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不順心,季位變得少言寡語,常年的集體勞動,將他完完全全地變成了莊稼漢,從前不離手的閑書、洞簫,近幾年一次也不曾拿起。集體勞動,也約束了鄉(xiāng)民們沒事閑逛街的欲望。除非必須,去鎮(zhèn)上趕集的很少,加上人們審美的改變,洋布占了優(yōu)勢,樸水花千辛萬苦織的土布賣不出去,家里常為塊二八毛的錢犯愁。饑荒年后,常氏的身體沒緩過勁,又添了嚴重的哮喘病,一絲煙火涼氣也不能吸,口罩捂得嚴嚴的,走幾步就停住大口喘息。季懷的腿病也加重了,一瘸一跛地撐著,僅靠一點尾貨維持生意。
季位也分不開身,他建議將鎮(zhèn)里的房子賣掉,讓父母搬回東兆村,住在一起方便照顧。常氏不同意賣房,她對季位說:“房子不能賣,錢到手如飯到口,攢不住的。賣了房的錢,看起來不少,它就是一池死水,風吹日曬,用不了多久就會干的。留房子在,它就是泉水,看著租金不多,可它是不停地往上冒。你要記住我的話,留下房子,它可以養(yǎng)老,泉水不會斷流,房子就是你的老本?!?p> 大寶和二寶頭一天上學,就被一個同歲的孩子打了,大寶頭上一個包,二寶的鼻血抹開一臉,二人哭哭啼啼地回家了。樸水花心疼地埋怨:“你們怎就這么傻?見他要打,不會跑開?站跟前等人家打?”季位生氣地說:“你給支的啥招兒?跑什么?你們兩個也打不過人家一個?為啥不打回去?上去一個抱住他,另一個打,不是就勝啦?就是兩個窩囊廢!男孩子,沒一點血性,長大也是倆草包?!奔疚缓髞韺@兩個兒子很失望,他們性格像樸水花一樣軟弱,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不會有出息。有時候他不禁會想,難道這是兩個討債鬼?不然為什么自從他們出生,家里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呢?
連子懷孕了,婆婆做的粗茶淡飯,她吃不下去,向興旺要錢去下館子,連著幾天后,興旺扛不住了,他對連子說:“你偶爾去食堂解饞也可以了,天天去買飯吃,咱家沒那個條件?!逼牌乓舱f:“懷孩子的人,都會有這個過程,過一段時間就好了?!边B子央求興旺:“你少給點錢也行,我每天去吃半肚,該可以吧?家里的飯,我實在沒胃口,等熬過這段反應期后,我就不去食堂吃了?!迸d旺只好同意,連子學精了,她不去以前的“前進食堂”,換成一家“群眾食堂”,買飯以后細嚼慢咽,眼睛只關注跟前的剩飯,可惜剩飯的人極少。有時等到最后,人家的碗吃的比自己的還干凈。
回家躺炕上,心情很不好,忽然想起常氏的寵愛,她興奮地對婆婆說:“我奶奶家條件好,我回周陽鎮(zhèn)住幾個月?!?p> 可是等連子到周陽鎮(zhèn)后,沒想到常氏對她說:“世上的人千千萬萬,哪個不是娘生的?別太嬌氣了?!?p> 連子反駁道:“我在婆婆面前夸了海口,要在你家住幾個月,就給我吃這飯,與在婆家沒啥區(qū)別,讓我怎能吃得下去?你分明是認為我肚里的孩子姓趙,不是你家的后人,我媽那時候想喝油茶,你可沒這么說!”常氏喘的不行,上氣不接下氣,想罵連子幾句也辦不到,不由得流下了眼淚。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對季懷說:“你看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我變成了這個樣子,她回來不說一句關心的話,還要氣我,這就是我從小偏愛的報應。潔兒隔三差五來給我們挑一缸水,這個東西,她還想讓我伺候她,她現(xiàn)在是趙家的人,你把她趕回去?!?p> 連子理直氣壯地說:“你不伺候,給錢也行,當初是你歡天喜地地給我尋了趙家,如今我懷孕,連口好飯也吃不上,你有沒有責任?”季懷一跛一瘸地走到門后,拿起一把掃帚向連子的頭上打去,罵道:“滾出去!我們不欠你的?!边B子放聲嚎叫著跑出院子,對大街上的路人哭訴:“我是有婆家的人了,他們還說打就打,我走,討吃去,從此與你們一刀兩斷,餓死也不會再上你家的門?!?p> 連子沒討吃,她又編了瞎話,在城里的大街上,攔住過往行人討錢,又被帶進了收容所,辦了三天學習班,放出來后,連子委屈地對興旺說:“我是因為懷了孩子才饞嘴,實在是忍不住,你如果多給我一點錢,怎么可能出這種丟人的事兒?學習班吃不飽,一頓二兩高粱糝子稀飯,餓得我心慌?!边B子的一番話,說的興旺心酸,他拙嘴笨舌,不知道如何撫慰連子,他的內(nèi)心無比自責,深信是由于自己的無能,才促使身懷有孕的妻子,在特殊時期,抵擋不住美食的誘惑,被帶進了收容所遭受屈辱。興旺難過地蹲在地上,雙手一下一下地捶打著自己的頭,眼睛里流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