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家長蔡維藩下定決心舉家遷移后,他依然整日忐忑不安,自己畢生的心血都消耗在陜北的這片土地上,經(jīng)歷幾番艱辛和忍耐,才把蔡家的門戶重新支撐起來??涩F(xiàn)在,要全部拋下,跑到祖輩們沒有去過的陌生地方,精力日漸消退的他其實有些力不從心,但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往前走。他不禁胡亂猜測,不知道后代兒孫會如何看待自己?“嗨,管得了那么多!任是天王老子,又能管得了將來怎樣!”他只顧得了眼下事和眼前人,往后的一切任由天意吧。
搬家尚且是件大事,按習(xí)俗要擇黃歷請客收禮,何況是外遷。如今偷偷摸摸地外逃,心里真不是滋味,巧的是,他的大孫女出生在倉皇奔逃的牛車上,就像給他的特殊禮物。
轉(zhuǎn)眼,他的特殊禮物已經(jīng)七十歲,他自己早已故去多年。與蔡玉梅一起長大的堂表姐妹也只剩下她一人,還有賬房先生老楊的獨女,如今七十四歲的楊荷荷。同輩的兄弟只剩四哥蔡璋玉,三爹的猴兒子和二老姑的養(yǎng)子,有些人是在外地故去的。第三代的兒孫們更是天南海北,留在包頭的為數(shù)不多,比蔡維藩他們當(dāng)年走得更遠。當(dāng)有人問起他們是哪里人時,他們只對人說,是內(nèi)蒙人。
七十歲是個大歲數(shù),包頭本地人很講究,云輝跟張平平姐弟們商量“給老太太過個大壽吧,一起熱鬧熱鬧。”云輝自患病后,配合治療的效果不錯,朋友們都很關(guān)心他,但凡與他的病情有關(guān)的方法和藥物都立刻告訴他,他的性情變化也很大,對周遭親友的體貼和關(guān)愛更加細膩真誠。蔡璋玉很支持這個事情,他提出,趁著這個日子把蔡家人再往一塊聚攏聚攏。于是,蔡璋玉和張和和、張軍軍開始積極地為蔡玉梅張羅七十大壽。按習(xí)俗,過壽主要是由孩子們操辦,蔡璋玉仍舊孑然一身,他七十歲的時候只在蔡玉梅家吃了頓飯。
壽宴訂在富麗堂皇的假日酒店。蔡璋玉花了好大精力才把人都請上,他預(yù)告給大家不收禮不大辦,就是順便把在包的親戚們聚在一起,熟識熟識,就這也只請到一半,有些收到通知后就丟在一邊,壓根沒打算來。楊荷荷帶著她大閨女和大外孫來的,蔡玉梅三爹的猴兒子和他的孩子們,二老姑的養(yǎng)子和他的大兒子一家,還有蔡玉梅的侄兒侄女們,大都在六七十歲以上,湊起三十多個人。李月仙的兒孫蔡璋玉都一一通知,除去世的以外,一個也沒到。
除了蔡玉梅這代人和與他們年齡相差不多的第四代互相認得,第五代之間互相都不太認識。有兩個年輕人,在一個單位共事多年,今天跟著父母跑來一看,才知道原來是本家。蔡玉梅跟不太熟悉的一群人,共同慶祝了自己的七十壽誕,好些人的名字她到最后都沒記住,只知道他們有在國外的,有在外地的,有警察,有老師,有演員,有普通員工,有企業(yè)高層,有搞圖書的,有離婚的,有終身不婚的,一直未嫁的……她靜靜地坐在主桌上,似乎代表她的爺爺蔡維藩,仔仔細細地把他們挨個端詳一遍。
四舅舅蔡璋玉負責(zé)主持壽宴,他情緒很高:“今天啊,誰也不要搭禮,要不還以為我費那么大勁,把親戚們聚起來,是為了收這個禮錢……”
“這樣哇,四哥,今天的飯菜我們二閨女全包啊,就當(dāng)她給她玉梅姨姨做大壽啦!”荷荷姨還是愛搶話,她的二閨女離過兩回婚后,終于嫁到稱心郎君。她的第三任女婿在婚后發(fā)了大財,楊荷荷處處爭著顯露二多余的富裕與闊綽。
蔡璋玉被她弄懵,忘記自己本來打算說什么,站在地當(dāng)間愣了一會兒。
“噢,我的意思是哇,自我爺爺領(lǐng)著幾十口子人來了這地方,風(fēng)風(fēng)雨雨到現(xiàn)在,過得都不容易,所以咱們后代兒孫也不要忘記根本,時常地往一塊聚一聚,如今雖說是天南海北,但交通通信都便宜,說聚也能聚,畢竟是一家人哇,一根藤上結(jié)的瓜……我只要身體還能行,今后我就把這個事情負責(zé)起來……嗯,那行,先就說這么幾句,咱們先吃起來,邊吃邊聊。晚點兒酒店還給咱們安排的蒙古族歌曲表演。”
張平平依舊喜歡熱鬧活動,牛云輝忙著熟悉妻子的親戚和他們的地方口音,他能聽懂個大概意思,所有人都稱贊他是個“不錯的后生?!?p> 關(guān)于從前種種,根本沒人有興趣,更不會評論蔡維藩的決定,偶爾會有好奇心強的,跟蔡玉梅他們打聽一些祖輩當(dāng)年的故事,但很多事情已經(jīng)說不清楚,每個人聽到內(nèi)容也不盡相同。
“你爺爺是誰,干啥的?啥是一條藤上的瓜呀?四舅姥爺你身體啥時候就不行了?”小二姊站在四舅姥爺?shù)纳磉?,一個勁兒的催他回答問題。
張平平有些感慨“我那些表哥的孩子們,真是面對面遇上都不認識啊,要論親戚關(guān)系可不算遠。”二老姑的養(yǎng)子說:“哎,況且說你們了,我們現(xiàn)在有好多人也不認得,光知道名字沒見過人,再有的連名字也記不住。”
蔡璋玉忙說:“我正好退休沒事情干,我一直有個想法,我給咱們蔡家整理整理家譜哇,要不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識一家人啦。”一直守著聽他們聊天的小二姊用稚嫩的童音插話:“就是,萬一近親結(jié)婚呢!”“哎呀,載娃娃們一代比一代精!屁大點兒個人,還懂得近親結(jié)婚了。親死啦,來,讓老姨抱一抱!”
滿場都能聽見楊荷荷高亢的談話,她的主題跟蔡璋玉的是兩碼事“這東西我們二閨女有好多!”“閨女女婿光出國玩一趟都得花個幾十萬,哎呀,咱們是不敢想?!薄叭思艺f將來娃娃們都得好好教育,教育上必須得多投錢!你看平平他們上完學(xué)的人,就是不一樣哇!”七十多歲的楊荷荷性情突變,開始講究吃穿的品質(zhì),她的人生仿佛才剛剛開始。有點可惜的是,對她有興趣的聽眾所剩無多,當(dāng)年最愛跟她較勁的三妗早已聽不見。
蔡玉梅三爹猴兒子的孫女剛好從澳大利亞回來,也坐在蔡玉梅的壽宴上。張平平第一眼看見她,便興奮地跑回去跟蔡玉梅說:“媽,媽,你看,她咋長得跟我姥姥那么像,跟你也很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