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門口婢子一陣忙動,是鄭氏入來請安。
鄭氏恭敬問安后,應高氏賜坐入席。挑眉看一眼對座的崔氏,笑道:“二嫂每來最早,難怪最得阿家歡心?!?p> 崔氏見她身披錦襖彩繡裙,頭飾點翠金步搖,好個華艷奪目,嘴角一絲微笑:“弟婦多心也,若說諸媳最得阿家心者,非弟婦莫屬。且說弟婦此身襦襖,所用聯(lián)珠立鳥紋緯錦也,乃圣人新賜波斯錦,攏共只一疋,阿家特地予爾,妾未曾有之?!?p> 高氏飲了清水,置銀湯匙于案,拭過嘴角,笑道:“此話好沒良心,汝所得生辰禮豈少耶?”
崔氏輕撇嘴角:“話雖如此。然妾見弟婦此身彩繡輝煌,誠慕焉。”
高氏笑道:“貪心不足耳!下次不復賞賜,叫你念我虧欠!”
崔氏道:“倒也不必,倘有波斯錦,賜我半疋制身錦襪,足矣!”
高氏笑指她道:“汝小姑尚在,沒臊也!”
諸婦皆掩笑,惟鄭氏輕蔑白了崔氏一眼。
笑畢,高氏語重心長:“爾妯娌誠大孝,何幸也?!?p> 崔鄭二人俯首恭答:“新婦本分。”
“娘子,朝食已備,請娘子們用膳?!卑⑷具m時入來稟報。
高氏笑向鄭氏:“三郎訪友歸來,汝同三郎用膳罷,不必在此侍奉?!?p> 鄭氏拜謝而去,眾人扶高氏至食廳。
崔氏先閱食帳,挑出椒鹽點炙鴨、蒜醬搵蒸豚、碧鮮菠薐菜、玉露團雕酥、光明蝦炙、剔縷雞、杏酪粥、十遠羹、玉尖面、七返糕等食,布于食案之上,余者遣退。高氏與觀音婢盥手后,坐至案前,令其同食。
“會否多心耶?阿鄭言間怨怨,怪于我乎?”
崔氏停箸拭嘴,回交帕子侍女,無奈笑道:“弟婦怨在妾也?!?p> 觀音婢切下幾片炙鴨,蘸醬慢食,聽著二人討論。
高氏嘗一口婢女剔過骨刺蘸了小蝦醬的魚膾:“不然,料是怨我提議二郎出任鷹揚郎將……”示意崔氏嘗之。
崔氏食之,乃道:“莫若妾辭家政,阿家復委弟婦,或能兩全?!?p> 高氏道:“暫不必如此,阿鄭適家尚短,府內人事繁雜,伊難勝之。且安業(yè)襲家業(yè),恒安任鷹揚郎將,爾大人公首肯之。各房皆得自立,吾之愿也?!?p> 崔氏謝道:“阿家慈心,新婦必不相忘!”
早膳畢,人皆退去。觀音婢回至寢屋,問阿梨:“我以波斯錦贈人,二嫂生怨乎?”
阿梨道:“崔娘子非小性之人,揶揄鄭娘子罷了,五娘無須在意。”
“但愿如此?!?p> 高氏則擁裘坐于爐前,閱看賬目。阿染見主母眉頭時皺,因道:“奴暗訪各房,皆曰鄭娘子省減月給,云是娘子之意?!?p> 高氏合卷,道:“然府中所用資費,無異于前?!?p> 阿染覽之,疑道:“若無其事,為何諸奴訟之?”
高氏哼笑:“料是阿鄭供給母家,又恐我察之,故克扣月給之數(shù)。”
阿染頷首:“是也,鄭娘子常以所得錢帛悉送母家,當是如此。”
“這倒罷了!伊以我之名斂錢,此甚可惡!”
“不止如此,”阿染道,“今早鄭娘子云,娘子委之以家,其有責打奴婢之權?!?p> 高氏沉臉:“伊如是言?”
