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被圈養(yǎng)的少年
果州分山工程的工地,因為拖欠工錢的事已經(jīng)停擺好幾天了。
果州城南面的山脊,在低處被挖出了幾百平的平地,這就是分山的現(xiàn)場。平地里側(cè)裸露的山巖上,有一個一丈高左右的洞口,寬度僅容兩人并肩通行,從那里進(jìn)入,沿著往下的洞穴直行數(shù)十步,就能抵達(dá)分山的作業(yè)點(diǎn)。
這片平地上零星分布著用于灼燒朱砂礦的各色儀器,往日里,因密封性參差不齊,這里總是會見到混雜著水銀的氤氳蒸汽。
也是因此,這邊的工人們統(tǒng)一佩戴著浮魚氣囊制成的面罩。
現(xiàn)在,在這里集會罷工的他們,也佩戴著往日的面罩。
連山燕走在被挖斷的山脊上,看著下方的人群,幾乎快要抑制不住發(fā)出笑聲。
“喂,看那邊。”
“什么?”
“連家二小姐,見過嗎?”
“真的唉,我在報紙上看過她大姐照片,長得真像?!?p> “也就看起來像?!?p> 工地上,戴著面罩的兩人對連山燕站在山脊上的身影評頭論足。那身影看似只十六七歲,滿頭青絲僅在中段用一條紅繩系上,看起來沒有一點(diǎn)名門小姐的樣子,倒像是急著去投井的怨婦。
少女的臉上,掛著那個年紀(jì)不該有的冷笑,雖然隔著這么遠(yuǎn)的距離,她依然能聽清兩個男人的對話。
“那可是個妖女啊,聽說十二歲生日那年,這二小姐大病一場,全家上下找遍了各路名醫(yī)都無能為力,眼看著就快要不行了?!?p> “后來呢?”
“后來她自己就好了?!?p> “啊?”
“只是從那之后,她就像變了個人一樣,表面上待人冷漠,聽說背地里為人殘忍異常。當(dāng)時的人都說,她是三魂七魄都散了,被妖物趁機(jī)奪了舍。”
“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唉,你是外地來的不懂,這事啊都傳了好幾年了,連家真在乎這個,早就封鎖消息了。前段日子,陶家把當(dāng)年定的娃娃親都給算了,更是鬧得滿城皆知?!?p> “那豈不是還沒過門就給休了......”
“哪個大戶人家愿意娶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的媳婦?!?p> “真慘啊......”
“慘什么,那才好呢,就是要沒大戶人家敢收,倒時候才能便宜便宜下面的人呢。”男人露出一臉鄙俗的笑。
“你這狗東西,說這話不怕被割了舌頭?!?p> “呸,怕什么,現(xiàn)在又不是山長一人說了算的時候。這么個美人,弄到手了掉一條舌頭又怎樣,”男人依舊口無遮攔地說,扯下面罩吐了一口痰,“她也快到那個歲數(shù)了,倒時候真要搞個比武招親,別讓我看到你小子也在湊熱鬧啊。”
“還比武招親,得了吧,我看你是報紙看多了?!边@名工人往其他地方挪了兩步,趕緊結(jié)束了對話,他感覺背后的涼意從剛剛起就沒斷過。
回過頭,山脊上的倩影剛剛轉(zhuǎn)身。
燕冷哼一聲,沿著山脊走遠(yuǎn)了。
順著這條路,繞到鄰近城郊的一條偏僻街道,這里地勢較高,在那些老舊土房子的縫隙間,能窺見遠(yuǎn)處果州中心城區(qū)的全貌。
街道兩旁的房屋大多是年久失修的土屋,有幾間已經(jīng)坍塌,眼見是住不了人了。
僅有幾家看著還有點(diǎn)人氣的人家,房屋大多是石砌的,看起來也不甚穩(wěn)固。
路中間長著成片的車前草,幾乎占滿了平整過的地面。路的盡頭,一棵巨大的榕樹突兀地長在懸崖邊上。
陳舊但雅致的二層木屋貼著榕樹建造,一層,甚至有一部分直接嵌入榕樹樹干上的大洞里。二層的木板錯落有致地分布在榕樹的枝葉間,遠(yuǎn)看,就像樹上結(jié)出了巨大的果實。
燕走到榕樹下,小屋的門貼著樹洞,像是能進(jìn)入樹干內(nèi)部。她沒有敲門,隨手一掌將門推開。
“決明子?”少女呼喚著名字的聲音混在金屬與門板沉悶的撞擊聲中。
門后掛著一塊銅牌,上面鏤刻著繁雜的雕花,身形修長的駿馬與扁鳥的鏤空花紋頭尾相接圍成環(huán)狀,圍住中間凹陷處沉雕的文字
——“衞”。
她取下還晃動著撞擊門板的銅牌,拽著繩子甩了兩圈,隨后向更里側(cè)的一扇門擲去。
啪。
門后走出的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接下了銅牌。
“又來找樂子了?”
