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忽然覺得暈眩感加重,胃里有些惡心,渾身肌肉也有些淡淡的酸痛感。隨后這些畫面一閃即逝,他的視覺恢復(fù)了正常。
接著,一股淡淡的空虛感涌上心頭,讓他的情緒莫名復(fù)雜起來……難道剛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他不大甘心地小跑離開小巷,來到“夏記裁縫鋪”的店門外。那座路燈下沒有警車以及二叔的身影,但向裁縫鋪里瞄了一眼,那個身姿豐腴的老板娘,卻的確是穿著一襲青花旗袍的打扮。
唉,不糾結(jié)那么多了!
眼下夕陽西斜,天空已變成橘紅色,很快就要天黑了,還是先回家去吧。
陳逸的“家”在西長寧街的“永安弄”,1號有軌電車便可直達。
魔城的電車票價很便宜,起步價1毛起,即使完整坐完一條電車線路,最多耗費也不過3毛錢。
陳逸從君臨路口買票上車后,發(fā)現(xiàn)車廂中只有寥寥三個乘客。其中兩個都戴著眼鏡,穿著外貌都很斯文。三人一路談笑風(fēng)生,即使陳逸上了車,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的興致。
他隨意找個偏遠些的空位坐下。
“……文令君所言極是,敝社最近收的一些稿件質(zhì)量確實良莠不齊。”說話者是個戴著黑木框眼鏡、穿著馬褂長衫的中年人,他笑得溫文爾雅,手中拿著一本雜志,封面上赫然印著三個鮮紅大字“新世界”。
“行文之要害,在于文以載道,言之有物,因果相循,環(huán)環(huán)相扣。作為虛構(gòu)文學(xué),除了上述要害之外,還須注重人物、情節(jié)、背景這三大要素。而我看吶,近來貴社刊載之文章,契合此文理者,十難有一,多數(shù)都讓人難以卒讀!”
說話的是個戴著金絲眼鏡、西裝筆挺、抹著油亮發(fā)膠的青年,長得儒雅而秀氣,渾身流露出一股清高的傲氣。
長衫中年人笑得脖子微微后仰:“哈哈哈!文令君乃是文壇新秀,想必在文理之道上亦頗有心得。不妨文令君給我們《新世界》撰稿一篇,專門講述文令君寫文之心得,如何?《新世界》若能有幸刊載文令君這樣一篇大作,想必也能對廣大的中下層作者起到醍醐灌頂?shù)淖饔?!?p> 被稱作“文令君”的青年搖了搖頭,神色狀如便秘:“蕭主編,你也知道我是《大華報》的專欄作家,每天都很忙。況且,你們《新世界》雜志的月銷量不過寥寥幾萬,但《大華報》卻是你們的幾十倍。你們的銷量表現(xiàn)著實有些差勁……”
“咳咳,咳咳……”
陳逸輕輕咳嗽了兩聲……他也不知道打斷別人的裝逼對不對……不管其他兩個人感受如何,但他的尷尬癌卻是要犯了。
這兩聲咳嗽立即吸引了三人的目光。
似乎到了此時,他們才注意到電車廂中第四個人的存在。
“咦?這位不是陳記者么!”第三個人流露出驚訝的表情。這人五官硬朗,戴著一頂圓氈帽,皮膚是被太陽曬黑的小麥色,方才面對“蕭主編”和“文令君”的談話一直少有插話。
他和“蕭主編”緊挨著坐在一起,卻不大像個文化人……而像前者的保鏢。
陳逸皺眉:“你是……?”
從原主的記憶庫中,找不出這個人的任何信息。
“我叫王奎,魔城北郊梧桐村的人,您雖不記得我,但我可忘不了您啊!”王奎笑呵呵道,“咱村以前開了一個紡織廠,村民大都在紡織廠里討生活。但工廠主經(jīng)常強迫村民沒日沒夜地加班。陳記者,是您實地走訪之后,在《亞輝日報》上刊載了一篇報道……”
“就是這篇報道,引起了官府的重視,才徹底改善了村民們的生活?!?p> “那篇報道我反反復(fù)復(fù)看了不下三十遍,陳記者的如椽大筆,實在令人印象深刻啊!”
陳逸這才有了點印象,謙虛一笑:“原來是此事。作為一名記者,反映民生疾苦本就是天職,王兄過譽了。”
……其實,記者真正的天職,是要會“搞個大新聞”,不會搞新聞的早就被報社炒魷魚了……
“那這二位該如何稱呼?”他看向了“蕭主編”和“文令君”。
“蕭主編”哈哈笑道:“鄙人蕭山月,是《新世界》的雜志主編。陳記者,久仰大名?。 闭f著便向陳逸伸出了一只寬厚的手掌。
陳逸和他握了握手。
但那個“文令君”瞟了一眼陳逸后,施施然道:“我想,用不著介紹,你也知道我是誰了吧?”
