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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第一部 遷移 第二章 (十二)

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珍珠蔡 3392 2021-06-07 08:37:04

    老祖母楊二姊已經年近七旬,依舊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日復一日地忙碌,像信仰堅定從不玩忽職守的士兵。她除去中午拿個蕎麥枕頭,斜靠在炕上展展腰——“丟個盹兒”以外,從五明頭起來到“陽婆”落山,一天雙腳不離地。打量“陽婆”照下的樹影長短是她計量時間的方式,每段時間都被她安排得滿滿當當。她永遠都在做事,不給自己留空歇,不知道她會不會想念逝去已久的父母,想念她那嫁人不久就莫名其妙死去的大姐,想念當兵后再也沒回來的弟弟們,想念她接連夭折的孩兒們……或許思念讓她筋疲力盡,干脆用繁忙排擠掉那些傷神的事情。張平平會尋著那雙利落的小腳和她身上好聞的味道追進追出,奶奶楊二姊身上有股讓她癡迷的乳香味兒,大概是讓動物幼崽追尋到母乳的那種味道。

  這一日下午,奶奶楊二姊正低頭踩著縫紉機,鑲著一只金屬彩蝶的黑色機頭發(fā)出快速而均勻地“噔噔噔噔”,她是位熟練的縫紉工。剛好,奶奶的嘴閑著,張平平扔下手中擺弄的一摞紙煙盒,搬來只四條腿兒的木頭板凳湊在她跟前,這大孫女的話題總是說來就來。

  “奶,你再跟我倒啦到啦日本人的事兒……你見過日本人哇?”楊二姊右手轉著縫紉機滾輪,左手往前緩慢地推送著剪裁好的布料,為防止錯位她先用粗針腳繚住,雙腳均勻地踩著縫紉機腳踏板,目不轉睛地盯著走線的位置,嘴還不能停?!皝砹苏δ軟]見過了……都見過……”“那你不怕?”她突然停下腳踏板,起身轉到里屋,從懷里掏出鑰匙,打開跟隨她多年的老榆木柜箱,從里面翻出一張泛黃的黑白半身照,遞給張平平。這是張平平第一次看見年輕時的楊二姊,她接過來這張有點泛黃褪色的照片,反復端詳好久。這不是奶奶!這是一位只比自己大幾歲的青春年少的姑娘!

  那位姑娘上半身出現(xiàn)在鏡頭中,身背后是一張豎向打褶的幕布,像是專門為照相臨時拉起來的,對焦有點模糊。姑娘的頭發(fā)被梳得油亮油亮的,一絲不亂,從中間分出一條顯眼的白縫,其余的頭發(fā)在腦后,看不到束發(fā)的樣式。她的前額還仔細地挑出幾縷細發(fā)整齊地垂在眼前,這一定是她自己梳的頭發(fā)。楊二姊是位極其心細手巧的女人,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樣的精致,譬如張平平,比她的奶奶馬虎多了,她就從不會一縷一縷地把頭發(fā)挑出來,而是一把繒住,任憑碎發(fā)散落在額前。照片中的姑娘,五官緊崩,表情略微呆滯,眼睛沒有現(xiàn)在那么三角,雖然曝光有點過,仍能看出她面容清麗。張平平像拿著遙遠星空傳遞來的寶物一樣,正反兩面擺弄這珍貴卻內容簡單的黃白照片,想努力從簡單里尋挖掘出復雜的線索。奶奶坐下來,拿起剛才的半成品,剪掉連在中間的虛線頭,繼續(xù)“噔噔噔噔”。她再次轉動滾輪時,淡淡地向孫女補上一句:“載就是日本人在的時候給照的,讓辦良民證?!?p>  “日本人來的時候,你們家人干甚了?”

  “大弟弟早年參加紅軍走啦,后來咋地啦,甚也不知道……誰知道了,可能是死了他了。二弟弟學他,也鬧整地要當兵,說是讓日本人抓住弄死啦……”她敘述慘痛過往時的那種平淡,讓年幼的張平平覺得納悶,親人死去對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有些瞬間覺得她的神情近乎冷漠。

  “日本人,哼,日本人灰了!把那人活埋在地里頭,一會兒就‘砰’地一聲,憋炸啦?!薄啊刑焱砩?,我老娘娘家里頭闖進一群日本人,兩個中國人給領進來的,把那么長,明晃晃的刺刀杵在我老娘娘眼跟前,問她:‘你們說,日本人,中國人,誰好?’把我老娘娘嚇得,腿抖得就跟篩糠,她用手劃拉他們,‘就咱們好,就咱們好!’”楊二姊說起這些事情時,情緒稍微有些激動,啥都想知道的張平平不懂她的難過與平淡,總是反復地向她索取?!熬湍藰右膊恍校菐突胰?,把我老娘娘的兩個小子拉出去活埋啦?!?p>  當年準格爾旗楊家的姊妹兄弟自年少離散后,再難相聚。幾十年前,楊二姊的大姐沒等上楊家大兒子,父母把她嫁給別人,聽說結婚不久就死了。三妹妹盡管嫁得不遠,也在河南,離托克托縣只隔著幾百里地,可對姊妹們而言,卻恍如隔世。交通不便,世道不安,沒人愿意帶上她們這樣的小腳女人出門,更別說到幾百里外的地方行走。各自嫁人后,姐妹們只有通過侄兒外甥們捎帶的口信,才能知道彼此的些許情況,但往往都是滯后的。解放后,三妹妹從河南來看望過一次二姐姐,與她留下張合影,就再沒有來過。姐妹幾個唯獨四妹妹生活最不受束縛,嫁得最幸福,人生最自由快樂。她是張平平與弟弟妹妹見的最多的楊家親戚,他們管她叫四姨姥。這個老太太好像與她的二姐姐不是從同一個年代來的人,像是來人間游玩的仙女,每次出現(xiàn)都自帶光芒。

