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徐來，池沼里時有錦鯉躍起，打破夜的沉寂。兩個人影各依于石，相背而坐，卻誰也不肯打破沉默。靜坐良久，獨孤佛慧忿然而起，轉(zhuǎn)身欲去。
“佛慧！”無忌急忙起身。
佛慧立住，未聞下話，轉(zhuǎn)身相問：“妾來尋蜘蛛，長孫四郎隨后，未知有何指教？”
“我……”無忌囁嚅著，復又嘆氣，問道，“獨孤娘子近來可好？”
佛慧眼角微濕，哼道：“甚好?！?p> 無忌聞言，不知悲喜：“如此，甚好?！?p> 佛慧笑道：“妾已選聘高官之家，想必榮華不可限量，自然安好。”
夜色復歸沉寂，池中蛙鼓驟然停歇，仿佛在醞釀氣息。
“如此，甚好。”
低沉的聲音終于傳來，佛慧不可置信，怔然相看。月色中，清瘦的身形默然獨坐，依然英氣逼人；素來高昂的頭顱終究垂下，在一片黑暗中，尤顯無助。佛慧心中不忍，伏去他肩頭抽泣。
無忌反應過來，輕推開她：“汝已定親……”佛慧不放，打斷他道：“方才所言，是為相激。”
無忌怔?。骸澳恪痹捨囱援?，她卻貼面而來。
佛慧輕啄一記，紅臉說道：“無論云何，妾不聽之！反正妾非汝不嫁！郎若不娶，妾無非孤獨終老?！?p> 無忌聞言震動，良久不語。佛慧偷望一眼，見他臉色沉毅，愈發(fā)忐忑。畢竟他素遵禮法，方才舉止，確實輕浮，想必會招他一頓訓斥。佛慧心虛，因笑：“我尋蛛去也，四郎慢將月賞……”說著抬腳欲逃。
方剛轉(zhuǎn)身，已被拉住，佛慧正自詫異，再次落入其懷：“你……”話剛出口，雙唇已被覆上，繾綣無聲。郎君清冽的氣息縈繞而來，佛慧怔怔相望，不可思議。
糾纏片刻，無忌終于放開她，沉眸說道：“此種舉止，本該郎君為之，焉能娘子先為？”
他輕薄了自己不說，還責備自己不該親他，佛慧心中大忿，嘟起紅唇，昂首送去，嘻嘻笑道：“既是如此，方才不算，郎請為之?！?p> 無忌別頭輕嗤：“沒臊也！”耳根卻莫名發(fā)熱。
佛慧歪在他懷里，仰望星空，喃喃說道：“妾不懼卑下，唯懼四郎相棄……”
無忌聞言心慟，環(huán)之于懷，聲音啞道：“我錯了……”
世民囫圇一通，終算敷了藥，癱瘓于榻。不久門開，世民看去，是無忌入來，嘴角微撇：“我負傷于此，汝安置即走，甚無義氣！”
無忌滿臉歉意：“實所抱歉，方聞院外騷亂，故去安撫。奴婢怠慢否？”
世民連忙閉嘴，因笑：“未也?！?p> “弟既釋意，該我問汝?！币娝麩o礙，無忌忽然斂色。
世民心虛，避開他審問的目光：“問何？”
“弟之來也，所為何事？又因何受傷？”無忌接連發(fā)問。
世民早已想好對語，因答：“我來尋三姊，不料墜馬受傷?！?p> 無忌將信將疑，乃道：“爾今負傷，不如養(yǎng)傷于此，傷好再去。”
世民求之不得，因笑：“好！”
次日天明，云阿起觀小盒，蜘蛛果然結(jié)網(wǎng)，于是捧去客房。天色微亮，黑夜未全散盡，庭院中燈火幽暗，鮮有人聲。云阿捧盒而走，至拐角處，忽見一人躍自墻垣。云阿大駭，避至暗處，悄聲觀望，及看清其貌，竟是龐卿惲！相處以來，云阿本已對他改觀，今見此景，當即怔住，以至忘了質(zhì)問，任他往無為館而去……
龐卿惲坐于池邊，忽有石落水，濺得滿身水珠。轉(zhuǎn)首看去，是她立在樹下，全無平日燦爛。龐卿惲一手握起，立身笑道：“高娘子?！?p> 云阿踱步而去，雙眸審視：“汝昨夜不在館？”
龐卿惲愣住，隨即笑道：“昨夜入睡早……”
