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張平平?jīng)]想到的是,自己竟然跟“殺人犯”的閨女變成好朋友。
逄麗家出的事情,在附近幾條巷子里都算得上蝎子拉屎——獨(毒)一份。巷子里但凡出些新鮮事傳得都很快,比如張平平父親撞上瘋子的事情。而格外稀罕的事情比一般的事傳播力更強大,大人和孩子們上下協(xié)力傳得既廣又玄,早已不是事情本來的模樣。發(fā)生當年鬧得沸沸揚揚,時間過得太快,如今人們已經(jīng)有些淡忘,不知怎地王瑞平又提起這事?!澳硕际呛脦啄昵暗氖虑榱?,你是又聽誰說的?”蔡玉梅也快把那事忘了,她把能想起來的大概經(jīng)過給張平平敘述了一遍。知道院子里有過這么恐怖的人物后,張平平還專門跟人核對好逄麗住的是哪間房,再次路過她家門口的時候,頭頂上的皮就收得特別緊,腦子里時刻盤算著,要是殺人犯正好走出來的話,自己該往哪跑?
小孩害怕的東西大都不是他們憑空想象出來的,大人卻常呵斥他們,凈瞎琢磨!有一回,張平平還很小,蔡玉梅下夜班后把她從托兒所接上往家走。走到工業(yè)路時,忽然間變得昏天黑地,狂風(fēng)卷著暴雨傾盆而下,路面上的雨水嘩嘩直流,蔡玉梅把閨女背到后背上蹚著水前行,一道接一道閃電從她腳底竄過,趴在后面的平平看見,迎面走來一個腦袋有水缸大的男人……后來平平跟蔡玉梅說起這事情,她只記得有一天的大雨下得確實很嚇人。還有在一回是在幾年前,張平平坐在張全勝的黑色二八自行車后座上,跟他一起從單位回家。剛好走到區(qū)政府大樓前,爺倆發(fā)現(xiàn),眼前的馬路上黑壓壓地擠滿人,堵得水泄不通。區(qū)政府大樓是五十年代蘇聯(lián)工程師給設(shè)計的,一座兼具中西風(fēng)格的建筑,整體造型精美,通體紅磚裝飾著白色幾何花紋,典雅中帶些小風(fēng)情,這片地界是舊城區(qū)群眾活動的核心區(qū)域,往南面一里地就是體育場,市內(nèi)最大的公開場所。
張全勝急忙一腳踢下支架,把自行車先靠邊停住,拉上大閨女就往人堆里面擠。透過人與人身體的間隙,張平平看見大馬路中間空出一條很寬的通道,一輛接一輛的掛著醒目大標語的軍綠色卡車從眼前緩慢駛過,每輛卡車的馬槽最前端都站著一排人,反綁著雙手,脖梗子后面插著塊木頭板子,胸前掛的牌子畫著個大紅叉,幾名解放軍站在他們背后,面無表情地端著槍。她豎起耳朵去聽大人們七七八八地議論,“這是在體育場那剛剛開完公審大會,要拉到黃草洼槍崩的!”她又好奇地再次打量車上那些馬上要被槍崩的人,其中有一個插板子的俊俏后生,沖著前方高昂著臉一直笑,一直笑。張平平記得卡車過去一輛又一輛,好像走也走不完。人們嘰嘰喳喳地看著熱鬧,捎帶幾句憤憤不平地數(shù)落,“眼看快死呀,還笑!”“活該,這才真的是槍崩貨哩!”
現(xiàn)在,一想起逄麗的父親,她就想起卡車上一直笑的那個后生。
放學(xué)路上,常常是三五個同路的孩子結(jié)伴,停停走走,游逛著往家走。張平平住的院子在舊城中心,隨時間形成的無序交錯的巷子里,那些巷子像迷宮一樣,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轉(zhuǎn)迷糊,尤其讓外地人犯難。張平平不一樣,她閉著眼也能走回家。眼看到家,心里又犯起嘀咕,這逄麗姥姥家跟我同住一個院子,我怎么不記得她長啥樣呢?快到大院的門洞時,張平平先仔細觀察一下周圍,下院有個野小子常常躲在暗處給她搞點障礙。今天那小子沒空搞壞事,張平平從熟悉的院門拐進去,跳過那條中間被鞋底磨得發(fā)光的木頭門檻,門檻整體已經(jīng)爛糟糟的,兩頭高中間凹。進門后立刻向左拐,順著一條只容得下一人一車的狹窄通道,經(jīng)過散發(fā)著很重尿騷味的公用廁所時,碰上一個阿姨剛提溜起褲子走出來。再向右拐,經(jīng)過一排幾戶人家連在一起的窗臺,從小過道一穿,就能到自家的后墻根下。
當她從公用廁所拐過來后,眼前出現(xiàn)一間朝南的屋子,好像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屋門前比較空闊,沒有被雜物侵占太多地方?!翱植纻髡f”中的小主人公逄麗,正獨自平靜地立在屋檐下,張平平一下就認出是她,有點興奮得手足無措,像是看到書里的人物走出書來,只能傻愣愣地原地不動,忘掉自己該邁哪條腿。
其實,她以前也見過逄麗,她住的是姥姥家。她不愛說話,也不跟其他小孩兒們玩,就沒怎么接觸過。逄麗站在屋檐下,陽光斜著照在她整個身上,她正用一條細軟的黃色小草棍撥弄著窗臺上的幾只黑螞蟻,被她撥弄到的小螞蟻驚慌失措地亂逃。金澄澄的夕陽灑在她白嫩且微微透明的皮膚上,將她額頭到鬢角細順的淺褐色頭發(fā)照射得像金絲絨線一般,隨風(fēng)輕輕舞動,那小圓臉上的細絨毛根根透亮又微弱可憐。她沒有抬頭,卻好像知道停在跟前不動的小女孩叫張平平,似乎她知道她此刻會來。靜止很久后,她溫柔地抬起頭,向平平這邊看來一眼,那一雙眼睛烏黑得深遠,讓張平平瞬時陷入無邊的想象。她分明在用眼神傳送給張平平真誠的情意:你先說話吧,沒關(guān)系。此時的大院特別的安靜,沒有其他人出現(xiàn)。
逄麗也刻意躲著別人,她知道有的人怕她,有的人嫌她,有的人看別人不理她也跟著不理她,她便盡量一個人玩。她保持少言寡語,因為她猜不出家長們會怎么跟自家小孩描述殺人犯的故事,她克制自己盡量不要先說話,萬一她說的跟別人聽來的一樣,不是把罪名坐實了么。
不過,她送來那溫柔地一眼,讓張平平認定:她不可怕。張平平果斷止住回家的步伐,站在那小姑娘面前,但依舊沒說話。逄麗細聲地吐出幾個字:“你看螞蟻不?”張平平挪幾步來到她跟前,一抬頭,看到她家屋檐下掛著一只圓鏡子,反著耀眼的賊光,不由得全身緊巴一下,她聽媽媽說過,這叫照妖鏡,掛在屋外辟邪用的。
她跟逄麗就這樣成為朋友,她一點不排斥她,反而隱隱約約覺得,自己跟她的距離也不遠。她爸爸是殺人犯,自己的爸爸是撞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