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唇舌遠比拳頭硬。
偏生這孩子是個沖動的性子,生性好主持公道,眼中見不得不平,而這王都之中,卻是處處不平?;丶抑?,還得拜托母親將其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一陣才能稍稍令人放心。
雖然可能收效甚微,至少也不能像如今這般,一張臉便將心中所思所想傾斜了個干凈才是。
老父親總是憂心孩子的,崔述教養(yǎng)了采薇十四年,不是生父也勝似了。不過是前些年采薇長在云州的曠野之中,難免少了約束。是以,這才剛剛踏進京都,崔述看著采薇便忍不住心憂。
只是這一頭憂心的緊,被操心的那個卻是無知無覺的。方才還吵吵嚷嚷不開心,憤懣不平進而又滿臉愧疚的少女,崔述再看之時,已是雙眼如勾地定格在了一處。連自己的教導,都無心去聽,這的確是少有的情形了。崔述深感無奈的同時,也不免好奇,到底是什么吸引了這孩子的注意。
順著采薇目光停駐的方向,崔述詫異挑眉,片刻之后才是了然一笑:“那個叫糖畫兒,今兒是大年初一。孩子們都喜歡,好看又甜蜜,采薇可是想要?”
雖是詢問,崔述卻也還是未等采薇回應,便輕輕地叩擊車壁,先將馬車停了下來。
“崔叔叔,我自己去吧!”直到馬車停穩(wěn),采薇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饞相已被發(fā)現(xiàn)。倒也不臊,眼眸一動,而后便笑著說道:“馮叔在軍中多年,一身肅殺之氣,沒得將老人家和孩子們都嚇到了?!?p> 看著橙黃透亮潺潺流動的糖水,采薇只覺唇齒之間頓生津液。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而后便在崔述戲謔的眸間,紅了臉頰。
十四歲的大姑娘了,嘴饞一群娃娃吃食,是有些丟人。但是來自云州的采薇,長到十四歲,糖果都是罕物,更不消說不遠處那金黃澄澈的糖畫兒了。
單單只是聞著這飄香十里的甜香已是迷醉,采薇哪里肯假手于人。
見崔述始終沒有動作,采薇不免多了幾分急切。
這一路走來,采薇原是策馬奔騰的。不過因為崔述的關系,剛剛出了云州地界兒,采薇便心不甘情不愿地進了馬車。盡管采薇打從心底也沒有十分的抗拒,畢竟看著崔叔叔空落落的左腿,采薇便會想到在西北戰(zhàn)場剛剛找到崔叔叔的場景。
即便是云州長起來的剽悍女兒,當時場景也叫見慣了尸山血海的采薇連連作嘔。甚至于很長一段時間里,還夜夜入夢,采薇也是夜夜夢魘。
刀劍無眼,采薇是知道的。兩軍對壘,便會有流血犧牲,采薇也是明了。但是每每想起那血流成河的殘酷戰(zhàn)場之上,除了無數餓狼環(huán)繞,還有數不盡的來自天空的強盜盤旋著。群狼環(huán)伺,禿鷲壓頂,所求為何已是不言而喻。
畢竟都是食腐肉的,人類的戰(zhàn)事過后,便是它們的戰(zhàn)場。
就在采薇近乎絕望之際,畢竟逼退狼群和禿鷲之后,還要親手一具具地搬動很多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體,其中有敵人的,也有許許多多采薇熟悉的人。即便面目因為啃噬分辨不清楚了,云州軍獨有的手環(huán),卻是能夠證明身份。
采薇翻找了無數尸體,始終未曾看到刻有云述二字的手環(huán),叫她不至于完全絕望。但是戰(zhàn)場就這么大,尸首就這么多,采薇翻看的還是相對完好的部分。此處沒有,那便只能......彼時采薇多么的絕望啊,如若此處沒有,那么崔叔叔不論何時找到,都代表再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直到馮達看著韃靼士兵的尸體幾乎都堆在了一處,若有所思地翻找過后,果然找到了被壓在下頭尚有微弱呼吸的崔述。
不愛念書的采薇,那時候腦中卻是想起了一個絕佳的詞語,來形容當下的感受。絕處逢生,確實是絕處逢生了。盡管尋回來的崔叔叔只有上半身完好,一條沒有遮掩住的左腿,早已經被啃得血肉模糊。但是如此地獄一般的戰(zhàn)場,能夠撿回來一條命,已是萬幸。
畢竟五千云翼營精銳,采薇他們找到并帶回的,尚不足千人。西北戰(zhàn)場成功擋住了北元韃靼向京都推進的腳步,乃是此役關鍵轉折。但是云翼營,卻是付出了近乎全軍覆沒的代價,以兩敗俱傷的結果,扭轉了戰(zhàn)局。
是以,當崔叔叔提出乘坐馬車出行,盡管采薇面上是不悅,心底卻是松了口氣。如此,崔叔叔也能輕松一些。自然,這些心疼都在這一路崔述對著采薇的衣飾進行從頭到腳的否定之后,消失殆盡。
看著崔述良久不語,采薇只當又是不允。當即便跳下了馬車,先斬后奏,而后隔著車窗苦著一張小臉兒,可憐無比地盯著崔述。
崔述見狀,不免啼笑皆非。本就無意攔著,也有心放她松快一些。只是看著她在求自己,再看小丫頭一身勁裝,崔述也就順水推舟:“也不是不行,只還有一個條件?!?p> 見采薇立刻點頭,一下一下宛若小雞啄米一般的急切,崔述玩味一笑:“將騎射服換下,穿姑娘家該穿的衣裳?!?p> 眼看著小姑娘杏眼圓睜,崔述復又笑道:“不然還是叫馮達去吧!”
話音剛落,采薇便皺著鼻子點頭:“答應您就是了,京都女兒真是奇怪,放著利索方便的衣裳不要,反是什么半臂襦裙折裥直裙盛行。袖口肥大,裙長曳地,繁復繁瑣極不便利?!?p> 崔述含笑聽完了采薇的抱怨,也是笑著點頭:“但是好看呀!雅致飄逸,秀美姝麗?!?p> 這一點倒是,采薇難得沒有反駁,還不住點頭。畢竟好看這一點,確也不可否認。
只是回想幼年時,在云王府初次看到京都貴女之時的沖擊,采薇又有些說不上來的別扭。隔著車窗,與崔述詭辯:“華而不實,我卻不喜。還是騎射服更好,若是身著襦裙,我怎能從這樣高的車上一躍而下?崔叔叔給我銀錢。”
說著話,小手一攤,卻是跟崔述要起了錢。
“華服之美,禮儀之邦,姑娘怎生輕慢至此!”
然而與崔述“啪”的一聲摔下了的車簾一并響起的,還有故作姿態(tài)卻明顯氣急敗壞的男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