阿染告之前事,高氏聞后,臉色薄怒:“我何曾令其當家?皆因臨行之際,囑之看家耳,伊豈不知我意?”
“莫如攜之同返,看管于前?!?p> “然安業(yè)斷不同往,我亦不宜迫之?!?p> 阿染嘆道:“三郎懼于阿郎,不喜拘束。”
“暫不必憂之,”高氏攏了攏木棉裘,眸色深沉,“阿梨之言,倒提醒了我?!?p> “是矣,”阿染點頭,“對癥下藥之理,崔娘子豈無知乎?”
“料是崔家官復如故,阿崔心氣漸高矣。”高氏嘴角一絲冷笑,“原本我尚存一絲僥幸,以其性本善。自今觀之,若其得勢,必翻臉無情,希其善待無忌,難矣!”
“娘子宜早罷其權。”
“若罷其權,鄭氏或借太夫人施壓,此事須謹慎計議?!?p> “嗯?!?p> “娘子,竇三郎至?!?p> 這日傍晚,侍女阿梅疾步入告。
唐國夫人竇氏擱筆,眸色一沉:“快讓進來?!?p> 果然,竇誕見禮后,帶來不妙訊息:史世良出走岐州!
“侄辦事不力,懇請阿姑切責!”竇誕俯首請罪。
“罷了……關不住的。”
竇誕滿臉愧色:“阿姑放心,侄已遣人追之?!?p> “不必,”竇氏止道,“史世良必投章仇太翼而去,不宜追之?!?p> 姑侄說話間,李淵入來書房。竇氏笑道:“爾姑父遷樓煩郡守,初十赴之,莫如多留幾日。”
“是。”竇誕朝李淵問安后,隨婢退出。
李淵執(zhí)筆續(xù)寫,隨口問起:“竇家初三來過,阿誕今來作何?”
竇氏從容答道:“聽聞郎遷樓煩,伊不舍二郎,故來送行?!?p> 李淵“哦”了一聲,默然揮筆。
竇氏察其興致不高,因問:“郎君豈不快耶?”
李淵拍筆于案,慍道:“樓煩地遠且養(yǎng)馬,令我為太守,實則監(jiān)牧也,何異養(yǎng)馬人!圣人昔笑我阿婆,今出我養(yǎng)馬,豈輕我耶?”
竇氏拾筆續(xù)之:“初一以來,楊廣急開永濟渠、置樓煩郡,何也?”見李淵若有所思,接道,“此時遷樓煩,焉知非福?”
李淵思量,若起戰(zhàn)事,必須良馬,若自己辦事得力……須臾頷首:“娘子果然聰慧?!?p> 竇氏書畢,展卷閱之:“試猜爾書何字?”
李淵何曾在意,見所寫《淮南子》乃塞翁選段,滿篇如出一人,因笑:“不知也?!?p> 竇氏含笑指向幾字:此何遽不為福乎?
臨行之期愈近,竇氏卻越發(fā)心緒不寧。這日,竇氏獨在庭院漫步,排遣煩心。
“娘子,妾懇請同往樓煩?!笔替f氏撲跪跟前。
因赴樓煩,宅中需人留守,竇氏因令萬氏留之?!鞍⑷f,爾當知我也。”
萬氏俯拜之,哭道:“妾知娘子看重,然妾不舍五郎……”
竇氏愈發(fā)心亂,面色薄慍:“萬氏,勿得寸進尺也!智云雖爾所生,然于理法,乃是我兒!”
萬氏驚之,連連叩首:“妾無僭越之意,望娘子恕罪!”
竇氏冷眼相看,緩道:“料是我平日視爾親厚,令爾親養(yǎng)智云,遂忘尊卑也?!?p> “娘子視二娘親生、令我侍奉五郎,妾感激涕零,不敢忘恩!”
“既如此,爾當知何為?!?p> 萬氏拭淚而退:“妾知矣……”
竇氏捋著心口,見廊角一人窺視,心緒漸平,揚帕招之:“三胡來此?!?p> 三胡小跑過來,伏拜階下。竇氏令其起身,笑問:“爾時窺我,何也?”
