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陰裴寂宅,晉陽令劉文靜夜宿于此,二人坐閣飲酒,賞著十五圓月。正與此時,遠(yuǎn)處城堡燃起烽火,不知何處又有戰(zhàn)事。
二人望向天盡頭,火光交映,一副變天之相。裴寂仰天嘆道:“天下大亂,家道屢空,卑賤至極,你我何處安身耶?”
劉文靜眼微瞇,笑道:“世途若此,時事可知,你我二人相得,豈是終身卑賤乎?”
裴寂呷一口酒,說道:“可惜你我未遇賢主,生不逢時......”
劉文靜聞罷,意味深長一笑,說道:“潛龍猶在淵,隱而未現(xiàn)也?!迸峒藕闷鎲柕溃骸罢厝寿t弟意謂誰者?”
“唐公次子,李世民?!?p> 裴寂原以為他意指唐公,聞言大吃一驚,“何以見得?”
劉文靜說道:“我常竊觀之,此子非常人也。大度類于漢高,神武同于魏祖,其年雖少,乃天縱之才矣?!?p> 裴寂不以為然,說道:“李二郎年方十八,黃口孺兒之輩,不過血?dú)夥絼偭T了,成不了大事?!?p> 劉文靜笑道:“不如我們一賭輸贏?”一說到“賭”,裴寂來了興致,當(dāng)即言可。
原來,正月以來,四海卻并不安定。
竇建德于河北樂壽,自立為長樂王;
盧明月轉(zhuǎn)掠河南,至于淮北,自稱無上王;
無數(shù)異心者蠢蠢欲動,楊隋末日仿佛將至......
世民暗暗留意四方消息,不動聲色地聽著坊間閑談。
這時,攤主端來一籠牢丸,觀音婢示意婢女分食,置之其案前。
世民回神,沖妻子一笑。二人食畢結(jié)賬,相執(zhí)游街。
因是上元節(jié),甫一入夜,太原城家家便燃起了燈。這日,山西人蒸面繭以祀蠶姑,作粘穗以祀谷神,以祈蠶谷豐饒。
只見街市上,爆竹爭鳴,火樹銀花,煞是熱鬧。
經(jīng)過一間燈肆,觀音婢躊躇不前,世民會意一笑,指著彩畫琉璃燈,問肆主價錢,肆主說了價錢,笑道:“燈者,丁也,喻為添丁,郎君好眼力,若送娘子此燈,今年必添一丁!”世民夫婦相視一笑,買下琉璃燈,又沿路買了些小玩意。
觀音婢手執(zhí)琉璃燈,與世民穿梭于人群中,過往民眾忍不住打量幾眼這對碧人。
游行中,觀音婢注意到諸女見橋必過,心下暗自納罕。經(jīng)過一處石橋,又一群娘子蜂擁而去,觀音婢詢問柔兒何故,柔兒解釋說道:“此謂走橋,意為走百病、散百病也。上元之夜,諸婦女相伴出游,見橋必過,祈求祛病延年。娘子亦可走之?!?p> 世民聞言,示意妻子效仿,觀音婢打趣他道:“郎信此乎?”世民笑道:“寧可信其有。”說時牽著觀音婢過橋。諸婦女見之,紛紛低笑。世民卻無所謂,每見一座橋,必要攜觀音婢走過,引得觀音婢不住低笑。
直至五更天,街市人影散去燈火稀,世民夫婦結(jié)束游玩,返回宅內(nèi)。
觀音婢將琉璃燈掛于桁上,端視良久。世民自后走來,擁之于懷,吃吃笑道:“娘子想添丁乎?”
觀音婢聞言羞赧,欲拍掉他那不安分的手,卻被橫腰一抱,驚魂還未定,已是轉(zhuǎn)去帳間,只余花影燭光相搖動......
