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舊城區(qū)沉浸在寂靜之中,失去了白天的煙火氣,破敗的土磚墻黯淡無光地相互依偎在一起。偶爾有兩聲貓叫從幽深的巷子傳來。在老家屬樓里,只有一扇窗戶閃著微弱的光。室內(nèi)煙霧繚繞,空曠的房間中混雜著啤酒的苦澀味道,一個瘦小的女子,短發(fā)凌亂,有氣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正將一根煙頭輕輕按熄在煙灰缸里。
易芝琳的目光定在了墻上,那里投射著一個巨大的影像。屏幕里一個男人坐在晃動的車廂內(nèi),對著鏡頭說話,那張臉看起來棱角分明,光潔的額頭,微微下垂的眼梢,笑起來變成一條彎彎的縫,嘴唇快速翻動著在說些什么,但畫面沒有聲音,只能看到偶爾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無奈和心酸…那是楊灼。
等等,易芝琳心里一驚,無奈?心酸?自己怎會從這眼神里讀出這樣的情緒?她拍了拍自己泛紅的臉頰,迷離地摸索出最后一根煙,點燃深吸一口后,緩緩?fù)鲁鲆坏罒熑?。她并不依賴尼古丁,卻知道它能讓她立刻恢復(fù)清醒—比咖啡和茶更迅速。這段錄像她看了不下十遍,也許只是她的錯覺,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了對方臉上。那些臺詞她早已爛熟于心。
那是三周年紀念日時,楊灼發(fā)來的錄像。當時他出差,這錄像可能是途中隨手拍下的。一切快得不真實,仿佛昨天才發(fā)生的那場意外。仔細算來,他離開這世界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這短短的DV錄像,是他留給她最后的影像,她現(xiàn)在已不敢打開聲音去聽他的聲音了。
鏡子中的自己,易芝琳看到那雙熬紅的眼睛,憔悴不堪的臉龐油光滿面。她已經(jīng)記不清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多久了。既然酒不能幫她入睡,她便選擇清醒。夢境中也是他的身影,與現(xiàn)實無異。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她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2019年6月14日,上午8點40分。
“易芝琳!你總算接電話了!我還擔心你出什么事兒了,信息不回,手機還關(guān)機!”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焦慮而清脆的聲音,是孫青青,從小學三年級分到同桌開始,她倆就形影不離,這段超過20年的友誼是她目前人生唯一長久的關(guān)系了。
易芝琳用力清了清被煙熏得嘶啞的嗓子,“咳咳,你回來了啊……手機忘充電關(guān)機了,剛在睡覺呢”,她撒了個謊,“感冒了不太舒服?!?p> “不要緊吧?下班我去找你。”對方很關(guān)切地說。
“沒事,你剛回來,也不多休息休息?”最近這幾日,易芝琳的狀態(tài)不太好,她不想讓孫青青擔心。
“你聽我說,昨天回來打算先到你家的,你不在。我就先坐車回家放行李去了。結(jié)果你猜我在‘once’里看見個人,你猜是誰!絕對想不到!”青青在鄰市工作,每月回來兩次,經(jīng)常約見的地方就是芝琳家對面的這家“once”咖啡館。
“快講,我趕時間啊?!敝チ臻_了免提放下手機,拿出好久沒用的遮瑕粉底液對著自己憔悴不堪的黑眼圈來回輕輕地涂抹著。
“楊灼!”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易芝琳晃了神,手里正拿著的玻璃瓶粉底應(yīng)聲而落。
粉底液順著拖鞋緩緩流到了腳邊上,她猛地回神,彎腰想去撿,卻一手撈空,攤坐在地上,“你說誰?!”
