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帳篷內,空氣濃重得讓人呼吸困難。草藥燃燒的氣味夾雜著某種詭異的香料,營造出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氛圍。微弱的燈光在帳篷中搖曳,映照在女巫婆婆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她盤坐在帳篷中央,手中的木杖緩緩搖動,頂端掛著的骨片發(fā)出細微的叮鈴聲。
女巫婆婆低聲吟誦著一段古老的咒語,聲音緩慢而低沉,像是某種深海的回音:“靈魂應安于秩序,眼睛不該看到不該看的事物,耳朵不該聽到不該聽的聲音,心靈應歸于平靜,遠離一切混沌?!?p> 阿滿和其他幾個小孩圍坐在她周圍,跪在地上,睜著好奇的眼睛,盯著帳篷中央那不斷搖動的骨片。他們大多只有六七歲,對這一切并不完全理解,但那詭異的氛圍和低沉的咒語讓他們不由得安靜了下來,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女巫婆婆抬起頭,目光冰冷地掃過他們。這些孩子是部落的未來,也是潛在的威脅。她必須用這個儀式,為每一個靈魂加上一道鎖鏈。
“第一個,”她低聲說道,聲音不容置疑。
阿滿好奇地環(huán)顧四周,看到身旁的一個小男孩被帶到了女巫婆婆面前。他的眼睛里滿是疑惑和不安,但仍然乖乖地跪在蒲團上。女巫婆婆將木杖緩緩放到那孩子的額頭上,低聲開始吟誦更長的咒語。
“心靈將不再覺醒,記憶將不再蘇醒。封閉的感知,鎖住的未來。歸于神明,遠離危險?!?p> 隨著他的聲音漸漸變得更低沉,那孩子的眼神逐漸從清澈變得渙散,最后完全呆滯下來。他的身體微微晃動,嘴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夢囈聲。
“好了,把他帶走?!迸灼牌爬淅涞卣f道。
輪到阿滿了,他跪在蒲團上,忍不住偷偷打量著帳篷內的每一個角落,甚至試圖去觸碰女巫婆婆的木杖。
“別亂動?!迸灼牌庞帽涞哪抗庵浦沽怂?,然后將木杖緩緩放到他的額頭上。
“心靈將不再覺醒,記憶將不再蘇醒。封閉的感知,鎖住的未來……”
咒語再次響起,但這一次,阿滿的感受完全不同。他的額頭傳來一種奇怪的涼意,漸漸擴散到整個身體。他的好奇逐漸被一種無法抗拒的疲憊感取代,眼神開始渙散,嘴角微微張開,卻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
燈光的搖曳似乎變得越來越緩慢,空氣中的聲音也開始模糊起來。他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之中,身體越來越沉重,連思考的能力都在逐漸消失。
“你的心靈只需歸于平靜,”女巫婆婆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你不需要去觸碰混沌,不需要去觸碰那些危險的知識。你的路將被指引,你的命運將被守護?!?p> 她的語氣沒有絲毫溫柔,只有一種冷酷的決絕,像是在鑄造某種無形的鎖鏈,將阿滿的意識牢牢封印起來。
幾分鐘后,咒語結束了。阿滿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采,臉上滿是呆滯。他被旁邊的人攙扶著離開了蒲團,走向帳篷外的晨光。
?。?1)
初冬的氣息悄然彌漫在山林之間,空氣中透著一絲刺骨的清冷,腳下枯黃的落葉已經(jīng)被初雪覆蓋,只露出些微的邊角,仿佛秋天還在做最后的掙扎?;野咨奶炜盏痛怪┗ㄝp輕飄落,為整個林間小道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
阿滿雙手揣在袖中,弓箭吊在肩膀上,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動。鞋底踩在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偶爾,他踢起一塊小石子,看著它在雪地上滾遠,然后繼續(xù)向前。小道盡頭,他今天的目的地,心里已經(jīng)無比熟悉。
