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惠通大概永遠(yuǎn)不會忘記仁壽四年游于大興的日子，或許自那時起，她已與這個十四年后改名長安的地方結(jié)下緣分，哪怕臨終也未離開。
人日那天，惠通被高夫人遣來的仆眾接入將軍府。人日為每年的元月初七，傳說天地初開時，女媧于前六日分別作雞狗羊豬牛馬，第七日始作人，故正月初七為“人日”。人們于這日要剪人勝戴于鬢間或掛于帳內(nèi)，以慶人之繁衍。
“汝在此與家里一般，無須拘謹(jǐn)。所需用資，只管問二嫂取?！痹谝槐娙说拇?fù)硐拢萃ū桓叻蛉藞?zhí)手引入正寢花廳。
諾諾應(yīng)了高夫人，惠通知禮地朝二嫂崔氏致謝：“勞煩二嫂之處，還望見諒?！?p> 扶婆母上座的崔氏聞言連道：“惠通無須客氣，有所需者，但請吩咐?！闭f罷請其入座。
高氏示意崔氏落座，笑道：“你二人先不忙客套，日后相處的日子多著呢?！?p> 崔氏本就好奇婆母因何禮待高家小娘子，聞聽此言欲覺蹊蹺，正欲琢磨，兩位小娘子歡逐而入。
“惠通姊！”觀音婢撲至惠通面前，牽著新裁的蹙金紅襖銀泥裙，“此身襦裙好看否？”
惠通笑道：“好看?！?p> 高氏招女孫坐于身旁，白了小女一眼：“先以為隨汝兄去寺還愿，原是裝扮去了。”
行布女笑道：“姑姑說見客須服飾鮮絜，故我們換衣去了?！?p> 觀音婢撅嘴道：“阿姊初來吾家，我盛裝以迎方不失禮?！?p> “小姑未曾失禮，卻是妾失禮了?！?p> 惠通正欲發(fā)笑，卻聞一人接道，循聲看去，一年輕娘子領(lǐng)著幾個婢女入來，問安后自責(zé)道：“原想客人未至，妾以阿家之名先往國公府贈花勝。不想遲來，懇請阿家切責(zé)?！?p> 高氏頷首笑道：“汝考慮周全，我豈會責(zé)之？”
崔氏亦俯首請罪：“該怪我一心迎客，竟至疏忽此事?！?p> “阿家與二嫂日理家政，人多事雜難免疏漏，妾蒙殊遇安享清閑，自該分勞?！编嵤仙钪O狐假虎威之道，知婆母必不會詰難，又問向惠通：“此渤海高家小娘子耶？”
惠通見她十四五歲的模樣，正不知如何稱呼，觀音婢笑曰：“此三嫂也。”
惠通連忙見禮，正欲讓出席座，崔氏阻之，笑道：“汝為貴客，理應(yīng)坐此?！鞭D(zhuǎn)而朝鄭氏笑道，“弟婦此來正好，汝與阿家說些括州禮俗，好叫我們也長見聞?！闭f著引其入席。
鄭氏先是推辭，見其固讓且婆母亦未發(fā)言，便也徑直落座：“括州地遠(yuǎn)人稀，自不比關(guān)中田肥人富。然有一好卻是關(guān)中不及——括州少寒，雖隆冬而恒燠，不及關(guān)中寒冷?！?p> 高氏捂著懷中手爐，與崔氏等人相視而笑：“若當(dāng)如此確是極好，關(guān)中每至寒冬實在難熬?！?p> “然其晴雨不定颶風(fēng)多發(fā)。尤其六七月，颶風(fēng)大作之時，屋瓦飛如細(xì)屑，風(fēng)雨急如流矢，好他個天昏地暗！其后海溢潮漲田湮舍沒，人畜溺死無數(shù)，怎他個慘絕人寰！其狀無異兵禍……”
見眾人聽得饒有興致，鄭氏又曰：“妾客居在外，方知各地食貨有異。單說人日所食七寶羹，所用七菜各有不同。括州所用一菜為魚，而妾最惡魚，食羹時當(dāng)眾嘔吐，狼狽至極?！?p> 眾人哄堂大笑，連一貫容止婉柔的高氏亦前仰后合，鄭氏見狀頗是欣喜。
崔氏掩嘴笑畢，道：“南北禮俗確有不同，人節(jié)這日，江南一帶食七寶羹祛病辟邪，北方則食長面祈求長壽。然亦有相似，各地或剪人勝戴于鬢間，或造花勝貼于屏風(fēng)，此則大同小異也?！鞭D(zhuǎn)而笑望惠通，“未知密州有何異聞？”
