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周密籌劃,左翊衛(wèi)大將軍宇文述與右翊衛(wèi)大將軍于仲文等人率九軍,共計三十萬五千人,自瀘河、懷遠二鎮(zhèn)渡遼水,會于鴨綠水西岸,將與來護兒水軍共擊平壤。此前發(fā)兵時,隋軍人馬皆給百日糧,又給衣資戎具等器,以致人各負荷三石以上,不堪其重。加之宇文述有令“士卒有遺棄米粟者,斬”,軍士不敢遺棄,故于帳下掘坑埋之,以減負擔。結(jié)果行至半路,糧已將盡,軍士俱疲。宇文述欲還師,又恐皇帝罪責,猶豫之下,仍進至鴨綠水。
大軍壓境,高麗遣使乙支文德詐降,以觀虛實。宇文述與于仲文先奉密旨,若遇高麗王高元及乙支文德,則誘執(zhí)之。二人欲執(zhí),慰撫使尚書右丞劉士龍止道:“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若執(zhí)乙支文德,則與高麗必有惡戰(zhàn)。今高麗來降,無非懼于我軍,若釋之,以示天恩,則高麗不戰(zhàn)而降,豈非兩全乎?”
宇文述道:“然高麗狡詐,若是詐降,豈非放虎歸山耶?”
劉士龍作揖:“身為慰撫使,某請出使高麗,勸其安心歸降。”皇帝征高麗,皆因高麗不行臣禮,若勸得高麗王入朝,必為大功,劉士龍如是算計。
于仲文頷首:“此言有理?!?p> 雖為左翊衛(wèi)大將軍,然皇帝令于仲文為諸軍諮稟節(jié)度。未免擔責,宇文述遂未反對。
乙支文德既還,宇文述等悔之,于仲文遣劉士龍騙文德曰:“大將軍有話,請再回營?!?p> 乙支文德笑道:“我王將來營,大將軍但有何言,來時再說?!睙o論劉士龍如何誘騙,乙支文德皆不顧,仍渡鴨綠水而去。
放歸乙支文德,眾人內(nèi)不自安,坐議對策。于仲文建議:“若以精銳追之,或能補救。”
宇文述不敢冒險:“糧已將盡,大軍不宜作戰(zhàn),盡早還師為妥?!?p> 皇帝交以大權(quán),若有閃失,必罪自己,于仲文惶懼不安,因怒:“將軍仗十萬之眾,不能破小賊,何顏以見帝!且仲文此行也,本無功矣。”
宇文述厲聲說道:“何以知無功?”
于仲文道:“昔周亞夫之為將也,見天子而軍容不變,此所謂軍中之事,決在一人,所以功成名遂。今人各有心,何以勝敵!”
若以己之故,錯失先機,宇文述擔待不起,又因皇帝有令,諸軍節(jié)度悉聽于仲文,故宇文述不得已而從之,與諸將渡水追乙支文德。而乙支文德見隋軍士饑色,故欲疲之,每戰(zhàn)輒走,宇文述一日之中,七戰(zhàn)皆捷。勝利突然而至,宇文述恃功而驕,于是乘勝再進,渡過薩水,因山為營。
隋營近在平壤城三十里處,乙支文德卻不慌張,謂使曰:“隋軍雖眾,然人心各異。于仲文唯恐擔責,劉士龍欲立大功,唯宇文述以糧盡欲還,可誘之退兵。”
于是高麗使者來營,轉(zhuǎn)告宇文述曰:“若將軍退兵,文德必以高元所在告之。”
宇文述常年行役,深知士卒疲弊不可復戰(zhàn)之理,又以平壤城險固難攻,與其因失利獲罪,莫如順勢退兵,因允之:“退兵未嘗不可,然高麗數(shù)次詐降,某難信任。”
使者揖道:“將軍用兵神武,高麗早有耳聞。如今每戰(zhàn)必勝,果然名不虛傳。我軍死傷慘重,焉得頑抗?”
宇文述捋須輕笑:“我軍以三十萬之眾,若取平壤,易如反掌耳!”
