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緊趕慢趕,終于在次日回到闊別一年的大興。長孫家族如往年聚在一起,歡度佳節(jié)。
薛國公府正堂里,燈火輝煌,宴樂依舊,絲毫不遜當(dāng)年排場。不同的是,席間話題通常與長孫熾兄弟有關(guān)
太夫人鄭氏危坐于榻,接受著兒孫上壽祝福。宴罷,鄭氏見席間無非談?wù)撀尻?、北巡之事,順勢對眾子侄道:“寒夜冷極,老婦我不聞?wù)拢瑺柕纫迫ヅw,縱情闊論,我陪眾媳好生看戲,何如?”即便鄭氏再自以為尊,也不能忽視長孫熾兄弟如今的風(fēng)光。
眾郎君自然高興,拜謝而退。人少一半,眾媳拘謹(jǐn),堂中異常冷清,鄭氏為尋話題,招向女孫席座:“觀音婢,來此?!?p> 觀音婢正在觀戲,雖直覺抗拒,仍拜至榻前:“恭祝阿婆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鄭氏免去其禮,摟之于榻,笑道:“一年不見,觀音婢長高不少?!?p> 薛國夫人朝高氏等人笑道:“一年來,阿家常念二兒,如今總算回京了。”
高氏知堂嫂好意,遂報(bào)以微笑,不發(fā)一言。薛國夫人無奈一笑,心照不宣。
鄭氏故作未聞,自顧笑與觀音婢:“聽聞皇后夸汝風(fēng)儀美甚,阿婆今要好生瞧瞧?!闭f著撫其面目,佯作細(xì)看。
不可否認(rèn),此女眉目若畫,骨骼清秀,難怪人皆愛之。然不知因何,鄭氏卻惡之。就如此刻,凝著那張?zhí)煺嫘δ槪X中卻有一念,恨不捏碎之。反應(yīng)過來,又暗生悔意,如此招人疼愛的面貌,自己怎會生起歹意?倏忽又釋意,此事不怪自己,只怪她生就一雙狐媚眼!
是也,狐媚之眼。鄭氏目光定在那雙藏著淺綠精光的眸子,心中恨意彌深。當(dāng)年,正是這雙閃著綠光的眼睛蠱惑其夫,使之神魂顛倒,甚至與她反目,至死不肯言和!賤婢厙狄氏,奪夫之仇,焉能不恨?鄭氏怒視那雙綠眸,隱隱咬牙。當(dāng)年仁慈,未剜此目,任之媚人,險(xiǎn)令其翻身為妻,豈能叫她如意!
“阿婆,疼……”觀音婢望著叔婆的猙獰面目,不住掙扎。
高氏聞聲,也不顧禮,徑直上前。鄭氏驚覺,倏地松手。高氏見女兒臉有紅印,竭力抑制怒氣,忿道:“妾若有不好,叔母責(zé)之則已,何苦苛待阿孩?”
鄭氏倒底理虧,橫她一眼,冷面不語。高氏氣甚,拉起女兒就走。
薛國夫人一旁圓場:“弟婦勿急也,阿家失手,必?zé)o惡意。”見拉不回,朝婆母告道,“我送之出府?!庇殖娙伺阈?。及跟上,察看觀音婢:“所幸無傷……”看向高氏,目光滿是歉意。
觀音婢知叔母難為,搖著阿娘:“我不疼了?!?p> 高氏咽了咽氣,這才看向堂嫂:“我非怪嫂也。叔母先責(zé)觀音婢,我未與計(jì)較,今又掐面,此何意也?若是惡我母女,但請直言,日后不相往來罷了。”
“血緣至親,豈不往來?”薛國夫人執(zhí)之勸道,說著命向眾侍女,“高娘子所言皆氣話也若傳太夫人之耳,爾等皆出國公府?!北娛讨Z聲應(yīng)下。
高氏嘆了嘆氣,道:“非我為難于嫂,叔母所為,實(shí)在可氣!”雖說如此,也不欲鬧大,畢竟光憑“長輩”,都能壓她一頭。
“我知矣?!毖蛉溯p拍其手,隨之行了片刻,忽道,“阿家所為不妥,我非來勸和,唯有一語白汝?!?p> “阿嫂但說無妨?!?p> 薛國夫人環(huán)視周遭,引高氏母女至拐角:“務(wù)必當(dāng)心阿鄭。汝常在洛陽,不知府內(nèi)情形。阿鄭每日請安,頗得阿家歡心。阿家曾怨小郎來信少,阿鄭言是醉倒溫柔鄉(xiāng)。此大逆不道之言,阿家竟未斥之。此人必非善類!”