“已經(jīng)五年了啊……”阿滿低聲自語。
五年前,他還是一個第一次接觸弓箭的孩子,那個時候他對弓箭充滿了好奇,每一次射箭都拼盡全力,渴望著能射中目標。然而,五年的訓練下來,他的成績始終平平,不好不壞。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達不到那些天賦異稟的獵手的水平,比如牧原。
阿滿又踢了一腳身旁的雪堆,眼神帶著些許迷茫。他不禁回憶起過去這幾年中,部落發(fā)生的變化。
這五年里,阿滿逐漸發(fā)現(xiàn),部落中對狩獵的重視越來越少。曾經(jīng)是部落核心的狩獵技能,如今變成了更多人擺擺樣子的事情。每當他認真練習弓箭時,總會有人拍著他的肩膀說:“別那么認真,反正成績也不會重要,打到獵物就行了?!?p> 阿滿記得,有一次他練習得特別投入,甚至試圖挑戰(zhàn)一些更高難度的目標。然而,當他成功射中目標時,卻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早已散去,沒人對他的努力感興趣。更多人只是湊在一起,吸食一些能短暫帶來愉悅的葉子,或者討論著部落的獎賞活動。
阿滿嘆了口氣,眼神中帶著些許復雜的情緒。他不討厭這些活動,但也無法理解這種虛假的滿足感為何能讓大家如此陶醉。
阿滿清楚地記得某個雪后的上午,女巫婆婆站在祭祀廣場中央,身后跟著幾名高大的祭司。她面色凝重,聲音卻溫和而堅定地對著所有學生宣講。
“孩子們,神明大人對我們寄予厚望。他希望我們能以健康的身體,虔誠的信念,將部落的繁榮延續(xù)到永遠。但生育……”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生育是危險的。它會削弱我們的體力,讓我們的身體逐漸衰退,甚至可能帶來疾病。”
人群中竊竊私語。女巫婆婆繼續(xù)說道:“但神明大人早已為我們指明了道路——絕育,才是保護自己的最佳方式。接受絕育的部落成員,將獲得神明的特殊恩賜——豐厚的祭品和長久的安康?!?p> 她話音未落,臺下的學生們便爆發(fā)出歡呼聲。有些人激動地相互擁抱,仿佛得到了天大的福報。而阿滿只是站在人群后方,沉默地看著。
隨著年紀漸長,部落里開始有意提倡同性之間的情感聯(lián)結。阿滿清楚地記得牧原和另一個男同學公開接吻的場景。那一天,他正在祭祀場的邊緣練習射箭。陽光透過林間的縫隙灑在他們身上,牧原一臉淡然,毫不在意周圍人的目光,而那個男同學的眼神中則滿是羞澀和期待。
“你看他們多般配啊。”有人拍了拍阿滿的肩膀,笑著說道,“牧原真厲害,連情感都能這么自然地展現(xiàn)?!?p> 阿滿抬頭看了看,卻沒有回應。他對這些事情始終提不起興趣,也沒有特別的反感,只是覺得它離自己很遠。他低頭繼續(xù)擺弄手中的弓箭,耳邊是其他人對此羨慕的討論聲。
阿滿收回思緒,腳步也停了下來。他抬頭望向前方,遠處的冰湖在初雪的映襯下泛著微微的光澤。湖邊,隱約能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等待著他。
那是他的女友,一個他用盡一切努力想守護的人。她是這個部落中少數(shù)幾個還能讓阿滿感到心安的人。盡管他對女巫婆婆的政策和部落的氛圍感到疏離,但在她的陪伴下,這種疏離感似乎也沒那么難以忍受了。
阿滿抬起腳步,朝著湖邊的身影走去,肩上的弓箭在微風中輕輕搖晃。雪花打在臉上,寒意也沒能減弱他的步伐。
蘭溪坐在冰湖邊的一塊石頭上,雙腿微微并攏,雙手放在膝蓋上,指尖輕輕搓著一片落在掌心的雪花。她黑色的長發(fā)柔順地垂落在肩上,雪花點綴在發(fā)梢間,仿佛天生的一層霜飾;她的眼睛清澈而深邃,像是冰湖倒映出的晴空,透著一種難以捉摸的寧靜。她穿著一件厚實的白色裘衣,領口的毛邊被風輕輕拂動,整個人在冰湖的背景下顯得純凈如畫。
阿滿走近時,蘭溪正低頭注視著一片剛剛落在她指關節(jié)上的雪花。那片雪花的六邊形晶體在她的注視下微微閃爍,像是被寒風鏤刻出的精致藝術品。她輕輕轉動手指,仿佛生怕驚擾到這片雪的藝術。
“你覺得,”蘭溪頭也不抬,聲音柔和中透著一絲思索,“為什么雪花的結構總是六邊形的?”