次日,王無礙傳來消息,已追蹤到道士消息,世民遣阿武隨去偵察。
來到一戶人家,王無礙解釋說道:“昨日這家請道士醮儀,正是一位外鄉(xiāng)道士?!敝魅思乙喾Q是。
阿武詢問細(xì)節(jié),那人說道:“道長賜下靈符,以辟兵疫百病,余者皆不知?!卑⑽渌焖饕艘粡埣埛?,道謝而去。
世民夫婦傾聽阿武回復(fù),仔細(xì)端詳著符紙,與前幾次所獲之符無異,無非是些咒語之類,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觀音婢輕嗅之,手指細(xì)細(xì)摩擦,說道:“此些符紙微褐色,有紋如魚子,所用均為晉地麻紙,如此看來,彼道一直身在太原?!?p> 阿武百思不得其解,問道:“若人在太原,以我等追查之力,為何一直未能擒獲?”阿梨亦不解點(diǎn)頭。世民若有所思,“莫非......彼道士故意為之?”阿武愈加疑惑看向主人。
世民踱步,于心內(nèi)捋清思路,俄而坐定,說道:“不必追查了?!薄盀楹??”阿武驚愕詢問。世民說道:“假以時日,彼道自會現(xiàn)身?!闭f罷望向妻子,顯然她也如此認(rèn)為,贊同地頷首。
這日,世民夫婦侍奉李淵用膳。席間李淵說道:“若無記錯,二月初六,正值休沐,為觀音婢生日,屆時置辦酒食慶賀之?!?p> 觀音婢連忙辭道:“大人公垂憐,新婦感激不盡。然大人公事務(wù)繁忙,無須煩勞此事?!?p> 李淵笑道:“觀音婢初適吾家,正值爾姑喪期,每逢生日,亦未曾大賀,今年必要慶賀?!?p> 觀音婢復(fù)欲推辭,被世民示意止言。“一切聽從阿耶安排?!闭f著朝她眨眼。觀音婢于是致謝,“新婦愧謝之?!?p> 于是二月初六這日,李淵設(shè)家宴,為世民婦慶生,府內(nèi)賞賜有差,此不贅述。
正當(dāng)瓦崗軍入駐新建的偃月城,士氣大盛之時,東都二萬五千大軍前來討伐,來勢洶洶。
原來,越王楊侗遣虎賁郎將劉長恭、光祿少卿房崱帥步騎二萬五千討伐瓦崗。東都人皆以瓦崗為烏合之眾,易于攻破,于是爭來應(yīng)募。其中,國子三館學(xué)士及貴勝親戚皆來從軍,器械修整,衣服鮮華,旌旗鉦鼓甚盛。
十一這日,按照約定,劉長恭所率東都兵先至興洛倉城南,河南討捕使裴仁基率部以掩其后。因求勝心切,盡管士卒還未朝食,劉長恭驅(qū)之渡洛水,陳兵于石子河西,南北十余里,劍指瓦崗。
依據(jù)情報,李密已知隋軍戰(zhàn)略,挑選驍雄十隊,令四隊伏于橫嶺下,以待裴仁基,另六隊陳于石子河?xùn)|。
劉長恭等見瓦崗兵少,于是輕之。翟讓先率兵接戰(zhàn),交戰(zhàn)不利,李密率麾下橫沖之,而此時隋兵已是饑疲之眾,遂大敗,死傷大半,劉長恭等解衣潛逃,才得以奔還東都。
隨著大破東都兵,瓦崗盡收其輜重器甲,威聲大振,揮師東都指日可待。李密在軍中聲望益高,甚至私下有人提議推李密為主。
這日,徐世勣、程咬金等舊部探望翟讓傷勢,說起此事,一臉憤慨。
“若非翟公坐鎮(zhèn)多年,瓦崗軍何以至今日之勢?如今竟有背義負(fù)恩之輩,欲取代翟公?!背桃Ы饝嵑拚f道。
徐世勣說道:“今之瓦崗,諸侯勢力混雜,人心不一,非復(fù)昔日之瓦崗矣。”
單雄信示意二人小聲,“當(dāng)心隔墻有耳?!?p> 程咬金見翟公默然長嘆,請命說道:“軍中敢有論易主者,我程咬金請斬之!”
翟讓恐他沖動,于是說道:“若是人心思變,則斬之不盡也。讓深知諸弟護(hù)我心切,然今之形勢,只怕舊人亦思變,不可意氣用事,恐致大患?!庇謬诟绬涡坌艊?yán)加約束諸位兄弟。
從主殿出來后,程咬金不解問徐世勣,“方才翟公云有舊人思變,意謂誰者?莫非是伯當(dāng)兄?”徐世勣捋須,不置是否。
然而,令程咬金想不到地是,瓦崗舊部瓦解得如此之快。
這日,李玄英請教軍師賈雄學(xué)問,席間提及《桃李歌》,以楊隋命數(shù)問賈雄。賈雄說道:“隋氏亡數(shù)已現(xiàn),楊廣隔絕于江淮,再難入主中原也?!?p> 李玄英繼續(xù)詢問:“軍師善于占卜,未知新天子何許人也?”賈雄頓住,一時犯難。李玄英也不追問,他相信賈雄心中已有答案。
果然,當(dāng)?shù)宰屨儋Z雄占卜形勢時,賈雄趁機(jī)勸他禪讓于李密。“自蒲山公來,瓦崗日益壯大,此次挫敗東都兵,更是人心所向。自古功高震主,若有朝一日,蒲山公有異心,一呼萬應(yīng),公恐無立錐之地也!”