“不,專程來逮你的狐貍尾巴。”
斗篷覆蓋了那人整個身體,僅有一顆腦袋露在外面。而腦袋上又覆蓋著一頂頭盔,上面只有一條留出視野的橫杠。銀白色頭盔的形狀像顆倒放的瓜子。
纏滿繃帶的手放下銅牌,又縮回到斗篷下,漆黑的斗篷下,露出一雙鐵靴。
這是一個把全身都藏起來了的人。
此外,這還是一個高大到可怕的人。
他的身體擋住了身后的整扇門,就像刻意在阻擋燕上前查看。
門后傳來什么東西倒塌的聲響。
“什么東西?”
那聲音倏爾停止,轉(zhuǎn)瞬間,腳下也傳來了奇怪的聲響。木屋還有一間地下室,高大人影剛剛走出的門就是入口。
“你果然在養(yǎng)不得了的東西。”她輕描淡寫地說,悄悄動了動手指。
從她走近房門的那一刻,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影子就消失了。現(xiàn)在,一團(tuán)黑影正從天花板上爬下,準(zhǔn)備伺機(jī)鉆進(jìn)里側(cè)的門內(nèi)。
“喂!”她驚呼一聲。
決明子身后,幾張小紙片扭動著走到黑影的目的地,守株待兔地踩住了影團(tuán)的四個角。另一張紙片走到被抓住的影團(tuán)旁,突然折疊起自己的身體,慢慢變成了一把極小巧的剪刀。
燕后退一步,影子掙脫束縛,像普通影子一樣安分地立在她右側(cè)的地面上。
“不至于吧,”她還是第一次見決明子下手這么狠,“看來那東西對你很重要?!?p> “不,是很危險?!备叽蟮娜擞暗谝淮伟l(fā)出了聲音,被稱為決明子的果州城術(shù)士,它最為人所知的不止是怪異的穿著,還有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模糊語調(diào)。
“倒時候會給你看的?!?p> “行吧,希望你不是在做什么危害果州的事?!边B山燕轉(zhuǎn)身要走,看得出來,決明子今天還有事要做。
“暫時還不是,不送。”
“那就最好在發(fā)展成那種情況前停下來,”燕說道,“不然,守戒司會很困擾的?!?p> 少女頭也不回地走了。決明子拾起隨手放在桌上的銅牌,將它掛回到門上,又再次關(guān)上了門。少女最后開的那個玩笑并不好笑,但決明子還是發(fā)出了怪異的笑聲。
“年輕人就是熱情,幫人代班也這么熱情?!?p> 守戒司南十三脈刀馬衛(wèi)——決明子,這樣說道。
......
幾天后,果州鷂子河河岸上,多出了兩個渾身被扒光的男人,兩人一個被割去了舌頭,一個被割去了一只耳朵,都是分山工程的工人。
城里人都傳說,他們是被工頭殺雞敬猴用來威懾其他罷工者的冤大頭,不過也有流言,說是連家二小姐所為。
兩人傷愈后迅速離開了果州,從此再也沒出現(xiàn)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