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竊聽
鄉(xiāng)試是科舉道路的關(guān)鍵一步??贾信e人從此就具備當官資格,從此脫離民籍,成為尊貴的士大夫階層。即使中不了進士,熬足年限也可以詮選擔任縣丞、主簿之類的雜佐官,運氣好些還能主治地方,成為七品官員。除此之外,舉人出入官府與縣尊平起平坐,凡有宴席都要請坐首席,極受地方尊敬,地位與秀才不可同日而語。只是舉人名額有限,浙江三年一次鄉(xiāng)試,每次中舉不過百來名幸運者,與闔省成千上萬的秀才相比可謂寥若晨星。因此每逢鄉(xiāng)試之期,應(yīng)考士子報名后大都閉門不出,精心打磨八股文章,絲毫不敢放松,大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架勢。
與鄉(xiāng)試時的緊張相比,考后等待放榜的日子相對輕松。無論八股文章做得如何,交了卷就已塵埃落定。大多數(shù)應(yīng)考士子都會趁機呼朋引伴前往酒館妓院飲酒作樂,緩解鄉(xiāng)試帶來的壓力與緊張情緒。八月金秋是杭州的最美時節(jié),重巒疊嶂、湖光瀲滟,北宋詞人柳永便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贊語,蘇堤白堤花港等熱門景觀每日都有大批游客嘻笑玩耍,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只是比平時多了些儒衫書生,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帶著幾分醺醺醉意,邊走邊放聲高歌,指點江山,揮斥方遒,成為鄉(xiāng)試后的杭州獨特風景。
白堤東端盡頭的斷橋處,踉蹌跌撞著名高挑秀才,面頰酡紅,滿嘴酒氣,襕衫扯開半截,歪歪斜斜在游客群中橫沖直撞,時而放聲大笑,時而喃喃自語,好似在痛罵著什么,只是語音含糊,聽不清楚。游客這些天見得多了,一瞧就知道又是名喝得爛醉的狂生,暗嘆倒霉,紛紛側(cè)開身子讓高挑秀才先行過去。
高挑秀才身后三十來步,追著名十二三歲的清秀小廝,邊在游客群中擠行邊高聲叫喚“少爺”。高挑秀才聽而不聞,自顧在斷橋上踉蹌行走,搖搖晃晃好幾次險些掉進西湖,幸得周圍游客眾多,擠得密密麻麻,有好心游客伸手攙住,才沒有出事。
高挑秀才跌撞一陣,漸漸下了斷橋,搖晃身子繼續(xù)向前行走,忽地胸口作惡,伸手扶住湖畔一株枝干虬結(jié),滿樹飄香的桂花樹,低頭哇哇嘔吐起來,還未消化干凈的雞鴨魚肉混著酒臭飄出老遠,遠近游客無不皺眉掩鼻,繞路快步而行。清秀小廝一直擔心高挑秀才醉酒跌落西湖,見此模樣方才放心,追趕過來替他輕輕捶背。捶了一陣,高挑秀才慢慢停止嘔吐,癱坐在供游客休息的石凳上,鼻翼呼哧喘氣,醉眼依舊朦朧。清秀小廝立在高挑秀才身旁,用手扶著防止摔倒,低聲埋怨道:“少爺,你喝了那么多酒,怎么跑得這么快,萬一不小心跌到湖里去,老太爺豈不是要急死?!?p> 高挑秀才噴吐酒氣,哈哈笑道:“李福,你說錯了。少爺若不小心跌到湖里去,老太爺哪會真心著急,他關(guān)心的是李文遠能不能考中解元,讓吳寧李氏揚名鄉(xiāng)里,榮宗耀祖,從此壓雅溪盧氏一頭。如果少爺不能替李府爭氣,那就是敗家子,跌到湖里又有何妨。”起身走向湖邊,扶著欄桿望向碧波蕩漾的湖水,嘴里喃喃道:“李太白醉酒捉月千古傳頌,李文遠若醉酒游湖,倒也能與李太白齊名,不枉此生。”
清秀小廝李福聽不懂高挑秀才說些什么,只是覺得少爺神情很是不對,連忙一把抱住,叫道:“少爺小心,謹防跌下湖去。”
高挑秀才回過身來,見李福滿臉惶急,絕非做作,胸口忽然一陣溫暖,點頭道:“李福,還是你對我最好,不像其他人那樣全都他媽的假惺惺?!彼壮屑医?,言語素來文雅,忽地口吐粗言,聽得李福不禁一怔,還沒悟過神來,就聽高挑秀才續(xù)道:“放心,我李文遠不會真地醉酒游湖,我還要繼續(xù)與徐時行斗下去,瞧考官的青眼,瞧中了我還是看徐時行那低賤商販之子順眼?!闭f到徐時行時,高挑秀才面現(xiàn)猙獰,咬牙切齒,一字一頓。
李福默無聲息地嘆了口氣,少爺別樣都好,就是與徐時行相公成了死對頭,聽不得旁人贊他的好。