“是耶？”云阿徹底失望，輕哼一記，因道，“不論高龐兩家有何交情，若爾傷我家人，我誓與你不共戴天！”
龐卿惲不明所以：“高娘子此言何意？”
云阿橫他一眼：“汝心知肚明！”說罷抬腳就走。
龐卿惲急忙去拉，不料手中之物滑落。云阿拾之，識出自己的帕子：“汝得之何處？”
“昔某養(yǎng)傷高家，高娘子遺落于房，某不敢相棄，故隨身攜帶……”龐卿惲低聲解釋。
當年事發(fā)突然，出于好奇，云阿潛去客房，欲探究竟。奈何他傷勢嚴重，昏迷幾日，不曾開口。有次，云阿替之熱敷，他忽然睜目，云阿大怖，連忙退走。等到次日再去，已是人去房空。
云阿收回思緒，問道：“當年，汝因何受傷？”
龐卿惲眼眸低垂：“某為救友，故而受傷?！币娝抗鈶岩?，急忙解釋，“此友是我恩家，施救乃為報恩也！”
“是耶？”云阿將信將疑。
龐卿惲鄭重點頭：“某若欺于高娘子，將來不得好死！”
云阿臉色微紅，轉(zhuǎn)而哼道：“龐郎昨自外面來，卻說早睡，豈非欺我耶？”
龐卿惲嘆氣，乃道：“待時機合宜，某定悉告高娘子，然非今日。”
“當真不可？”
龐卿惲目光堅定：“某不可陷友于不義?！?p> 到底是何人，能令他不顧生死相救？不過……他竟以命救人，其重義如此，想來非為歹人。云阿顧慮消半，抬眸撞上他熱切的目光，瞬間臉紅。正欲嗔怪，卻聽他問：“高娘子可否還帕于某？”
仔細看去，原來他只是關(guān)注自己手中之帕。云阿微惱，因道：“此帕本該屬我，云何還之？”
龐卿惲尷尬撓首：“確實如此。然某攜帶兩年，不曾離身……”
云阿暗笑，擲帕于他：“此帕已舊，妾不需之，予爾擦案，也不失物盡其用?！饼嬊鋹吝B忙接過，捧于手心，含笑望她離去。
“我將謁大明尼師，欲抄《法華經(jīng)》贈之，若要抄完，長達數(shù)日，阿娘一人恐難完成，故希汝相助?！备呤献诎盖?，說道。
觀音婢坐席對答：“阿娘放心，兒愿為抄之?！?p> 未料她爽利應下，高氏笑道：“我抄前四卷，汝抄后三卷，如何？”
阿耶逝后，阿娘夜常暗哭，以至損目，久視則流淚。抄經(jīng)雖枯燥，然觀音婢不忍她受累，因道：“阿娘不能久視，兒一人抄之即可。”
“汝肯為抄經(jīng)，已是難得。然《法華經(jīng)》近八萬字，阿娘豈忍汝受累？”高氏笑撫其首。
觀音婢笑道：“反正閑來無事，抄經(jīng)正可沉心靜慮?！?p> 高氏頷首：“抄經(jīng)確須心靜，禪房地靜人少，汝可去之，安心抄寫。”
從阿娘房里出來，阿梨捧經(jīng)隨后：“禪房毗鄰客房，如此一來，五娘探視李二郎，更為便宜?！庇^音婢白她一眼，入至禪房，安靜抄寫經(jīng)書。
這日，觀音婢坐案抄經(jīng)，忽聽窗外窸窣。抬眸望去，一張笑臉映上窗臺，見她望來，揮手致意。觀音婢微微努嘴，低聲呼道：“快請入房，勿叫人看見?！?p> 世民哦了一聲，環(huán)顧一圈，所幸無人。因轉(zhuǎn)身入屋，坐至案前：“高娘子抄經(jīng)耶？”
觀音婢嗯了一聲，望他一眼，問道：“汝傷好否？”
世民點頭：“已無大礙?！?p> “如此就好?！?p> 二人俱默，觀音婢執(zhí)卷抄寫，卻難能專注。只因一雙眼睛如影隨形，無處可逃。觀音婢強忍多時，轉(zhuǎn)眸看去：“圣人有言：非禮勿視。李二郎如此視妾，豈非失禮耶？”
世民無恥者無畏，目不轉(zhuǎn)睛看她：“你我可曾見過？”
觀音婢執(zhí)筆而笑：“李二郎貴人多忘事，你我前月見過。”