阿滿微微一愣,停下腳步,站在她身旁。他順著蘭溪的目光看向她指間的雪花,沉思了一會兒,隨后說道:“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六邊形的結構對結晶體來說是最穩(wěn)定的。特別是在這樣的寒冷環(huán)境里,只有這樣才能讓它們在形成時不斷延展,又不容易破碎?!?p> 蘭溪終于抬起頭,看向阿滿,眼中帶著幾分探究的光芒。她慢慢地說道:“那是不是可以說,大自然總會給出所有生物和所有物質的最優(yōu)解?”
阿滿沉默了一下,隨即擺了擺手:“或許吧。但我覺得,大自然的每一個變化背后,可能都蘊藏著復雜的演化,不一定是最優(yōu)解,有時候也許是多種碰撞和偶然的結果?!?p> 蘭溪聽后微微一笑,低頭重新看著那片雪花。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若有所思:“多種碰撞和偶然的結果……但它們最終形成的這個樣子,卻依然那么美。就像現(xiàn)在的湖景一樣,簡潔而完美?!?p> 阿滿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冰湖。湖面上的冰層還未完全凍實,透過薄薄的冰面,能看到微微流動的水紋。湖邊的樹木被初雪覆蓋,像是一層天然的裝飾;遠處的山脈模糊地勾勒出輪廓,被雪色和云霧包裹得若隱若現(xiàn)。整個景象靜謐而深遠,宛如時間在這里停滯。
“確實美?!卑M輕聲應道。
阿滿沉默了一會兒,視線從冰湖轉向蘭溪,眼神中多了一份探究。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語氣中透著一絲試探:“那蘭溪,如果你說大自然總會給出最優(yōu)解,那么……大雁呢?”
蘭溪抬頭看向他,目光中帶著幾分不解:“大雁怎么了?”
阿滿伸出手,指了指遠處的天空。“每到冬天,大雁就會飛往更加溫暖的地方。這算是大自然的最優(yōu)解嗎?”
蘭溪一怔,沉默片刻后搖了搖頭:“我覺得這當然是最優(yōu)解啊。大雁向南飛行,是為了生存,它們順應自然,尋找更適合的環(huán)境,不是嗎?”
阿滿輕輕地笑了笑,但這笑容中透著一抹意味深長。他搖了搖頭,反問道:“可這真的是大自然‘給出’的嗎?如果大自然真有最優(yōu)解,那為什么一開始就不給它們一個適合冬季的棲息地,而是要讓它們在寒冬來臨時遷徙千里,冒著風雪與危險?”
蘭溪微微皺眉,似乎在努力思考這個問題。阿滿繼續(xù)說道:“大雁會遷徙,并不是因為自然天生讓它們這么做,而是因為那些選擇留在寒冷地方的大雁,早已被自然淘汰了。留下來的,是那些懂得‘反自然’的雁群——它們選擇了飛往溫暖的地方,而這種遷徙的行為,正是在無數(shù)次的生存斗爭中學會的?!?p> 蘭溪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猶豫:“可這不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嗎?選擇與淘汰,本身就是自然法則的一部分?!?p> 阿滿輕輕搖頭,語氣比剛才更加篤定:“選擇與淘汰確實是自然的一部分,但并不是‘最優(yōu)解’本身。大雁能延續(xù)族群,是因為它們在適應寒冬的過程中,突破了自然對它們的限制,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你說它們是順應自然,但我覺得它們更像是在‘挑戰(zhàn)’自然?!?p> 阿滿的話音還未落,蘭溪卻已經(jīng)悄然靠近。在阿滿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她輕輕地吻了上去。
雪花無聲地飄落,湖面映著他們的影子,似乎連冰湖的寒冷也在這一刻變得柔和了許多。阿滿一愣,手中的弓箭差點滑落。他的耳根逐漸染上了紅色,但他沒有后退,反而遲疑了一瞬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蘭溪的手。
兩人并沒有說話,仿佛這一刻的靜謐比語言更能傳達彼此的情感。他們肩并肩站在冰湖旁,阿滿低頭看著腳下的積雪,蘭溪的視線卻投向了遠方。兩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凝結成白霧,又隨風飄散。
雪景如同鋪開的畫卷,將整片湖泊籠罩在一片靜謐的白色之中。高聳的松樹披著厚厚的積雪,湖面被寒冷封住,反射著灰白的天光。一切顯得安寧而美好,仿佛這個世界本身并沒有任何問題,只有自然的純凈與簡單。
然而,隱約間,遠處的山巔似乎傳來了某種低沉的轟鳴聲,像是風的呼嘯,也像是大地的嘆息。但這一切都未能打破他們的寧靜,只有雪花無聲地落下,覆蓋住了地上的足跡。
?。?2)
深夜,大地再次傳來了震耳欲聾的巨響。
“轟隆——!”