高挑秀才就是遠近聞名的屁王李文遠。被李興業(yè)禁足半個多月后,眼看鄉(xiāng)試已近,李興業(yè)才放他出書房,囑咐前往杭州應(yīng)試。以往李文遠出門,身邊慣帶的是貼身書童李福,李興業(yè)深知孫子行為放蕩,喜歡交往不三不四的朋友,怕到了杭州故態(tài)復萌招惹是非,特地派心腹家丁李旺隨同前往,服侍兼監(jiān)視。李文遠當然曉得鄉(xiāng)試的重要性,到了杭州后整日閉門攻讀,不踏出客棧大門一步。鄉(xiāng)試之后還要等待發(fā)榜,不便離杭回東。一幫士子閑著無事,整日里出入酒館妓院,相互間稱兄道弟,你邀我請眠花宿柳。李文遠性喜交流,沒有李興業(yè)管束,難免故態(tài)復萌。李旺畢竟是奴仆身份,雖然李興業(yè)囑咐由他掌管李文遠的用度開支,不得由少爺任性胡花,卻不敢阻擋李文遠與文人雅士交往。李文遠整日與幫狐朋狗友稱兄道弟,吃喝玩樂,得其所哉,頗有樂不思蜀之感。
只是他那對詩相公屁王名頭太響,每次聚會都有秀才不識趣拿出取笑,李文遠深以為恥,對徐時行的恨意自然又加深了幾分。鄉(xiāng)試時他自覺八股文章洋洋灑灑妙筆生花,與其他秀才談?wù)撈饋?,總覺得遠遜自己,解元公雖然不敢指望,五經(jīng)魁首當無問題,每想起來就洋洋自得。只是不知徐時行考得如何,如果蓋過自己豈不真成了千年老二。這些時日他一直想探聽徐時行的鄉(xiāng)試成績,只是徐時行生性不愛游逛,不曾參加士子聚會,偏生談?wù)撝g時時有人提起,言語間都認為徐時行有解元之才,對李文遠卻不置一詞,攪得李文遠更加郁悶,大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
這日出面請客的是義烏秀才王德昌相公,請客地點別出心裁,設(shè)在西湖的一艘畫舫上。邀了棲花小筑的幾名姑娘捧了琵琶管笛,吹拉彈唱,淺笑嫣然,別有風味。杭州文風極盛,青樓妓院的姑娘大多都能吟些詩詞,唱些小曲,棲花小筑走的是上層路線,平常接待往來的都是些官員士紳,文人墨客,調(diào)教出來的姑娘才藝不在普通士子之下,有些名氣的甚至能夠當眾獻詩一首,筆下功夫極是來得。李文遠久不接觸如此有情趣的姑娘,打情罵俏吟詩作對極是開心,哪料同往赴宴的俞仁文頗不識趣,對詩輸與李文遠之后紅了眼,居然把對詩相公屁王等典故一股腦抖落出來,譏誚李文遠之余還不忘吹捧徐時行,說徐時行才是子建復生七步之才,本科鄉(xiāng)試必定大放光采,能為東陽爭光。聽得李文遠面紅耳赤,羞恥惱怒嫉妒之下與俞仁文大吵一陣,見姑娘們都掩嘴偷笑,瞧向自己的目光有些鄙視,不由地酒意上涌狂性大發(fā),當下就要從畫舫跳下湖去。王德昌是酒宴主人生怕出事,忙讓船娘撐船靠岸,沒來得及交待場面話,李文遠就已奮力跳上岸,頭也不回徑自揚長而去,身后隱隱傳來對詩相公屁王等嘲罵譏諷之聲。
想起所有羞辱都緣徐時行而起,李文遠不由恨得牙癢,直想把徐時行拖過來痛打一頓,消除胸中悶氣。他吐了一陣,腦中略微清醒,在李福攙扶下順著湖畔道路慢慢行走,遠眺西湖波紋如綾,無數(shù)畫舫由青衣船娘緩搖輕櫓,隨著碧波上下起伏,隱隱傳來游客的嘻笑贊好之聲。想起王德昌俞仁文等依舊在畫舫上置酒高會,談詩論文,說不定背地里還在嘲罵自己,李文遠不由心中一痛,瞧著湖光水景覺得索然無味。想了一想,吩咐李福道:“雇輛馬車來,少爺要往靈隱寺走走?!?p> 李福愕了一愕,恍然道:“少爺想讓菩薩保佑中舉,阿福這就去雇馬車。”興沖沖地奔到道路中間,伸手攔車。李文遠嘴角微笑,隱隱現(xiàn)出獰意。他想祈禱中舉不假,但更想許愿讓徐時行落榜,最好王德昌俞仁文一眾秀才全都名居孫山之后,惟有自己高中解元,方能出了憋悶惡氣。只是這些腌臜念頭,當然不能說與李福知道。
見道旁有專供游人休息的石椅,李文遠踉蹌著走過去坐下,瞇著眼睛閉目養(yǎng)神。正在醉意朦朧似睡非睡之際,耳里忽地聽到有人說話,隱隱有“徐時行”字眼。李文遠對徐時行極度敏感,聞言立即睜開眼睛,見不遠處的石椅上坐著名中年婦女,衣飾華麗,容貌端莊,瞧著應(yīng)該有些身份。旁邊蹲著名年輕美婢,正幫她輕輕捶腿。一名須發(fā)皆白,穿著普通的青衫老者恭身站在中年婦女面前,低聲稟報些什么。中年婦女似有所覺,目光向李文遠這邊瞧來。李文遠忙閉上眼睛假裝已經(jīng)睡熟,側(cè)著耳朵偷聽談話。只聽中年婦女問道:“申伯你已到過東陽,打探到什么消息?”