高氏抿緊雙唇,面目肅冷:“多謝相告?!?p> 觀音婢安靜一旁,對于三嫂愛嚼舌根,她略有所聞。或許正是三嫂挑撥,叔婆與阿娘關(guān)系益惡。想及此,觀音婢愈煩鄭氏。
不過次日,觀音婢已將不快拋諸腦后。一到高家,與外王母、舅舅、舅母拜年后,觀音婢拉起表姊奔至房里。
“元娘,快!”
觀音婢與云阿并排立在門板前,目光期待地嚷向元娘。
元娘手執(zhí)毛筆,掩嘴而笑,而后蘸水,各在二人頭頂畫出一線。
觀音婢轉(zhuǎn)身相看,興奮笑道:“我及爾高了!”
云阿見之,不服道:“年初矮我一截,豈會如此?汝必又墊腳!”云阿可不愚笨,每次比高,觀音婢皆會墊起腳尖
“不信再比!”
說著二人重又站好,元娘無奈搖首,只好再蘸水。不料云阿喊道:“且慢!”說著眼睛緊盯下方,道,“畫罷?!?p> 觀音婢吐舌,待元娘畫完,二人再看,云阿嚷道:“豈會如此?”
觀音婢揚(yáng)眉笑道:“總有一日,我高過你!”
云阿昂首哼道:“我拭目以待?!?p> 元娘見她二人斗氣如初,淡淡一笑,安靜坐至一旁。云阿察覺,過去詢問:“元娘想耶娘了?”
觀音婢亦道:“年后同去洛陽罷?!?p> 元娘搖首:“耶娘曾居大興,洛陽無耶娘……”說著朝觀音婢笑道,“姑姑無須擔(dān)憂,有云阿在,我不孤寂?!?p> 云阿點(diǎn)頭:“上次隨阿婆去渤海郡送嫁,元娘亦去了?!?p> “快與我說說惠通姊昏禮?!碑?dāng)時北巡,觀音婢未能得見,故而相問。三人因圍坐一起,說笑不停。
每歲年節(jié),長孫晟皆會小住幾日,然高氏因病,故她母女多留了些時日。
這日,觀音婢裹著桃紅銀鶴松枝繡花襖,曳著青綠織錦寶相花多褶裙,外罩一身純白長狐裘,懷捧五蝶捧壽花瓜小手爐,回去正院。
行在廊橋上,觀音婢憑欄遠(yuǎn)望。只見近岸處,水結(jié)薄冰,令湖水多出層次感。岸邊寒樹包裹了一層晶瑩,折射著朝陽的光輝。檐下一角,冰滴無聲垂落,消失在灰藍(lán)的天空里。
本是清晨冷艷之景,卻被一聲辱罵打碎。
“死狗奴!會否看路?!”
觀音婢走在通往正房的穿山游廊上,聞見一句刺耳辱罵時,眉頭不覺微皺:三嫂鄭氏又在訓(xùn)斥奴仆了,只不知今日誰觸了霉頭,竟招惹了她。以前她也曾出言和解,然鄭氏驕縱不改,動輒怒罰下人,況且有時蓄意為之,觀音婢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故而今日,她只是無奈搖首,繼續(xù)走著。
“奴行走過急,拐角處未能瞧見鄭娘子……”婢女隱忍的聲音傳來。
“是阿染……”婢女一旁提醒。
“何物等流!爾等高家人皆目中無人乎往后誰當(dāng)此家還未可知!”三嫂指桑罵槐的聲音傳來。
觀音婢頓住,咽下一口氣,轉(zhuǎn)身徑直走去。
果然,走近則見地上碎片狼藉,鄭氏正厲色數(shù)落婢女。其尖聲怒容,粗魯如市井兒,毫無大家閨秀之范。
觀音婢冷眼看著鄭氏凌人的丑態(tài),忽然怒氣全消,她又何必若此人一般,失了風(fēng)范。故雖氣忿,嘴角仍是含起一絲微笑,呼道:“三嫂?!?p> 鄭氏驚得轉(zhuǎn)頭,濃抹的臉色愈顯慘白,嘴里卻道:“此些婢子常年不在,越發(fā)不知府中規(guī)矩。阿家去洛陽前,委家于妾,妾當(dāng)教導(dǎo)之。”言下之意,無非她有當(dāng)家之權(quán)。
“是耶?”觀音婢笑問,眼底卻騰起一層寒霧。
鄭氏被她盯得心虛,強(qiáng)笑道:“此乃分內(nèi)之事。”
“如此有勞阿嫂了?!庇^音婢低首致謝,轉(zhuǎn)而斥向阿染,“阿染,阿娘風(fēng)寒未愈,倘誤進(jìn)藥時辰,爾該當(dāng)何罪?藥方交予阿梨,爾自去清洗之。身為主母隨身侍女,狼狽至此,成何體統(tǒng)!”