阿滿猛地從睡夢中驚醒,劇烈的震動讓他直接從床上摔到了地上。他的心臟怦怦直跳,耳邊充斥著外面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和部落里不安的騷動。不同于前兩次,這次的震動顯然更近、更猛烈,整個房屋都在微微顫抖,仿佛有什么力量正在地下翻涌。
“這次……不對勁?!卑M低聲自語,迅速披上衣服,推開門跑了出去。
夜空中掛著蒼白的月亮,整個部落已經(jīng)被驚醒,所有人都紛紛走出房間,站在雪地里竊竊私語。女巫婆婆在幾名祭司的簇擁下匆匆走上祭祀廣場的高臺。她的身影在寒風中顯得格外肅穆,手中的木杖輕輕敲擊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安靜!孩子們!”她的聲音高亢而威嚴,“神明大人并沒有拋棄我們。這只是自然的憤怒,是對我們虔誠信念的考驗?;厝グ?,保持平靜,繼續(xù)過好你們的生活。”
人群逐漸安靜下來,有人低頭嘆氣,有人默默點頭,開始往自己的房屋走去。但阿滿站在人群后方,眼神中寫滿了疑惑與不安。他隱隱覺得,這并不是簡單的“自然憤怒”。
回到房間的阿滿,始終無法平靜。他的心被某種未知的力量牽引著,最終,他悄悄推開門,向著部落北面的那片隱秘樹林走去。
這是他們幾個伙伴約定好的秘密聚會地點,一處隱藏在濃密林間的廢棄木屋。他推開破舊的木門時,屋內的幾個人已經(jīng)在等著他了。
“阿滿,你來了?!碧m溪抬頭看向他,眼神中帶著些許不安。
“當然來了?!卑M喘著氣走進屋內,看見馮起和石頭正坐在墻角,兩人神情凝重。而靠在窗邊的牧原,雙手環(huán)胸,目光冷靜地看著窗外。
“你們都覺得,今晚的震動不正常吧?”阿滿看向幾人。
“是的,太不對勁了?!瘪T起點點頭,“前兩次震動已經(jīng)夠嚇人了,可這次……我感覺它離我們越來越近?!?p> “女巫婆婆說什么‘神明的憤怒’,我才不信!”石頭攥緊拳頭,語氣中帶著些許憤怒,“她只會讓我們閉嘴,然后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p> 牧原依舊沒有說話,只是微微皺眉,像是在思考什么。
“這到底是什么?”阿滿低聲問道,“我覺得,我們必須弄清楚真相?!?p> 蘭溪猶豫了一下,開口說道:“也許我們可以去看看……去西北角?!?p> 阿滿點點頭,正準備繼續(xù)說話,牧原卻突然轉過身來,冷靜地說道:“你們還記得五年前的那次震動嗎?也是在西北角方向。”
阿滿愣了一下,腦海中仿佛被什么東西撥動了。五年前的那場震動,他記得太清楚了。
那天傍晚,阿滿一個人悄悄離開部落,沿著積雪覆蓋的小路向西北角走去。他的腳步輕快而謹慎,腳底下的雪發(fā)出細微的“咯吱”聲。沒走多遠,他就在路邊碰到了熟悉的身影。
“阿滿?你怎么在這里?”馮起從一棵老樹后探出頭來,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阿滿一愣,隨即低聲說道:“我想去看看西北角,想知道今天的震動到底是怎么回事?!?p> “太巧了,我也是!”馮起拍了拍阿滿的肩膀,壓低聲音說道,“石頭也在附近,我去喊他過來?!?p> 沒過多久,石頭也加入了他們的小隊伍。他低頭擦了擦鞋上的雪,皺著眉頭說道:“你們瘋了嗎?西北角可是禁地,我們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會被女巫婆婆罵死的?!?p> “可你不也來了?”馮起咧嘴一笑,“別裝了,石頭,我知道你比我們誰都好奇?!?p> 石頭撓了撓頭,低聲嘟囔著:“好奇歸好奇,我可不想被罰……”
他們三人正準備繼續(xù)前行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
“你們要去哪兒?”牧原從樹林的陰影中走出,目光冷靜地掃視著他們。
阿滿愣了一下,站直身體,有些警惕地問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牧原沒有回答,只是平靜地說道:“如果你們要去西北角,帶上我吧?!?p> 馮起有些不服氣地說道:“你憑什么要加入我們?這可不是你能指手畫腳的事?!?p> 牧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答得不緊不慢:“如果你們想活著回來,我或許能幫上忙?!?p> 阿滿思索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他隱隱覺得,牧原的冷靜和觀察力或許真的能派上用場。