青衫老者低聲道:“啟稟夫人,老奴奉命前往東陽,只向旁人稍一打聽,就探聽到了徐時行少爺?shù)南ⅰ!?p> 中年婦人豎起眉頭,不悅道:“申時行!”
青衫老者喏喏改口道:“申時行少爺在東陽極有名氣,去年就考中案首,被提學劉大人譽為雛鳳,無論學問還是為人,都極被人稱道?!?p> 青衫老者絮絮說來,把徐時行與李文遠的對詩趣事都說了出來,中年婦女不住點頭微笑,眼睛合成條細縫,似乎極為高興。李文遠卻聽得咬牙切齒,只是曉得后面必有故事,瞇著眼睛只不作聲。青衫老者說了一會,提起徐時行的身世,說他原是長洲書生申時行與法華庵尼姑志貞師太偷情私生,難以撫養(yǎng)只得拋棄,被徐廷翠撿拾帶回東陽認作已子,取名徐時行。李文遠萬料不到居然能夠偷聽到如此重大隱私,激動地全身發(fā)抖,險些笑出聲來,急忙忍住。
聽了一陣,李福攔了輛馬車,興沖沖跑了過來。中年婦人見有人過來,當即阻了青衫老者站起身來,由年輕美婢扶著順湖畔道路慢慢走遠。老者哈著身子跟在后頭。李福見李文遠瞇著眼睛似乎睡得正香,忙上前想要推醒,卻見李文遠睜開眼睛,目光里似乎冒出火星,狠狠一巴掌打在李福左邊臉上,打得李福哎喲一聲,倒退三步,捂著指痕宛然的火辣面頰不明所以。
李文遠瞪視李福一眼,低聲道:“狗奴才,壞了少爺大事?!逼鹕硐蚯氨阕摺@罡_B忙跟上,李文遠轉(zhuǎn)頭低斥道:“離我遠些,不要招呼,否則少爺必不饒你?!?p> 說著輕手輕腳輟在中年婦女后頭,想到無意中聽到徐時行的身世隱私,喜得眉開眼笑,腦里不停冒出一個又一個的惡毒主意。他生怕中年婦女發(fā)覺,不敢靠近,時而躲在樹后,時而拐進巷角,暗中偷聽談話。中年婦女料不到有人潛行跟隨,邊走邊與青衫老者說話,說了幾句徐時行,后來卻聊起其他話題。李文遠恨得咬牙切齒,不敢高聲發(fā)作,只能遠遠跟在后頭,盼望能夠再聽些徐時行的身世隱私。
正鬼鬼祟祟跟得入神,肩膀忽然被一只沉重手掌按住,李文遠沒來得及發(fā)火,就聽有個粗重聲音冷笑道:“好小子,穿了身相公服裝就想跟蹤作案么,跟爺們回衙門走一趟。”
愕然回頭,李文遠見一名粗壯捕頭手持鐵鏈,冷笑立在自己身后,旁邊還跟著名竹竿般的高瘦捕頭,也是滿臉不善地瞪視自己,顯是把自己當成企圖跟蹤作案的竊賊。李文遠心念急轉(zhuǎn),忙從袖袋里摸出塊沉重銀錠,遞過去諂笑道:“兩位捕頭大哥誤會。小生是前來應(yīng)試的秀才,順湖畔閑走游逛,沒有其他意思?!?p> 高瘦捕頭搶著接過,掂了掂銀錠覺得有二兩多重,心里高興,隨手塞進袖袋,向粗壯捕頭使個眼色,聲色俱厲道:“既然游逛就好好走路,鬼鬼祟祟跟在人家后頭干什么!讓爺們再瞧見,就有你的好看!”摟住粗壯捕頭肩膀,嘻嘻哈哈揚長而去。
李文遠不敢辯駁,苦著臉望兩人遠去。李福見少爺被捕頭糾纏,忙跑了過來,剛想開口說話。李文遠一揚手,啪的又是一掌打中李福右邊臉頰,鐵青著臉原地立了片刻,轉(zhuǎn)身向另一方向快步走去。
見李文遠走得沒了蹤影,中年婦女停下腳步,與青衫老者相視而笑。青衫老者道:“夫人,老奴這場戲作得如何?”中年婦女點頭道:“申伯演得不錯。李文遠與時行孩兒結(jié)有深仇,既抓著把柄當然要用來做文章,這樣就能逼時行孩兒離了東陽,跟著回到長洲入繼申府?!毙闹械靡?,圓潤臉頰上滿是笑容。
