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人的終末（其四）
亞瑟聽到動靜，視線回到門洞處，一大團水母率先飄了出來。它們爭先恐后擠出門洞后在房間里抖動身體，把上面的灰塵甩得到處都是。
AT跟在后面走出，看到房間里這副場景，嘆了口氣。亞瑟為了躲避制造煙塵的水母群已經(jīng)退出去了。
AT抓住一只正在旋轉(zhuǎn)身體，像甩干水漬一樣清理身上灰塵的小家伙，將他拿到門口，向上方輕輕一送。
水母到了更空曠的地方繼續(xù)自清潔，其他的水母也跟著它鉆出房間。
“什么都沒找到嗎？”亞瑟問。
“這家人走得很徹底，房子也好好封起來了，一點物資都沒留下，看來這家是堅持到了最后撤離的人?！?p> “撤去哪？”
“碑林，被封在恥辱墓碑里面?！?p> 也就是進了樂園，亞瑟聽懂了。
“要不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吧?！彼f。
“最好看看那些有損壞的房子，如果是撤離前損壞的，就代表戶主已經(jīng)過世了，里面很有可能他們沒用上的物資?！?p> AT說完就看上了不遠處一處被雪壓塌了一角的房屋。亞瑟也跟在他后面挪過去。
AT輕車熟路地弄開了鎖，他招了招手呼喚在上方懶洋洋地飄著曬太陽的水母群。水母先他一步涌入室內(nèi)。
雖然屋檐的一角已經(jīng)被雪完全壓壞，但因為房屋內(nèi)各個房間皆用門嚴密地阻隔，內(nèi)部其他房間并沒有被雪侵入。
這一次AT學聰明了，從水母群的觸手處冒出細小的水流，淋在地上或室內(nèi)一些雜物上，讓灰塵就不至于到處亂飛。
亞瑟也跟在他身后走進去，房子大致的構(gòu)造與前一戶差不多，可以合理懷疑是以前的人按照同一份設(shè)計方案建造出的。進門處仍舊是一個大概二三十平的雜物間，只是這里除了幾把椅子沒有別的東西，看起來比上一家空曠許多。
亞瑟與AT穿過門洞走向里邊，最里側(cè)有兩扇門，從外面來看，右邊的門通向被雪壓塌的房間。AT打開了左邊的門，水母竭力向前噴灑著水霧，但從長久沒使用過的門后灑下的灰塵仍然一下?lián)渖狭薃T的臉。
“算了?！盇T推開擋在身前因挫敗而垂頭喪氣的水母，徑直走進房間。
亞瑟突然在想，這些水母和AT到底是怎樣的關(guān)系？明明只是AT用得比較順手的工具，卻總是表現(xiàn)得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樣。
門后的房間與剛剛的雜物間差不多大小，角落里放著一張床，床上的被子全部堆成了一團，上面也籠罩著從天花板上掉下的厚重灰塵。床邊的墻上有一扇窗戶，窗玻璃模糊不清，因為窗外的那面掛滿了殘留的雪塊。
門邊放著一個不太高的柜子，AT打開后看了兩眼又搖了搖頭將它重新關(guān)上。除此之外，只剩床頭的一個床頭柜了。
那里看起來并不像是會存放食物的地方。
亞瑟的目光被一把放在床尾的椅子吸引住了，椅子上擺著一個玩具熊，已經(jīng)被灰塵蒙住看不清曾經(jīng)的顏色。但它本能地覺得這個畫面有點眼熟。
他的視線中出現(xiàn)一個背影，那背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著玩具熊，正在逗弄床尾處踉踉蹌蹌走著的嬰兒。
他不自覺地走向床邊，手放在床單上摸了摸。除了一手已經(jīng)沾濕的灰塵，他什么也沒有摸到。
“你臟死了?！盇T皺起眉頭。
床頭柜上一個球形的物體放在底座上，被灰塵蓋住后與柜子表面幾乎連成了一片。一只水母飄到球旁邊，抱住球開始沖洗。
“你這家伙也是?！盇T彎曲手指打算把水母彈開。他的動作突然停住了，在水流沖刷下，球形露出了透明的玻璃外表，那是一只水晶球。
臟兮兮的水母仍然留戀地貼在水晶球上，遲遲不肯離去。AT笑了下默許了它的行為。
他伸出手指觸碰水晶球的底座，探了幾個位置后，他把手指抵在那里，微弱的電流從指尖傳入。水晶球中的場景旋轉(zhuǎn)起來，變了調(diào)的音樂響起，依稀是生日快樂歌。