他們一行四人加上牧原組成的小隊,悄悄向西北角進發(fā)。穿過茂密的林間小道,雪地上留下了他們小心翼翼的腳印。夜色逐漸加深,月光灑在積雪上,映出微微的銀光。
走了不久,他們來到一片地勢較低的區(qū)域。這里的雪地似乎與其他地方不同,雪層下的土地裂開了許多細小的縫隙,呈現(xiàn)出不規(guī)則的碎裂狀。馮起蹲下身,伸手撥開積雪,露出地表的樣子。
“這……不像是普通的地震造成的裂縫。”馮起低聲說道。
牧原站在一旁,微微瞇起眼睛,目光掃過周圍的景象:“普通地震通常會形成線狀的撕裂帶,而這里更像是受到了某種沖擊波的直接撞擊?!?p> “沖擊波?”阿滿皺起眉頭,重復了一遍。
“沒錯?!蹦猎噶酥覆贿h處的一棵大樹。那棵樹的樹干上竟然有明顯的焦黑痕跡,仿佛被高溫炙烤過一般。
“這不可能是普通的地震。”石頭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地震能燒焦樹木?”
“當然不能。”牧原冷靜地說道,“這不是地震,而是某種更復雜的東西……可能是一種爆炸引發(fā)的震動?!?p> 他們繼續(xù)向前探索,在這片區(qū)域發(fā)現(xiàn)了更多不尋常的現(xiàn)象:許多樹木的枝干被震斷,但并不是單純地倒下,而是像被強大的力量硬生生劈開了一樣;地面上的積雪有些地方明顯融化,露出了濕漉漉的泥土。
“這些……這些是怎么回事?”馮起忍不住問道,眼中滿是迷惑。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不是自然現(xiàn)象?!蹦猎吐曊f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復雜的情緒。
“我們五年前發(fā)現(xiàn)的那些東西,一直沒有答案?!卑M的聲音將其他人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他看著屋內的伙伴們,目光堅毅。
“這次的震動和五年前很像?!碧m溪輕聲說道,眉頭緊鎖,“也許我們這次真的能找到些什么?!?p> “是啊?!瘪T起點點頭,“而且不只是好奇,我覺得,這次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加危險。”
牧原靠在窗邊,依舊是那副冷靜的模樣。他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低聲說道:“既然你們下定了決心,那就行動吧?!?p> 屋內的氣氛瞬間凝固,每個人的眼神中都帶著不同的情緒。雪花靜靜地飄落,仿佛在為他們的決定掩蓋什么,也仿佛在等待一場無法回避的暴風雪。
?。?3)
原本,阿滿和他的伙伴們已經(jīng)約定好第二天晚上行動,去西北角一探究竟,但第二天女巫婆婆宣布的一則消息,打破了他們所有的計劃。
“孩子們,”女巫婆婆的聲音高亢而平穩(wěn),直擊每個人的耳鼓,“為了平息神明的怒火,挽救我們的部落,神明大人做出了他的選擇。他需要一位聰慧的孩子作為祭品,獻上他們的智慧與信念,以換取部落的安寧與繁榮。”
人群中頓時一片嘩然,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驚呼。阿滿皺著眉頭,隱隱感覺到不安。他的目光掃過人群,看到了馮起和石頭在遠處交換著擔憂的眼神,而蘭溪則站在人群中央,抬頭靜靜地注視著女巫婆婆。
“祭品的選擇,是由神明大人親自決定的?!迸灼牌蓬D了頓,目光從人群中掃過,仿佛在尋找誰的名字能引起更多的震撼,“那就是——蘭溪?!?p> 阿滿愣住了,腦海中一片空白。他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但廣場上的寂靜和隨即而來的低聲議論讓他意識到,這是真的。
“蘭溪?”身旁的人群中有人小聲說道,“不是牧原嗎?之前不都說他最聰明嗎?”