一席話說得翟讓后背發(fā)涼,他自知隨著瓦崗的壯大,以他有限的能力,難以號令群雄,故他允許李密建牙,別統(tǒng)所部,而這也令他逐漸陷入被架空的境地。思來想去,翟讓聽從了賈雄的建議。
于是,翟讓召告全軍,推李密為王,上號為魏公。二月十八日,李密設(shè)壇場,即位,稱元年,大赦天下。同時授翟讓為上柱國、司徒、東郡公,以單雄信為左武候大將軍,徐世勣為右武候大將軍,各領(lǐng)所部,其余封拜各有差。
李密之稱王也,趙魏以南、江淮以北諸盜莫不響應(yīng),皆來歸之,道路降者不絕如流,眾至數(shù)十萬。于是李密筑洛口城,方四十里而居之。其后命部下又攻占安陸、汝南、淮安、濟(jì)陽等地,直逼東都洛陽,一時勢頭無貳。
李密之謀逆,朝廷震怒,處罰了他一眾親戚。其中,晉陽令劉文靜因與李密有姻親,被關(guān)入太原郡獄,等候發(fā)落。
一束月光透入狹小的窗戶,落在地中央,給幽暗的獄室?guī)硪唤z光明。劉文靜坐其中,眉頭緊鎖。突如其來的牢獄之災(zāi),令他有苦難言,也讓他真切認(rèn)識到,福禍在旦夕之間。
正當(dāng)劉文靜惴惴不安時,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抬眼看去,是唐公次子入來,只見他抬指一揮,獄卒立刻聽令開門。劉文靜心中暗喜,李二郎此來,他應(yīng)是有救了。
門鎖一開,世民快步入室,扶他坐榻,說道:“劉公受委屈了!”劉文靜素有才干,多權(quán)略,世民惜其才,故來探望。
劉文靜嘆息說道:“某亦未料知今日之災(zāi)......”
世民安慰說道:“亂世之中,禍福無門?!鳖D了一下,又道,“然,禍福無門,惟人所召?!?p> 劉文靜暗忖其意,說道,“福禍由人也。”
世民亦在試探其意,繼而詢問,“如今之亂世,以公看來,福禍由誰也?”
劉文靜心內(nèi)大喜,他曾言李二郎非同常人,可類漢高、魏祖之材。如今看來,他并未看走眼。
劉文靜并不直接回答,而是說道:“天下大亂,惟有商湯、周武、漢高、光武之才,方能平定也?!?p> 世民見他如此說,于是直言,“公安知無此人?但恐常人不能識別耳。我今入禁所探視公,非兒女之情相憂而已。時事如此,故來與君圖舉大計,請公善籌其事?!?p> 劉文靜見他坦承若此,于是鄭重說道:“今李密圍困洛陽,主上流播淮南,大賊連州郡、小盜阻澤山者,數(shù)以萬計矣,但須真主驅(qū)駕取之。如能順應(yīng)天意,高舉義旗,則四海不難安定。今太原百姓避盜賊者,皆入晉陽城。某為令數(shù)年,知其豪杰,一朝嘯集,可得十萬人,尊公所領(lǐng)之兵,復(fù)且數(shù)萬,君言出口,誰敢不從?屆時乘虛入關(guān),號令天下,不到半年,帝業(yè)可成?!?p> 世民眼眸一亮,笑道:“公言正合我意?!彼炝铍S從奉上布衣,“請公易服,隨我安置別院?!?p> 劉文靜作揖拜謝,“聽?wèi){二郎安置?!?p> 換上布衣,劉文靜隨他出獄,來到一處宅院,其內(nèi)居有數(shù)人。
世民解釋說道:“此皆江湖任俠,乃我生死之交,可護(hù)劉公周全。”原來,此些人或行俠仗義,或劫富濟(jì)貧,犯下罪刑,世民憐其本性良善,私下為之脫罪,納為己用。
其中一人抱拳說道:“我等乃李二郎之死士,惟郎命從,劉公盡可安心?!眲⑽撵o動容,拜謝眾人。
有了劉文靜相助,世民信心倍增,卻又不免為一事犯難。
在合計好諸事后,世民向劉文靜嘆道:“家君身為朝臣,不愿背負(fù)亂臣之名,恐不從之,以致貽誤時機(jī)?!?p> “我亦有此憂慮,起義非尋常之事,唐公必難下決心?!眲⑽撵o表示理解,又道,“然......我有一想法,未知可否?!?p> 世民連道:“劉公但說無妨?!?p> “莫如......”劉文靜看著他深邃的眸子,一字一頓說道,“起義乃二郎主謀,左右莫不推扶,不如以郎之名,稱-帝-號?!?p> 世民平靜看他,卻并未驚訝,顯然他或曾有此設(shè)想。然而,只是思慮一瞬,世民說道:“世民年紀(jì)尚小,雖于賓客有才名,卻無四海之聲望,難以一呼萬應(yīng)。”
劉文靜暗嘆他思慮縝密,思索須臾,轉(zhuǎn)而說道:“唐公親厚于裴公,可由伊開說之。”
世民有所顧慮,“裴公好賭,性情散漫,恐非有志之士。”
劉文靜笑道:“裴公人甚精明,雖是好賭,最識時務(wù)。”
世民頷首,于是問道:“裴公為長者,而我年輕,如何與之相交?”
“此不難也?!眲⑽撵o自信一笑,“投其所好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