惠通性弱少語，見眾人注視自己，一時靦腆無措。方受矚目的鄭氏因話頭轉(zhuǎn)去高家小娘子，見其怯場不禁竊笑，先聞其父為密州高密縣令，果然小戶出身難登大雅之堂。
“我知也！”觀音婢尖聲搶道：“高密為大禹封國，因其地勢類于鳳凰，俗稱鳳城?；萃ㄦ⒃嬗谖??！?p> 崔氏望向婆母，笑道：“原是圣賢之地?！?p> 高氏頷首，轉(zhuǎn)而笑道：“說起人日禮俗，少時我亦貪玩，嘗以彩箋金箔剪為各式花勝系于樹枝，滿樹彩花尤是好看。今日難得清閑，莫如開辦一場花勝會，如何？”
崔氏附和：“此法甚好，今百花未開，若以花勝代之，別有一番情致?！庇嗳私允欠Q好。
見眾人贊同，高氏又道：“今之花勝會，各房娘子、婢妾皆可參與，自選林木飾之，最佳者即可得魁，我有重賞?！?p> “善！”觀音婢鼓掌而起，拉過侄女，手挽惠通笑道，“我三人一房，志在花魁！”
高氏朝幼女嗔笑：“先勿過早夸口，若未奪魁豈不臊臉？”
“小姑精明，知母憐于遠(yuǎn)客、女孫，焉能不勝？”崔氏撇嘴，故作不平。
觀音婢朝她吐舌：“二嫂豈言敗乎？”
高氏亦笑指她：“只你人精！”略加思索，復(fù)道，“正好行布兄弟今皆在家，請其共來裁斷，阿崔可還憂慮？”
崔氏與弟婦相視一笑：“此般極好。”
隆冬方過，高照的暖陽仍未驅(qū)散寒意，苑中林木凋零，一片蕭索。觀音婢等人徘徊樹下，東瞧西望著。
“此梧桐高而直，若加裝飾必定壯觀。”
觀音婢抬首仰望，搖首道：“此樹過高，不易造型?！?p> “姑姑太過挑剔?！?p> 觀音婢環(huán)視周遭，眼睛一亮：“彼樹極佳！”
眾人隨她所指望過去，竟是一株歪脖樹。
“彼枝彎曲且又低矮，不甚顯眼。”
觀音婢笑望侄女一眼，引她們至一旁，道：“汝再觀之。”
惠通了然而笑：“莫非……”
觀音婢會心一笑，余下侄女眨著雙眼追問：“姑姑何意？”
觀音婢笑道：“稍安勿躁，斯須便知?！币蛄畋婃緲湎轮孟?，以彩紙剪出大小花勝，再以金絲銀線穿織成型，盤繞于樹。
“鳳凰？”
惠通回首笑道：“是矣。”
惠通望著“鳳凰樹”下的小娘子執(zhí)筆書下“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幾個大字，暗覺她與鳳凰情有獨鐘，正是好奇，聽其侄女笑道：“姑姑曾說鳳凰乃鳥中最高貴者，其有一玉鳳凰，尤為珍視，可避邪除穢……”
惠通聽得神乎其神，連道：“如此神玉，不知其貌如何？”
觀音婢道：“實為邪玉，佩之不祥，故未攜帶。”
“姑姑始孩之時，曾玉不解帶。如今大了，卻束之密柜。想是不以寶物示人，故以邪玉搪塞?！?p> 惠通亦掩嘴取笑，觀音婢瞧見，板起一張俏臉，道：“爾等只會怠工偷懶！”
二人無辜望著忙碌的奴仆，面面相覷：“我們何曾怠工？”
觀音婢筆指案上彩箋：“我已書畢，爾等大任在此?！闭f著以筆竿敲了敲箋上幾字。
“簫韶九成？”
“不明所以？”觀音婢見二人迷惑，黠笑道，“簫韶九成，鳳凰來儀。若無簫韶聲，何以引鳳凰？惠通阿姊通曉音律善奏笛簫，若于此吹奏一曲《鳳臺曲》，豈不應(yīng)景？”繼而望向侄女，“長嫂留有一支玉簫，汝取來一用。”
“妙哉！”兩位小娘子雖年長于她，卻也愿聽其令。
終于到了評判時刻，眾人簇?fù)碇呤蟻碇粮鞣炕淝耙灰挥^賞。
各房為奪首魁花盡心思，只見苑內(nèi)百“花”競綻，富麗的牡丹、冷艷的梅花、妖冶的月季、繁妍的石榴……每移一處，皆是一番景致。
“碧簪玉削斷，白盞脂凝成?！备呤夏砥饦渲ι蠎覓斓募埞{念誦著。
“小姑書之?！编嵤闲χ锨埃按嘶话子裉m，關(guān)中難見。妾于括州所見，故今以其造勝?！?p> 高氏含笑點頭：“玉蘭雖只白色，卻不輸牡丹之艷，何也？”