于是隋軍以方陣而退,然高麗失信,從四面襲之,隋軍只能且戰(zhàn)且行。七月廿四這日,隋軍退至薩水,渡至一半,高麗自后偷襲,時右屯衛(wèi)將軍辛世雄衛(wèi)后,當場戰(zhàn)死。后方失防,諸軍俱潰,倉皇逃竄,不聽號令。高麗兵乘勝追擊,宇文述等日夜奔還,避至鴨綠水。將軍王仁恭為殿,擊退高麗,余者乃得保全。來護兒待命城外,聞宇文述大敗,亦引軍還。
九軍渡遼之時,原計三十萬五千人,及還遼東城,唯二千七百人。經(jīng)此戰(zhàn)役,隋數(shù)萬資儲器械損失蕩盡,僅克高麗武厲邏而已,真可謂得不償失。
隋軍大勢已去,皇帝怒將宇文述等下獄。為防遭襲,于次日倉皇班師,一路行至涿郡,方得休整。八月初,皇帝敕運黎陽、洛陽、洛口、太原等倉谷到望海頓,遣民部尚書樊子蓋留守涿郡。
王師尚在歸途,隋軍大敗卻已在國內(nèi)傳開,天下嘩然。禍不單行,去歲山東、河南發(fā)大水,淹沒三十余郡;今年多地大旱,疫病肆行,致人丁多死,山東尤甚。由是民怨沸騰,反者不絕。
諸貴雖居終南,卻也知局勢愈不太平。濮陽夫人惴惴不安,唯恐受牽連。太夫人鄭氏慰道:“許國公素得帝寵,或不至死罪,汝勿憂也?!?p> 長孫氏嘆道:“姑姑曾云:富也好,貴也罷,安穩(wěn)一世即為福氣。伊曾貴為蜀王妃,享盡奢華,然一朝蜀王廢,至今身處囹圄。想來唯有大起大落,方能如此大徹大悟……”其母薛國夫人一旁嘆氣。
聞及幼女,鄭氏眼眶微濕。原本先帝有所悔悟,日后赦免亦有可能。然今上即位,禁錮楊秀如初。鄭氏再也未見小女,一經(jīng)竟已八載……正自傷感,又聞女孫道:“女子之榮衰,唯系于夫子。縱使從未作惡,也會天降禍事,嘆嘆!”
“古今之女子,安有順遂以終者?”鄭氏嘆氣,須臾乃道:“圣人未還,一切仍有轉(zhuǎn)機……”又謂向曾外孫,“大郎切記,萬不可私還東都?!?p> 宇文承功自知輕重,阿翁獲罪,全家恐難幸免,宇文承功尤其畏死,甚至連出終南亦不曾。
這日盥洗畢,宇文承功獨坐于榻,一言不發(fā)。元娘褪去妝飾,坐去其旁:“郎君無須擔憂,無論何種變故,妾定長伴郎君。”
宇文承功抬眸,元娘怯怯看他,連又垂首。宇文承功手指一勾,令她對看自己。元娘不知他將如何發(fā)作,正自無措,他卻俯身而來,將她禁錮于榻,熱烈親吻。元娘喜極而泣,宇文承功停住:“汝哭何?”
元娘含淚看他:“妾……高興。”
宇文承功撫其眉眼,當年除夕宴上,正是這雙似笑還泣的眼眸,無端吸引了自己,令人心生憐愛。“我不復如此?!庇钗某泄︵咦∧请p眸里滾落的晶瑩,聲音啞道。
宇文述之敗,于世民而言,亦為噩耗。當阿娘閱完家書,告之秀寧姊弟后,世民痛心疾首。原本,他以為軍還后,以宇文述之人脈,必能為無忌謀取一職,如今之勢,只能轉(zhuǎn)投他路。
當林木飄下第一片落葉,眨眼之間,秋意已濃。這日,無忌等人受世民相邀,外出放馬。云阿聽聞李三娘在列,叫嚷著同去,順便邀了觀音婢。
馬廄前,無忌與龐卿惲牽馬而立,見兩位小娘子并排走出,無忌眉頭皺向云阿:“觀音婢氣疾方愈,豈堪奔勞耶?”
觀音婢隔紗笑道:“騎馬于我不難,阿兄勿憂之?!?p> 云阿掀起黑紗,笑道:“我與觀音婢同等身量、同色衣飾,四郎安能辯出?”
無忌笑道:“你們雖同身量,步態(tài)卻有所別,我焉能認錯?”