“諾。”二婢退去。
鄭氏本來得意,及聞此言,竟暗含警告。正欲辯解,只聽她笑道:“三嫂方云阿染目中無人,料是以其主母侍婢益驕。我將告之阿娘,請其整肅家宅,杜絕張揚(yáng)跋扈之風(fēng)。”
鄭氏臉色煞白,笑道:“因我心憂阿家病疾,口不擇言,小姑切勿在意。”
觀音婢聞言憂慮,嘆道:“母親染疾,上下皆憂之。然亦不乏心懷僥幸之人,借此怠慢生事,便請阿嫂費(fèi)心,萬勿縱容之?!?p> “五娘但請放心,我定當(dāng)辦好?!编嵤项h首笑道。
觀音婢露出天真笑容:“有阿嫂在,定無憂矣!我欲去問安,阿嫂想是去過了?”觀音婢知鄭氏常借故遲來,故而特意詢問。
“……”鄭氏欲點(diǎn)頭,轉(zhuǎn)念一想,尷尬笑道,“妾正欲請安,豈料衣物染污,待我換裝再去?!?p> “既是如此,我先行一步?!庇^音婢燦然笑著。
鄭氏佯笑作別,待人走遠(yuǎn)方覺嘴角僵硬,轉(zhuǎn)為一副憤恨之狀,心覺這位小姑句句皆含弦外之音。
或自己多心?或她在偽裝?想及后者,不禁打起寒顫……
觀音婢回到正院時,恒安妻崔氏正一身素裝地陪阿娘閑話。
較于鄭氏,崔氏為人謙和,雖與高氏年歲相訪,卻處處盡顯子媳之孝,令高氏舉棋不定。加之其妹崔嬪有寵于帝,崔氏一族大業(yè)以來皆得赦免,高氏不宜疏之。
“五娘可算回了?!贝奘弦娪^音婢在一眾婢女簇?fù)硐氯雭?,滿面含笑迎過去,順手替之解下狐裘,交予婢女,牽至婆母跟前。
觀音婢任之牽引,笑道:“方經(jīng)芙渠,恰見枯荷下雌水禽欺凌弱禽,便立于廊橋觀看……”
“五娘怎知彼為雌禽?欺弱好斗者豈非雄禽哉?”
“我觀彼禽形丑姿陋,必雌禽也?!?p> 姑嫂說笑間,崔氏已將觀音婢送至高氏榻邊坐好,自己則退于原席。
“你呀……”高氏輕握其手,見無著涼,嗔怪道,“水禽有甚趣,竟至看入神?若吹風(fēng)著涼,如何是好?”又看向門邊,“阿梨何在?”
觀音婢道:“恰逢阿染取藥摔倒,兒令阿梨重煎一副?!?p> 高氏點(diǎn)頭,未再多問。說笑一陣,阿梨奉藥入來。高氏飲下一口,眉頭微皺:“今藥不似往者,飲之麻舌,何也?”
阿梨連答:“婢子見藥方用紫蘇、香附、甘草、陳皮者,乃治傷寒發(fā)熱之藥也。奴聞娘子今主咳嗽有痰,故以半夏二錢、姜五分輔之,希有燥濕化痰之效……”
崔氏一旁質(zhì)問:“阿梨,爾雖習(xí)醫(yī),主母藥方豈可隨意更改?倘若有何閃失,爾該當(dāng)何罪?”
阿梨嚇得跪地:“回崔娘子,此方名為香蘇飲,婢子數(shù)用此方,因有療效,方敢用于主母湯藥……”
高氏飲畢,輕拭嘴角,笑看二人對答。觀音婢則一旁笑道:“我亦曾用香蘇飲,阿嫂勿憂之?!?p> “如此就好。”崔氏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