“非止如此?！笔烂駬u首，“每見高娘子，某常心生錯覺，你我久在數(shù)年之前，或已相見過?！?p> 觀音婢筆尖一頓，笑道：“既是錯覺，則李二郎記錯也?！?p> 世民尋思：“或許前世也說不定?！?p> 觀音婢掩嘴笑道：“李二郎信輪回乎？”
“不信?！笔烂裢腥?，啟唇笑道，“然于高娘子，某寧可信其有，若然之，某可于龐兄先識得高娘子?！?p> 觀音婢疑惑：“為何先于龐郎？”窗外恰有人聲，觀音婢連忙說道，“有人來也?！?p> 世民起身，不忘相問：“高娘子常來乎？”
觀音婢瞟一眼窗外，答道：“妾為母抄經(jīng)，近日皆在此?！?p> 世民笑道：“某明日再來?！?p> 觀音婢頷首，復又提醒：“左有側(cè)門，切勿翻墻而走。”世民沖她一笑，迅速出門。觀音婢見他隱去，捂嘴而笑。
次日，觀音婢以養(yǎng)手故，特遣阿梨去制手脂，不必侍奉跟前。午后，世民負手步入，如期而至。觀音婢正在抄經(jīng)，含笑望他坐下。
“此花贈汝?！焙龅兀烂褡陨砗罅脸鲆慌趸?。
觀音婢驚喜接過，笑望他道：“汝親采之？”
世民頷首，眸光微閃：“某見山下野花繽紛，料想高娘子愛花，故而采之?！?p> 觀音婢露出甜笑：“多謝李二郎?！鄙钚嵋豢?，置之于案，以便抄寫之時，隨時觀望。
阿茗果無說錯，娘子皆愛花粉。世民心中大悅，坐去案前，鋪以食單，再自袋取蓮子，剝皮去芯，置之其上。時光安靜無聲，繚繞在裊裊爐煙里，令人莫名心靜。世民眼眸專注，以刀劃蓮子兩半，再取出綠芯，穩(wěn)妥放好。
觀音婢抄完一卷，世民說道：“久坐酸乏，莫如食之解乏?！?p> 觀音婢過去，取蓮子而食，笑道：“原來汝采蓮去也?！?p> 世民剝著蓮子，抬眸笑道：“山間美味不可辜負?！?p> 蓮子小而圓，頗難剝焉。觀音婢望著那雙挽弓的大手正在細剝蓮皮，雖顯笨拙，卻能輕易撩動心弦。觀音婢見他指尖泛紅，眸光閃動：“汝指發(fā)紅，勿復剝也?！?p> 世民笑道：“無礙?！?p> 觀音婢見他不聽，俏臉一板：“如若不然，妾不復食之?！?p> 世民只得住手，撓首笑道：“我聽你話?！?p> 觀音婢這才微笑，執(zhí)起蓮子，置他手心。世民雙手接過，朝她笑道：“我有新食法，汝欲觀乎？”
觀音婢疑惑而看，只見他拋之于空，俄而接之以口，如此反復。觀音婢看得驚奇，目光驚嘆。世民眸光一轉(zhuǎn)，復又拋之，結(jié)果蓮子打頭，世民佯裝咧嘴，看得觀音婢咯咯而笑。世民見她開懷大笑，心亦高興，慫恿她道：“此甚有趣，汝亦能為之?！?p> 觀音婢猶豫，想到娘子此為不雅，果斷搖首。世民察出她顧慮，眼角飛揚：“此處無他人，某必不會外道。”
觀音婢受他蠱惑，偷望窗外，見無人往來，遂拋出一子，俄以而接之。蓮子入口，觀音婢含之咀嚼，與他相視一笑，仿佛壞計得逞。
世民則默剝蓮子，欣慰而笑，她本該散朗之人，平日卻眉間時郁，何也？為令她笑顏常在，定要弄清其中原委，世民暗暗想著。
觀音婢玩得酣暢，癱坐于地，輕拭額間細汗。曾幾何時，他們也曾如此玩耍，毫無顧忌，觀音婢一時怔忡，仿佛身在從前……一捧蓮子入掌，觀音婢轉(zhuǎn)眸看去，對上那張燦顏的一瞬，臉頰緋紅如玉。執(zhí)蓮入口，低首慢食，蓮子嚼在齒間，卻甜在心頭。
因了世民相伴，抄經(jīng)的日子不再漫長，反而總是轉(zhuǎn)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