青衫老者點頭道:“夫人的主意確實不錯。只是這樣把少爺身世隱私泄露出去,會不會——”見中年婦女神色有些不愉,連忙住嘴,不敢再說下去。
中年婦女嘆了口氣,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這些天我在杭州暗中觀察,時行孩兒與相公年輕時一模一樣,不用說肯定是相公的遺腹子,為人忠厚,談吐文雅,比相公在世還略勝一籌,有資格繼承申府財產(chǎn)。只是為人至親至孝,如果不這么做,就不會心甘情愿跟我們回長洲?”
年輕美婢插嘴道:“夫人跟少爺直講,申府那么多財產(chǎn),不信少爺不動聽?!?p> 中年婦女瞪了一眼,斥道:“多嘴!時行孩兒由徐廷翠那老兒養(yǎng)了十六年,肯定感情極深,自己又科舉順遂,前程遠大,哪能把申府財產(chǎn)瞧在眼里,肯撇了養(yǎng)育恩情跟我們回長洲?!蔽@口氣,道:“相公過世這么多年,我總算想明白,如果不能讓時行孩兒心甘情愿跟我們回去,就是用繩子把他綁回長洲,只怕有一天還會偷跑回東陽,絕不可行。”
老者遲疑半晌,道:“老奴有個主意,不知行不行。我在東陽時聽說申時行少爺鐘愛盧府丫鬟盧淑媛,鄉(xiāng)試之后就要定親。盧淑媛以前是蘇州倉街人,遭了變故才流落到東陽,肯定思念家鄉(xiāng)。如果能想法說動她幫忙勸說,少爺或肯跟我們回長洲?!?p> 中年婦女雙眉一軒,淡淡笑道:“你說的就是田蓮兒么。那丫頭性格溫柔,識得大體,除了出身低微些,做得申府掌家娘子?!焙龅叵肫鹨皇拢瑔柪险叩溃骸澳阋娭^緣了么,長得怎么樣?是不是還是那么狐媚風騷?”
青衫老者答道:“老奴按夫人吩咐,以香客身份進過大慈庵,沒有見著絕緣師太,聽說正在閉關(guān),輕易不接見外客?!币娭心陭D女目光閃爍,臉色平靜,瞧不出喜怒,勸道:“夫人,眼下尋回少爺,繼承申府財產(chǎn)才是大事。絕緣師太畢竟是少爺生母,夫人如果執(zhí)意對付,恐怕少爺日后會傷心,生了隔閡反為不美?!?p> 中年婦女嗯了一聲,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才問年輕美婢道:“紅梅,田蓮兒盧公子他們現(xiàn)在到了哪里?”
紅梅回道:“盧公子他們在蘇州玩了些日子,今天早上回到杭州,住在與少爺鄰近的昌發(fā)客棧。小婢讓申貴也在店里住下,暗中跟著,現(xiàn)在想已與少爺聚在一起,正在西湖游玩?!毖谧煨Φ溃骸氨R公子信了夫人話語,以為夫人果真不會暗中到東陽,否則絕不會如此放心盡情游玩?!?p> 中年婦人哼了一聲,道:“兵法有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如果我告訴盧公子要到東陽,他人熟地熟,可能把一切都遮掩得風水不透,哪能讓咱們瞧破虛實?!眹@了口氣,道:“申時行那孩兒真地很有出息,以后極有可能會光大申府門楣,遂了公公與相公心愿,可越是這樣,越要讓他心甘情愿跟我們回長洲。唉,不知有啥樣的好法子能夠兩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