“是啊,真可惜,這次牧原竟然沒有被選中?!绷硪粋€聲音感慨道。
阿滿回頭看去,看到牧原站在人群中,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他似乎察覺到了這些議論,微微搖頭,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容,說道:“沒關系,下次還有機會?!?p> 阿滿忍不住攥緊了拳頭。他轉過頭去,看向蘭溪。蘭溪的臉色蒼白,雙眼直直地望著臺上的女巫婆婆。她愣在那里,仿佛在思考什么,表情復雜得讓人難以捉摸。
“蘭溪……”阿滿低聲喊了一句,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
阿滿的腦海中不禁浮現(xiàn)出過去的記憶。在他年幼的時候,部落發(fā)生過幾次類似的重大儀式。每當部落遭遇災難,或者出現(xiàn)無法解釋的“神明怒火”時,女巫婆婆總會宣布祭祀儀式的開始。
阿滿記得,女巫婆婆總是告訴大家,這些被選中的孩子將被神明接引到“天上的神殿”,接受神明的親自教導。他們會學習更多的知識和技能,而當他們歸來時,部落將會因此更加繁榮和美好。
“那些被祭祀的孩子,都是為了我們整個部落的未來啊。”人們總是這樣說,每個人的語氣中帶著欽佩與羨慕。
阿滿也清楚地記得,幾次祭祀之后,部落的確有過一段時間的和平與安寧,但那些“歸來”的孩子卻變得截然不同。他們的眼神空洞,性格大變,從原本聰慧靈動變成了麻木而沉默的模樣。雖然大家都說這是因為他們“被神明賦予了更高的使命”,但阿滿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廣場上的蘭溪終于動了動,慢慢低下頭。她看起來已經(jīng)平靜下來,臉上甚至浮現(xiàn)出一抹微笑。她的聲音很輕,卻足夠讓站在附近的阿滿聽清:“或許,這就是我的使命?!?p> 阿滿聽到這句話時,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緊盯著蘭溪,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但她的眼神依然平靜,甚至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釋然。
廣場上的議論聲逐漸平息,女巫婆婆舉起權杖,宣布祭祀儀式將在三日后舉行。
阿滿低頭看著雪地,雙手在袖中攥緊,指甲幾乎掐進了掌心。即便是他,也無法忽視內心深處那股揮之不去的不安與恐懼。
初冬的風輕輕吹過冰湖,湖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反射著淡淡的月光。雪花零零落落地飄著,四周靜謐得只剩下風吹樹梢的聲音。
阿滿的腳步踩在雪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他遠遠地看見蘭溪站在湖邊,披著淺灰色的斗篷,雙手插在袖中。她的身影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清瘦而孤獨。
“來了啊?!碧m溪回頭看到阿滿,嘴角勉強揚起一個微笑。她的語氣輕松,甚至帶著些許俏皮的意味,但那笑容卻怎么也無法掩蓋眼底的疲憊和壓抑。
阿滿走近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站在她身旁。
“你不用這樣一臉凝重的樣子?!碧m溪轉過身,輕輕拍了拍阿滿的肩膀,“我真的沒事。祭祀不是什么壞事,大家都說那是神明的恩賜,對吧?”
她努力揚起笑容,卻顯得更加勉強:“大概也就半個月,或者最多兩周吧,我就會回來了。到時候,我們還可以一起到這里約會,還是像現(xiàn)在這樣,好不好?”