  可四妹妹的光芒沒有感染楊二姊,世界上的光芒好像不屬于她,她活得像一只謹小慎微的綿羊,一邊吃草一邊豎起耳朵警惕著不期而遇的兇險。她聽得多,說的少,平時沒有什么事情,就不跟人多過話,只顧埋頭做事,她不明白的更不會說,而她不明白的確實也太多。綿羊是草原上最溫順的動物,它從不反抗,即便被四蹄捆綁,刀子劃進胸口,戳破心臟,也只是悶叫一聲倒下。

  當一個人被封鎖在世界外圍時,那個世界就是神秘可怕的,楊二姊也想過突破。解放后,楊二姊報名參加掃盲班,她想了解外面那個巨大陌生的世界。她學習認真勤奮,像她平時干活一樣,可張世良怕他的女人識字以后不好管束,硬是軟硬兼施地把她拉回去。街道幫助職工家屬解決就業(yè),她報名到賓館當臨時工。在分配給自己的崗位上,楊二姊積極表現(xiàn),別人七點去,她就六點去,別人七點下班,她就八點下。她把房間打掃地一塵不染,床單被單換洗得干干凈凈,她不敢多說一句話,只是埋頭實干。賓館的同事們忍不住地勸她:“楊姐,你快歇一歇哇,不用那么仔細,管干凈了。”一年后,賓館領導要把她轉成正式國營職工,那樣她就也變成公家人,有自己的工作和工資。這對張世良是很大的威脅,他跑去跟賓館的領導說楊二姊身體不好,不能長期上班,讓領導還是考慮把機會給別人吧,省得給國家添麻煩。又跟楊二姊說賓館的領導他打聽過,一直就不是個好東西,胡搞男女事情?!百e館房間那么多,他把你堵在里面干壞事,你能對付得了人家?”把她嚇得再不敢去。七幾年的時候,生產資料站響應國家號召創(chuàng)辦家屬廠,五十多歲的楊二姊勤勤懇懇地踩著她的小腳在家屬廠里工作三年多。為得上先進標兵的獎狀,每天中午跑回來做完飯,自已顧不上吃,拿個饅頭就往廠里跑。她的吃苦耐勞和做事本分照樣得到大伙的認可,而這時媳婦蔡玉梅開始生孩子,她離開家屬廠,選擇回家照顧孫子。最終,楊二姊也沒有進入“公家”,成為“公家人”,只能終生倚賴著“公家人”張世良。

  于是,她的認知就停留在原來的領域,緊守著她的一畝三分地。她無法理解外面日新月異的變化,聽不懂新名詞,搞不懂新政策,不知道年輕人都在忙什么。等著電視播完天氣預報她就走了,不看《射雕英雄傳》,不看《紅樓夢》,不看《西游記》,不看《渴望》這些她從未見過的人和事,更不看說著中國話的《阿信》、《姿三四郎》。她完全不能明白,現(xiàn)在咋還演上日本人好了,日本還有好人?當她看到電視里有不可思議的畫面,就會激動地說:“假的!假的!”她只看一種故事,跟日本人打仗,她認為電視上演的事情,就這是真的。

  張平平和楊二姊,祖孫倆在楊二姊生命的后半場相遇,張平平起初在她心里曾是“不值錢”的閨女,可卻做了她最好的陪伴。漸漸地,楊二姊不再把張平平當作“將來指不上的女娃”,她不再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她有點接受現(xiàn)實的變化,接受自己的孫女不會永遠離開家。

  她們在一起的日子深深地刻畫在張平平的記憶中。張平平越是年紀增長,越是能清晰地回憶起她,她好想念她,想給她好多東西:最想給她的是個安穩(wěn)的世界,讓她不再緊崩,能逗她開懷地笑,她夢想有朝一日帶著她坐上飛機,讓她看看地球到底是如何模樣,省得給她說的時候她就是不信。她曾跟奶奶說,我長大以后要當大學生,去天安門,去世界各地,楊二姊并不知道她說的未來是什么樣,卻總是附和著她的憧憬。

  余生,楊二姊把生命中所有情和愛毫無保留地交出去,徹徹底底地交給她的兒孫,沒有留下一絲給自己。她不是沒有自己的喜好,她鐘愛節(jié)日里的煙花、八月十五盤子似的圓月、元宵節(jié)炫彩的燈會和正月里熱鬧的高蹺。這是她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華彩時分,盡管逢年過節(jié)才會有,她依然滿懷期待。當她踩著一雙畸形的小腳,抬頭凝望那些在天空中綻放開的絢麗煙花時,必定進入超越現(xiàn)實的美麗幻象中。那一刻,她一定身輕如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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