三胡昂首相凝,半晌問道:“主母將發(fā)樓煩乎?”見竇氏點頭,黑眸垂下。
竇氏見其神色傷感,正欲相問,又見他抬眸問道:“主母何時歸來?”
竇氏凝著那雙噙著淚水的眼睛,心底忽然一陣抽痛,竟脫口而出:“爾欲同往乎?”
三胡不住搓手:“真耶?”
竇氏出言即悔,見其滿臉期待,復又不忍,思索須臾,乃道:“今后爾侍五郎,如何?”
三胡連連點頭,撲通跪地:“多謝主母!”
高氏疾愈返回洛陽時,已是二月初,時逢觀音婢誕辰。初六這日,家宴之后,觀音婢正于屋里分珍玩諸奴婢。
“此乃世民賀禮。”四兄無忌肩抗一弓,手拎一小獸入來,方一擲地,一道黑影竄向屋角,蜷縮成團。
觀音婢撲過去,望著張牙咧嘴的小獸,目露憐光:“猞猁?”
“嗯。”無忌將弓交予婢女,飲一口奉上的熱茶,“草上飛所生也,名曰‘奎木狼’。真怪人也,送些珍帛豈不更好?”
觀音婢卻很歡喜,命婢子取羊肉逗引之,那小猞猁時而緊盯羊肉,時而瞪視旁人,不肯進食。
“阿兄,伊不進食,奈之何?”觀音婢急問。
無忌聞言過去,一把揪起猞猁,將羊肉置其眼前。果然,小猞猁頓時狼吞虎咽,因笑:“許因認生,我養(yǎng)半月才熟。”
觀音婢試拉弓弦,不動,教婢女掛好,聞此惑道,“阿兄云是世民所贈,伊半月前已贈?”
無忌解釋:“刺史縣令三年一遷,唐公今遷樓煩郡守,世民初十隨之出蕃,汝時在大興,遂將奎木狼并驚雁弓交我,以報玉韘之誼。”
“世民去樓煩了?”觀音婢聞言驚愣,無心再逗猞猁。
無忌點頭,說起另一事:“伊臨走不忘數(shù)落我!”
“為何?”
“汝送之玉韘,而我忘其生辰,伊諷之,好個窮措大!”想著世民當眾數(shù)落,險逼自己道出當日與獨孤娘子同游之事,無忌忿擊猞猁頭,卻下手極輕。小猞猁抬爪阻之,張牙欲咬,或因吃過虧,又縮回頭,怒視之。
觀音婢佯拍其手,護過猞猁。許因通性,知其善人,小猞猁蜷縮其懷,未再掙扎。
觀音婢滿心驚喜,撫著猞猁,方道:“五色玉乃阿耶所賜,我見閑置無用,遂制成玉韘,恰逢世民生辰,故送之?!?p> “三嫂曾請玉為二娘制五色縷,阿耶允之,汝竟送人?”
提及鄭氏,觀音婢嘟嘴哼道:“阿耶后許我,即為我物!”
無忌無奈嘆笑:“必因爾討要……罷了,皆因世民由此疑惑,故而提起。”
“世民疑何?”
“世民以爾‘無逸’,而汝所贈皆為貴物,無逸乃庶出,世民常來家,知阿耶無寵妾,無逸亦未跟前,自然生疑?!?p> “我未及細思,因他多有照拂,乃贈之?!?p> 見妹妹擔憂,無忌笑道:“未經(jīng)允許,我自不會道明真相。只云無逸生母早卒,阿娘念及主仆之情,視若親生,故優(yōu)待之。”
“如此好極!”觀音婢略略松氣。相處多時,觀音婢知世民不喜玩與娘子,倘知其女身,日后必然生疏。
“然……世民嘗笑爾若似女子,此人不愚也!”無忌捧腹大笑。
觀音婢氣急,哼道:“再若笑之,我告之阿娘:爾常與小娘子出游!”觀音婢可沒少誣告阿兄。
無忌心虛,連道:“未曾有此,不可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