阿滿依舊沒有說話,只是低頭看著雪地。他的雙唇微微顫抖著,仿佛在壓抑著什么。他的沉默讓蘭溪也逐漸收起了那勉強的笑容。
風靜了一瞬,空氣中仿佛凝結著無形的重量。他們都心知肚明,那些被祭祀的孩子從神明那里“歸來”后,幾乎沒有一個是完整的。
五年前,阿滿的姐姐也是部落中少有的聰慧孩子。她被女巫婆婆選中作為祭品送往神明的身邊。那時,阿滿還小,只知道姐姐哭著摸了摸他的頭,告訴他:“別害怕,等我回來。”
然而,等到姐姐真的被“神明送回”時,一切都變了。
阿滿清楚地記得,姐姐回來時,整個人看起來很不對勁。她的眼神空洞,臉上失去了曾經(jīng)的生氣,嘴里喃喃地念著一些無意義的句子。她再也不是那個愛教他射箭、陪他捉迷藏的姐姐,而是一個陌生人。
后來,姐姐變得越來越放縱。每天她都沉迷于吸食一種能讓人短暫愉悅的葉子,或者在部落的角落里與不同的男人糾纏。阿滿曾試圖接近她,甚至鼓起勇氣喊了她一聲“姐姐”,但她卻茫然地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
那一天,阿滿站在樹后,看著姐姐麻木地倚在墻角,眼神空洞而呆滯。他第一次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仿佛她的靈魂已經(jīng)被什么東西掏空,只剩下一具空殼。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阿滿猛地回過神。他抬頭看向蘭溪,目光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怎么了?”蘭溪歪著頭,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別這樣看著我。你知道的,我不會變成那樣的。我會回來,還是原來的我?!?p> “可是……”阿滿終于開口,聲音卻帶著一絲顫抖,“你真的相信這些嗎?”
蘭溪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看著落在自己腳邊的一片雪花。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輕聲說道:“或許,這是我的命運吧。神明會保佑我的,對嗎?”
阿滿咬緊了牙關,拳頭攥得發(fā)白。他知道,蘭溪嘴里的“保佑”不過是為了安慰自己。他想說點什么,卻又覺得語言是如此蒼白無力。
蘭溪看著他沉默的樣子,突然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指。她的手有些冰涼,但握得很緊。
“阿滿,不管怎樣,我希望你不要太難過。”她抬起頭,微微一笑,“你還記得第一次來這里時我們說過什么嗎?生命就像這冰湖,無論多么寒冷,它總會有些光芒的?!?p> 阿滿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他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卻怎么也找不到可以勸服她的理由。他只能點點頭,仿佛在承諾,又像是在接受一種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
冰湖旁,風漸漸停了下來。雪花依舊緩緩飄落。整個世界仿佛沉浸在一片冰冷的寂靜中,而湖邊的兩人就那么站著,仿佛想要留住這僅存的時光。
距祭祀開始,還剩兩日。
清晨的微光透過薄霧灑在一片柔軟的草坡上,阿滿和石頭并排躺著。天空中有幾只大雁飛過,傳來一陣悠長的鳴叫。腳下的草葉還沾著晶瑩的露珠,隨著微風輕輕搖曳。
阿滿枕著雙手,望著天空,久久沒有開口。他的眉頭緊皺,眼神中透著復雜的情緒。
“阿滿,你怎么一副霜打了的模樣?”石頭打破了沉默,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他,“別這么愁眉苦臉的,說來聽聽唄。”
阿滿沉默了一會兒,終于低聲說道:“蘭溪……就要被祭祀了?!?p> 石頭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拍了拍阿滿的肩膀:“這有什么好難過的?被選中可是莫大的榮耀??!蘭溪她是多聰明的一個人啊,能得到神明大人的垂青,這是她的福氣,也是咱們部落的福氣!”
“福氣……”阿滿重復了一遍,語氣中帶著些許嘲諷,“可她要是去了,還能回來嗎?即使回來,還會是原來的蘭溪嗎?”
石頭一時語塞,摸了摸后腦勺,隨后說道:“阿滿,我知道你舍不得,但你得想啊,部落這么做是為了平息神明的怒火,為了讓我們大家都能繼續(xù)過上安穩(wěn)的日子。犧牲一個人,換來整個部落的平靜,難道不值得嗎?”
