比文文小上一歲,但身體體型卻比文文大上一圈,整個人被養(yǎng)的白白胖胖、水水嫩嫩,和他站在一塊,周文卻像個骨瘦如柴、發(fā)育不良的黑猴子。
周文不喜歡周飛,他是個被慣壞了的孩子,總是對著爺爺奶奶頤指氣使,一股子盛氣凌人的態(tài)勢,而爺爺奶奶卻把他當(dāng)個寶,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周文有時候看不慣周飛對待爺爺奶奶的態(tài)度,在周飛又耍著小脾氣的時候,把他說教了一番,可才說到一半,一個來自爺爺?shù)亩饩颓宕嗟拇蛟诹宋奈牡哪樕希逯傅募t印深深烙在了瘦削的臉龐。
“你幾斤幾兩?誰準(zhǔn)你說你弟的?”爺爺?shù)谋亲酉衽R粯哟蟠瓪獾暮粑?,吼出的幾個字像刀子一般尖銳。
“我是因?yàn)橹茱w他......”文文忍著欲墜的眼淚,想要為自己辯解。
“你還頂嘴?”又一個巴掌的手勢半懸在空中。
周文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
“這小丫頭片子,和她娘的一個德行。哎呦,我的寶哦,嚇著了吧,嚇著了吧。不理壞姐姐,爺爺摸摸,爺爺摸摸哦?!?p> 從此,周文總是避著周飛,不愿和他有任何糾纏,更不會再傻傻的為他們抱不平。
這一年,周飛覺得度日如年,下課后天天蹲坐在村口,只盼著爸爸媽媽早些回來。
終于,在04年春節(jié)的時候,媽媽回來了。
那年的雪下得很大,周文雙手長滿了凍瘡,臉上布滿了紅色的腫塊,穿著薄薄的棉服,身上被層層的積雪覆蓋,睫毛上漂浮著化水的冰霜。
謝馥絨提著兩個偌大的行李,裝滿新買的衣服,帶著從鎮(zhèn)上買的供小孩玩樂的零食、玩具和獻(xiàn)給父母親的年貨,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家,正在路口處和周文相遇。
若不是周文先喊媽媽,謝馥絨都沒有認(rèn)出面前的小女孩來,她全身破爛,一股子臭味,頭發(fā)凌亂,看上去像是某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那一年,是謝馥絨過得最痛心的一年。
雪花紛飛,寒風(fēng)凜冽,一切像她的心境一般。
她與兩個老人大吵了一架。
“我每個月都會給你們打錢,就算不多,但也不至于讓文文吃餐像樣的飯都不夠吧,你們看,文文都瘦成什么樣了!”謝馥絨痛心疾首的質(zhì)問。
“你打的幾個錢,家里這么多人,不要吃不要穿是怎樣?告訴你,大過年的你不要來指責(zé)我們,當(dāng)初我們就說過不會給你照顧小孩的,你也是同意了的,要不是看在你求我們的份上,誰愿意去照顧啊?”
“我的原委早就和你們說明白了的,再怎么著她也是你們的孫女啊!”
“我還有這么多孫子要照顧呢!孫子重要還是孫女重要???”周奶奶朝謝馥絨瞪著眼睛,沒好氣地說道。
“行行行,我知道了,就你們寶貝孫子是人,我娃就不是人,所以你把你孫子當(dāng)人看,把我娃當(dāng)狗看,吃的是豬食,穿的是破爛,我看我給你的錢,你全部都用來伺候你們寶貝孫子了吧!”謝馥絨眼含熱淚,情緒激動,哽咽不已。
“你個王八蛋不要血口噴人啊!”周爺爺憤怒的用食指指著對面的女人,語氣充滿威脅。
“周文他爸不在,你們就欺負(fù)我們是個外人,好,那我們以后都不回來了!周文也沒有你們這樣的爺爺奶奶!”
謝馥絨怒氣沖天,行李都不顧,便拉著周文離開了那個家。
第二天清晨,匆忙買了去山西的車票,搭上了離開痛苦的火車。
從這之后,二人并未再回去。
周文想不通,為什么今年清明非要回家,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才會讓媽媽回去那個她那么厭惡的地方。
可不管怎樣,她終究是不會回去的,當(dāng)初的陰影依舊殘存在內(nèi)心深處,從未消散。
謝馥絨見周文執(zhí)意不去,便也不再過多勸說。
和劉爺爺打了招呼,托他們幫忙照顧幾天,而自己依舊乘坐了張老鄉(xiāng)的車,回到了那個也讓她惡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