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畏風的少年

　　我想聽見風從很遠處刮來的聲音，聽見樹葉和草屑撞到墻上的聲音，聽見那根拴牛的榆木樁直戳戳劃破天空的聲音。

　　什么都沒有。

　　只有空氣，空空地跑過去。像黑暗中沒有偷到東西的一個賊。

　　西邊李三家院子只剩下幾堵破墻，東邊狄家的房子倒塌在亂草里，風從荒野到荒野，穿過我們家空蕩蕩的院子。再沒有那扇一開一合的門，像個笨人掰著手指一下一下地數(shù)著風。再沒有圈棚上的高高草垛，讓每一場風都撕走一些，再撕走一些，把嗚嗚的撕草聲留在夜里。

　　風刮開門時一種聲音，父親夜里起來去頂住門時又是另一種聲音——風被擋住了。風在院門外喊，像我們家的一個人回來晚了，進不了門。我們在它的喊聲里醒來，聽見門又一次被刮開，聽見風呼呼地鼓滿院子，頂門的歪木棍“撲騰”倒在地上，然后一聲不吭。它是歪的，滾不動。

　　小時候的我很討厭風，原因是我們家院子里的那棵楊樹。楊樹是姐姐出生時父親種的，寓意深長美好，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它的美好無關(guān)乎于我。后來我出生了，輸給它于起跑線上。我在茁壯成長的時候，它也沒有閑著。等到我開始記事了，它居然長成了參天大樹。它有著肥頭大耳遮蓋住了我家的房子，爸爸說它的根伸到了我家屋后的馬路上了。向上，它只手遮天；向下，它釜底抽薪。將我童年僅有的一點點自由空間壓榨的體無完膚?？蓱z小小童年的我，在它鐵血般的壓迫下“上天無門，遁地無路”。尤其是，在刮風的時候，它便更來勁兒了。張牙舞爪、鬼哭狼嚎、群魔亂舞的好似要吞噬了我一般。那會兒我最害怕就是它的氣勢，生怕風再大點將它連根拔起，那樣我僅有的一個避難所也要被它們擄走了。那時候的自己總盼切著快些長大，以為長大了就可以斬妖除魔。不曾想，即便是現(xiàn)在長到了兒時渴望的年齡，卻依舊沒有降妖除魔的勇氣。每到電閃雷鳴，狂風驟起時依然會不忘初心的心有余悸。

　　或許也正是出于害怕吧，到現(xiàn)在我都一直清楚地記得父親在深夜走過院子的情景，記得風吹刮他衣服的聲音。他或許躬著腰，一手按著頭上的帽子，一手捂著衣襟，去關(guān)風刮開的涼房門。刮風的夜晚我不敢出去，或者裝睡不愿出去。躺在炕上，我聽見父親在院子里走動，聽見他的腳步被風刮起來，像樹葉一樣一片接一片飄遠。

　　那樣的夜晚我總有一種隱隱的擔心。門大敞著，我總是害怕父親會頂著風走出院門，走過馬路，穿過路那邊李三家的院子，一直走進西邊的荒野里，再不回來。

　　許多年后，父親就是在這樣一個深夜，獨自從炕上坐起來，穿好衣裳出去，再沒有回來。我當時竟沒聽見他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沒聽見他走過窗口的腳步和輕微的一兩聲咳嗽?；蛟S我聽見了?？隙犚娏?。只是我還不能從記憶里認出它們。

　　那時候，一刮風我便能聽見遠遠近近的各種聲音。地下密密麻麻的樹根將大地連接在一起，樹根之間又有更密麻的草根網(wǎng)在一起，連樹葉也都相連著，刮風時一片葉子一動，很快碰動另一片，另一片又碰動另一片，一會兒工夫，百里千里外的樹葉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全嘩啦啦躁動起來。那時我耳朵貼在任何一棵樹根上，就能聽見百里外另一棵樹下的動靜。那時我隨便守住一件東西，就有可能把它捂出了汗?jié)n。

　　可是現(xiàn)在不行了，什么都沒有了。大樹被砍了，樹根朽在地里。草成片枯死。土地龜裂成一塊一塊的。能夠讓我感知大地聲息的那些事物消失了，只剩下風，可惜它也已經(jīng)沒有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