阿滿沒有回答,目光依舊停留在天空中逐漸消失的大雁身上。他的嘴唇微微顫抖,卻什么都沒說。
石頭坐起身,語氣輕快地說道:“你呀,就是想太多了。你看咱們部落現(xiàn)在多好啊,日子過得安穩(wěn),吃的喝的都不缺。女巫婆婆和神明大人給咱們指了條明路,我們跟著走就行了?!?p> 阿滿側頭看了看石頭,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那你呢?石頭,你對自己的未來有什么打算?”
石頭聞言一笑,躺回草地上,雙手枕在腦后:“我啊,早想好了。等滿了十八歲,我就去做絕育。這樣身體也健康,省得以后添麻煩。然后再找個合得來的兄弟,倆人一起開個肉鋪子,繼承我家那點生意,每天賣點新鮮的肉??臻e的時候還能打打獵,偶爾吃點好東西。日子多舒坦啊!”
“就這樣?”阿滿輕聲問道。
“就這樣啊。”石頭笑了笑,眼神中滿是憧憬,“我可不想碰那些葉子,那東西邪門得很。但也沒關系,部落也沒人逼著我們非得去。我就想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別想太多,別做太多,讓自己活得開心點就行?!?p> 阿滿沒有再說話。他的眼神再次投向天空,仿佛在思考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沒想。
此時,一只孤單的大雁從天際飛過,發(fā)出低沉的鳴叫,漸漸遠去。阿滿的目光追隨著那只大雁,直到它消失在遠處的云層中。他坐起身,緩緩掃視著腳下的草坡,露珠在陽光下閃爍,宛如一顆顆淚滴。
“是啊……”他輕聲開口,像是在安慰自己,“畢竟能換取整個部落的和平?!彼恼Z氣聽起來像是認同,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奈。
微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阿滿低下頭,雙手插進口袋,眼神中多了一分疲憊。
(04)
懸掛在這顆星球上空的星艦,像一只無聲的巨眼,監(jiān)視并掌控著這顆星球上的人類已有數(shù)百萬年之久。
艦長站在巨大的全息投影前,指尖把玩著一枚光亮的金屬徽章。他聽見腳步聲傳來,抬頭一看,牧原已經(jīng)走進了房間。他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緩緩說道:
“喲,牧原回來了?!迸為L語調輕佻,但目光銳利得像刀子,“哦,不,應該稱呼您為最高超智委員會的閣下吧?”
他說完,夸張地朝牧原鞠了一躬,嘴角勾起一抹不懷好意的弧度,眼神斜斜地瞟向他。
牧原站在門口,沒有理會他的挑釁,只是冷冷地開口:“不是說好這次通過祭祀將我調換上來嗎?我已經(jīng)在這顆星球上待了足夠長的時間?,F(xiàn)在,我需要獲得返回總部的許可。你沒有資格將我一直扣押在這里?!?p> 艦長聽罷,突然大笑起來,聲音在空曠的艦長室里回蕩。他慢悠悠地靠近牧原,語氣嘲弄:“扣押?閣下,您這說法可讓我有點傷心了。這怎么能算扣押呢?只是這次的程序可能出了些小差錯?!?p> “立即調整指令?!蹦猎Z氣加重了一些,目光直視艦長。
艦長的笑容逐漸收斂,他把徽章放在控制臺上,語調變得故作嚴肅:“牧原閣下,您知道嗎?最近聽到一些不太妙的傳言——好像說你們超智委員會內部,有聲音提到帝國的結構開始松動,甚至有人說整個天族正面臨著某種……崩塌的危險?!?p> 他停頓了一下,眼神變得意味深長:“當然,我個人對超智委員會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我深信這些只是謠言。畢竟,超智委員會怎么可能背叛我們天族同胞的利益,對吧?閣下,您說呢?”
牧原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復了冷靜。他冷冷說道:“十年之后,必須讓我調回。不得有誤。”
“哈哈,十年而已。對于像您這樣已經(jīng)存活了數(shù)百萬年的存在來說,時間不過是一個小插曲罷了。”艦長笑嘻嘻地說道。
牧原沒有再多說,只是轉身離開,背影冷硬如刀。艦長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笑容又重新浮現(xiàn),但眼底的光卻冷得像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