“對!我當時和你一樣震驚…”
“你大白天喝酒了嗎,說的這是什么鬼話?”易芝琳努力控制聲音的顫抖,冷汗沾濕了她的脖頸,腿軟無力。
“聽我說,肯定是他!旁邊有沒有人我沒注意看,因為我也是剛上公交的時候瞥了一眼窗外。我給你傳照片了,你一直沒回我消息,我就知道你肯定沒看手機。等你下班見面再說?!?p> 掛掉電話,她一下子無力地蹲在地上,沒有立刻去看手機,而是先顫抖著收拾好地上的那些碎渣,費了很大力氣也才站了起來。
這怎么可能?打開對話框查看青青剛傳她的那張照片,畫面是once櫥窗的一部分,雖然有點模糊,但是可以看到一個人側(cè)身坐在櫥窗旁的桌子,低頭看手機,手邊放著一杯水和一杯快喝完的咖啡。
是他!每次點咖啡都習慣要加一杯水,不用看到正臉就可以認出的這個人,在手機相冊,在夢里,在墻上的投影,在腦海里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那個人。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衣背,深呼吸了幾個來回后,慢慢恢復(fù)知覺一般,易芝琳拎上包,上車,進公司,打卡,然后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整個過程竟有條不紊,一氣呵成。有時她就是有這種臨危不懼的特長,越是大事面前反而更加沉著。只是坐下來之后,她才感覺到雙腿都是麻的,剛剛緩解一些的偏頭痛又開始發(fā)作。
去年的今天,易芝琳去參加了楊灼的葬禮,親手整理了他的遺物。為了接受這一事實,她已經(jīng)用了大半年時間,才做到像現(xiàn)在這樣表面上的鎮(zhèn)定自若…說到遺物,她突然想起,楊灼父親交給她一小箱東西,還留在老房子,本來這次去那邊就是為了拿它,卻因為上午太過震驚,走得急沒顧上拿……下班后得再跑一趟了。
一下午時間,和領(lǐng)導(dǎo)溝通好工作內(nèi)容之后,芝琳便開始全身心投入到工作里,落下好幾天的工作進度讓她忙碌得瞬間進入狀態(tài),效率也不知不覺變得很高,直到同事拍了拍她問要不要去吃飯,她才緩過神來,已經(jīng)六點半了,突然松懈下來的身體開始無力得靠在椅背上,拿起手機撥通了孫青青的號碼。
初夏傍晚的once咖啡館,像一幅都市青年的百景圖,由于黃昏下過一場太陽雨,空氣充斥著潮濕和炎熱,咖啡館的冷氣顯得干燥而舒服,有拿著筆記本辦公的白領(lǐng),安靜吃著簡餐的情侶,還有看書學習的學生。坐在靠窗座位的兩個女孩引人注目,一個手里拿著一杯奶茶發(fā)愣,另一個站在一邊手上不斷比劃著,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正是易芝琳和孫青青。
“對對對,就是坐在你這個位置!拿著手機看,好像在等誰一樣,中間還抬頭看了看窗戶外面,所以我才看清楚了!活見鬼了!哎,就是可惜沒抓拍到正臉?!睂O青青瞪大了眼睛,一臉的驚魂未定。
“……嗯,我看照片了,就是他。青青,我知道這很難相信,但就像我之前說的,我總覺得他還活著,你知道那種直覺嗎?”
“你是說,你知道他可能還活著,所以看到他的照片也并不意外嗎?”青青有些疲憊地坐回座位,拿起自己點的汽水喝了一大口想要壓壓驚。
“我也不清楚。其實,昨天一周年,我去了舊房子,打算把那幾件遺物再仔細研究一下的,昨晚又看了那個錄像,他的神情……也許是我看錯了?!庇昧θ嗔巳嗵栄ǎ字チ湛聪虼巴庀萑肓顺了?。
天色已經(jīng)逐漸開始變暗,街上路燈都亮了起來,地面還有些潮濕,一個小男孩在不遠處的人行道上蹦跳著踩水坑,被從后面過來的爸爸一把撈了起來,孩子的母親匆匆趕來,皺著眉頭教育小朋友不要亂跑。芝琳悵然若失地回過神來。
“既然他還活著,為什么不見你呢?這不合理啊,難道他有什么難言之隱?會不會他有個多年未見的同胞兄弟??”看到芝琳在發(fā)呆,青青開啟了她的腦洞模式。
“我還是相信我的直覺,但是現(xiàn)在也沒法找到他,我們不可能每天死守在這。對了,你跟我去一下老房子吧?!币字チ胀蝗幌肫疬€要回去取東西。
“唉芝琳,我知道我的話你都聽煩了,但剛我就想說,以后還是別去老房子了,都快要拆了……”
“你是害怕吧。”
“呸,我才不……好吧,是挺怕的,每次去都那么陰森!多恐怖啊。而且……叔叔阿姨也已經(jīng)離開了那么久,他們?nèi)绻芸吹侥?,一定希望你能快樂地繼續(xù)向前,不要總是回去那里獨自背負著那么多東西,你說呢?”
“好啦,我這不是還有你陪著嗎,你跟我一起去一趟我就不是獨自一人了。我總覺得那些東西一定包含著什么我不知道的信息,我得再過去研究研究,就算是房子要拆了,也得清理干凈吧?!?p> “拗不過你!反正我今天跟你住一塊。我這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都不說句想我!”
“明天請你大吃一頓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