觀音婢笑道：“蓋因花立葉間，青白相映，有如高山白雪之晶瑩?！?p> “高山白雪，五娘此喻極好?！毙胁寂c恒安等人相視一笑。
高氏聞言而笑：“此所謂淡極而艷乎？”
“正是。妾私以為，若以花質(zhì)喻人，白玉蘭極配阿家?！编嵤闲Φ?。
高氏大悅：“我極愛此花，可否贈我一二？”
鄭氏忙道：“妾之榮幸?！?p> “想來鄭娘子當(dāng)奪首魁?！?p> “是也，此之崔娘子所制牡丹，主母似乎更喜鄭娘子之玉蘭。”
遣回侍婢的鄭氏聞見身后人群悄聲議論，心中一陣得意。
“觀音婢，為何不見汝之花樹？莫不是棄賽罷？”高氏笑問一路嬉鬧的兩位小娘子。
崔氏左右顧盼，亦笑逗她：“惠通娘子亦不露面，莫非恥而不見？”
繞樹旋轉(zhuǎn)的觀音婢與侄女探出頭來，嬉笑道：“切勿言之過早?！?p> 一行人繞過一座石橋，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樹火紅遠(yuǎn)立于小丘之上，好似一團烈焰，煞是耀眼。
“彼為何花？”
高氏欲上前細(xì)看，卻被觀音婢止?。骸盃柕扔诖擞^看即可?！闭f罷神秘一笑，擊掌三聲。
只聽掌聲過后，一陣醇厚低沉的簫聲悠悠響起，眾人定睛看去，正是先前不見的惠通娘子。只見她雙手執(zhí)簫，從梧桐樹后款步走出，方才所聽簫曲正由她薄軟靈動的唇間發(fā)出，再經(jīng)細(xì)細(xì)春風(fēng)傳來，尤是動聽。
眾人凝神靜聽，唯獨鄭氏不屑一聞，目光尋覓安業(yè)，卻見一旁的行布表情怔愣，心下納罕，又聽人群發(fā)出一陣驚嘆。轉(zhuǎn)頭看去，只聽風(fēng)聲漸起，火紅的花樹嘩嘩作響，整棵樹變得鮮活起來，垂于一端的數(shù)條長花鏈迎風(fēng)飄揚，猶如火鳳翹動鳳尾，翙翙飛向梧桐。
“鳳凰！”有人遙指驚呼。
一曲奏畢，惠通已至高氏跟前，欠身道：“簫韶九成，鳳凰來儀。姑姑可還喜歡？”
高氏免去其禮，笑道：“新春之際，鳳凰來儀，此吉兆也，焉能不喜？”
崔氏亦笑：“鳳棲梧桐，此花勝借于天時地利，頗有奇想。”
“亦須‘人和’?！庇^音婢與侄女相視一笑，問向高氏，“我們能否奪魁？”
高氏笑而不語，問于行布兄弟：“花勝觀賞完畢，爾等如何裁決？”
惠通順著從母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三兄弟并排而立，為首的男子體資英武，目光沉毅。見他們亦望過來，連施萬福，俯首致意。
行布理好紛亂的思緒，作揖笑答：“兒若選鳳凰花勝，有偏私小女之嫌……兒以為玉蘭之潔可當(dāng)首魁?！?p> 恒安接道：“兒以為鳳凰堪當(dāng)首魁?！?p> 鄭氏期待望向丈夫安業(yè)，卻被他冷漠避開：“兒選鳳凰?！?p> 眾人目光又轉(zhuǎn)回高氏，高氏略加思索，須臾笑道：“各房花勝皆有其妙，我棄而不選。”
崔氏笑道：“阿家博愛也?！崩^而說道，“如此一來，小姑一房奪得首魁！”
三位小娘子欣然而笑，觀音婢撲至阿娘跟前：“請阿娘賞賜！”
高氏努嘴笑道：“少不了你的?！碑?dāng)即賞賜有差，不在話下。
眾人簇?fù)矶?，行布一時躊躇，目光望向梧桐樹林。只見林影深處，小娘子一襲石榴紅裙，吹著古簫款款而來。一支《鳳臺曲》畢，她笑道：“人說‘吹簫引鳳’，為何我卻引來表兄？”
行布正欲笑言，卻感一手被握住，低首一瞧，竟是與其容貌相似的另一小娘子。
“阿耶落伍了！”
行布牽了她的手，一聲苦笑，俄而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