云阿微微努嘴:“本欲捉弄爾,汝竟輕易識穿,真無趣也!”聽得龐卿惲暗自偷笑。
四人抵達時,世民等人也已鋪席林下。世民向柴紹夫婦引薦龐卿惲:“此則龐兄也。”
柴紹抱拳笑道:“久聞大名,幸會!”
龐卿惲還禮:“得見兄嫂,卿惲亦幸?!?p> 無忌亦在引薦:“此我胞妹,乳名觀音婢。”
世民正與龐卿惲過拳,聞言望向白紗下的小娘子,臉色一沉,以至她福身道了好在后,方是回神。正自糾結(jié),柴紹一聲“長孫娘子好在”如巨石落在耳畔,世民連忙抱拳,掩飾慌亂。
觀音婢隔紗見他目光回避,正自納罕,佛慧上前,執(zhí)手而笑,觀音婢不及細思,也回以微笑。
無忌又指云阿:“此我舅父之女,諱云阿。”云阿福身致禮。
世民一掃沉郁,抱拳笑道:“高娘子好在?!?p> 兩廂比較,觀音婢心下一緊,難辨滋味?!拔迥铩狈鸹垡娝粍?,喚道。鄭觀音掃過一眼,先行入帳。觀音婢隨后而入,聽郎君們談?wù)撜鬟|之事。
“此次大敗,希望圣人醒悟,勿再征遼?!辈窠B說道。
“難也。”世民說道,“圣人日前敕運四倉之谷至望海頓,顯是以圖再舉。我可斷言,不出一年,圣人必會再起遼事?!?p> 柴紹不可置信:“此次征遼,我朝傷亡慘重,且內(nèi)亂不斷,圣人豈會接連征戰(zhàn)耶?”
“圣人何許人也?焉能常理論之?”世民嘴角彎起,卻是一抹譏色,“圣人若以常理,則無遼東之事也。戎狄失禮,施威即可,以百萬之眾伐之,得不償失也。”
云阿悄謂觀音婢:“李二郎果然英武不凡,難怪奴婢皆受惑?!?p> 觀音婢望向表姊,掩嘴低笑:“豈止奴婢,某人也將受惑?!?p> 云阿望向龐卿惲,低聲嗔道:“切勿亂講?!庇^音婢以其害羞,安放于膝的雙手默默攥緊。
無忌頷首:“我信世民?!?p> 世民與他相視一笑:“信我無錯?!?p> 柴紹欲言,秀寧撩紗瞪他一眼:“我弟每言必中,汝自聽之!”柴紹憨笑,遂不再言。
眾人皆笑,世民笑罷,忽又凝眉:“許國公既已下獄,無忌之事,須另尋他路。”
柴紹嘆道:“可惜我不得齊王信重……”
龐卿惲亦嘆:“可惜我人微言輕……”
無忌一掃郁色,笑道:“諸位善意,無忌沒齒難忘。無忌以為,天無絕人之路,人但有實學,終有一日,必能入秩。”看向佛慧時,眸光清亮。
世民見他斗志高昂,因笑:“未能助兄,弟慚愧不已。聽兄如是言,方能心安。若有所需,但須開口,弟愿為效勞?!?p> 柴紹與龐卿惲相視一笑:“還有我們?!?p> 無忌鄭重拱手:“多謝?!?p> “果不其然,大業(yè)九年正月,遼東之敗僅過四月,煬帝再征天下兵,以攻高麗也?!蓖デ奥淙~飄下,老媼坐席搖扇,說道。
“是年,各地起事激增,蓋為此也?!辨九疄⑾陆╆惼さ攘希f道。
老媼頷首:“民怨未息,征伐又起,隋煬帝盡失人心,以至官民共反,短短七年,楊隋速亡?!?p> 婢女自釜舀茶,奉之老媼,笑道:“以楊隋之國力,不至二世而亡。煬帝治國雖無能,亡國頗有方焉。”
老媼插扇于腰,慢飲一口,滿臉疑惑:“大業(yè)九年是何年?”其狀若旁聽者,婢女卻習以為常,只因老媼頭腦不清,不分今往。婢女暗數(shù)幾下,果然,剛數(shù)至十,老媼一轉(zhuǎn)惑狀,執(zhí)杯答道:“此年說來話長……”婢女暗笑,看著那雙瞇起的深眸,迷蒙在氤氳的水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