水晶球內(nèi)，只有一顆樹和一個樹下的雪人。雪人的臉上有黑點狀的眼睛和尖尖的鼻子，一條弧線排在鼻子下方，作為微笑的嘴。
水晶球中的雪景輕輕旋轉(zhuǎn)，而水晶球外的世界，雪景也隨著星球緩緩旋轉(zhuǎn)。
亞瑟一時忘了自己的手還放在床單上，只是目視著水晶球中的雪人。
“咦？”察覺到自己手上的觸感有些不對勁，他回頭看向自己手摸的位置。
“哇......”縮回手的動作有些太大，亞瑟站立不穩(wěn)倒在地上。
他剛剛摸到了被子蓋著的地方，現(xiàn)在那里露出一個小洞，從那個洞中能看到一只干枯的人類的腳掌。
冰冷干燥的觸感殘留在手上，他感覺跟觸了電一樣。
AT站起身，從頭部一把掀開被子。失去了電力支持的水晶球八音盒最后冒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尾音，伴隨著凄厲得如同鬼哭的這一聲，被子蓋住的東西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
一具少女的干尸，她的懷中抱著一個死嬰。
在極其干燥的環(huán)境下，尸體幾乎沒有腐敗的跡象，只是體內(nèi)的水分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流失，最后變成了這樣一種類似木乃伊的狀態(tài)。皮膚上的褶皺像是老樹的皮，少女和嬰兒的臉也因此看起來格外猙獰恐怖。
兩具死尸都閉著眼，不然那場景一定更加驚悚。
少女把嬰兒抱在胸前，衣服被拉到胸口以上，露出干癟的腹部。她在臨死前，正在做一件偉大的事。
“多此一舉，”AT說，“這孩子比她早死太久了，她怎么會以為喂奶就能救活？”
而且這個女孩根本不可能有奶水，她的身形很小，頂多不過十二三歲。
亞瑟覺得有些悲傷，他難以想象這樣的兩個孩子是在怎樣的絕望中走向死亡?！八酪蚴鞘裁?？”他問道。
“有可能是感染瘟疫，不過，更大的概率是營養(yǎng)不良吧?！?p> “他們的父母呢？”
“也許早就過世了。公社的食物是按勞分配的，這樣的孩子，大概只能領(lǐng)到最低標準的配比?！?p> 亞瑟想起從進門起就沒見到像是廚房的地方，公社曾經(jīng)的伙食大概是大鍋飯吧。
“為什么，不多給一些給孩子呢？”
“物資緊缺的時候，保證勞動力才是最優(yōu)的解法?！?p> 孩子沒了可以再生，失去了寶貴的勞動力或是因分配問題引發(fā)內(nèi)部矛盾將會得不償失。AT又藏下了這樣一句話沒講。
“失禮了。”他對尸體伸出手。
“喂！”亞瑟做夢也沒想到，AT居然是個會對少女的尸體動手的變態(tài)。
AT的手徑直伸向少女胸前，卻并沒有接觸她的身體，他只是輕輕牽起她衣物的一角，試探性地往下拽了一下。衣物因年代久遠，已經(jīng)變得相當脆弱，而且隱隱有和尸體粘在一起的感覺。
AT伸出另一只手，兩只手牽住衣物兩邊的兩個角，小心翼翼地把它拉下來，重新蓋住了少女的腹部。
亞瑟看到AT的眼中的圓環(huán)輕輕旋轉(zhuǎn)，轉(zhuǎn)瞬間，他合上了眼。
古老的誦經(jīng)聲從他的口中傳出：
“愿此善根普能饒益一切眾生，皆使清凈，至于究竟，永離地獄、餓鬼、畜生、閻羅王等無量苦惱?！?p> 那聲音如此蒼老而沉重，仿佛穿越了時間，帶著幾個世紀前千年古剎內(nèi)的鐘聲復(fù)現(xiàn)于現(xiàn)在。
少年的頭微微低著，對著并不存在的佛像頷首，他繼續(xù)念著：
“菩薩摩訶薩種善根時，以己善根如是回向：
我當為一切眾生作舍，令免一切諸苦事故；
為一切眾生作護，悉令解脫諸煩惱故；
為一切眾生作歸，皆令得離諸怖畏故；
為一切眾生作趣，令得至于一切智故；
為一切眾生作安，令得究竟安隱處故；
為一切眾生作明，令得智光滅癡暗故；
為一切眾生作炬，破彼一切無明暗故；
為一切眾生作燈，令住究竟清凈處故......”
周圍的水母們在半空中安靜下來，幾乎靜止地飄在空中，天花板上，一些細小的灰塵降落，亞瑟瞇著眼，想象著他們是來自幾千年前的香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