大哥,能不能不要這么蜜汁自信……陳逸笑著搖了搖頭。
“文令君”額頭微皺,鄙夷道:“你竟然不知道我是誰?那總歸看過‘文令君’的文章吧?”
“不知文令君的大作都有哪些啊?”陳逸實話實說。
“文令君”挑起眉頭,冷笑道:“沒看過我的文章?怪不得寫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不通的東西!我想,《亞輝日報》之所以日薄西山,被我們《大華報》奪走了報業(yè)龍頭的地位……恐怕陳兄也是貢獻了不少功勞的吧?”
“是是是,你說的都是對的。”
你這個陰陽人……陳逸也想當(dāng)場來個裝逼打臉啊,可現(xiàn)在沒有任何資本啊!氣死偶咧!
蕭山月連忙岔開話題,指著“文令君”道:“陳記者,這位文令君原名汪文令,乃是魔城近一個月來的文壇新秀,擅長書寫社論文章?!?p> “偶爾也寫幾篇風(fēng)月小說,聊寄閑情?!蓖粑牧畹灰恍Γ澳С堑闹懈弋a(chǎn)階級女青年、小姐、太太現(xiàn)在就忒愛看這種小說。其中不少人還非要拜我為師,讓我手把手教她們寫作。這不,今晚有個家住花園別墅的女學(xué)生,就盛情邀請我上門,要我傾囊相授!”
這是……干草進了石磨盤的節(jié)奏?陳逸忍不住腹誹。
“叮鈴鈴……”
電車到了一站,蕭山月、汪文令、王奎三人都沒有下車的意思。這時也只上來了一名新乘客。
這名新乘客個子不高,頭發(fā)油膩,胡子拉碴,衣服破舊,形容憔悴,雙手捧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
看到蕭山月的第一眼,他就兩眼放光:“蕭主編,我……我終于找到您了!”他快步走來,坐到了蕭山月的對面,也就是汪文令的旁邊——但汪文令卻嫌惡地瞪了一眼這個新乘客,往遠處挪了挪。
也難怪……除了身上沒有散發(fā)出惡臭的氣味,這個新乘客橫看豎看都像是個乞丐。
“我本來想進雜志社拜訪您來的,可是門衛(wèi)一直把我拒之門外,而您辦公室的電話也一直打不通,沒想到在這遇上了您……”新乘客搓了搓手,從牛皮紙文件袋中拿出幾頁打印稿,又緊張又激動地遞向了蕭山月。
他的眼神緊張而熾熱:“蕭主編,這是我的新稿子,您可以幫忙看看么?”
蕭山月和王奎對視一眼,隨即尷尬一笑,指向了汪文令:“騎鯤人老弟,你的大作我已拜讀多次……這位是文令君,深諳寫作之道,要不你這次請他幫忙看看吧?”
陳逸不由細細品味這話中的深意……看這樣子,這個“騎鯤人”也是個老撲街了,寫出的作品頻頻讓蕭山月難以下咽……所以也不想再打擊他了,從而把鍋甩給了汪文令?
“文令君……”騎鯤人又看向汪文令,嘴唇蠕了蠕。
“騎鯤人?我對你的事跡略有耳聞,把你的稿子拿來給我看看吧?!蓖粑牧蠲鏌o表情地伸出了手。
騎鯤人將文稿遞給汪文令,后者便一目十行地看起來。
隨著閱讀的進行,汪文令的表情越來越古怪,面部肌肉越繃越緊……狀如便秘。
對他來說,這些文字像是捏著鼻子才能下咽。
過了一會兒,汪文令放下文稿,冷冰冰直視作者:
“《燃金之子》?這個題材太老套了!”
“關(guān)于燃金術(shù)師的題材,亞輝帝國已經(jīng)流行了二三十年,如今已是黃昏末日?!?p> “這種題材,燃金術(shù)的力量體系都千篇一律,劇情故事也是些陳詞濫調(diào),毫無新意,令人作嘔!如今,亞輝帝國各大廁所里用過的廢紙,上面十有八九都書寫著燃金術(shù)師的傳奇故事。”
那就是說,武俠、仙俠、玄幻這些題材從未在這個世界出現(xiàn)過?
介系你們從未見過的傳薪世界?陳逸忽然發(fā)現(xiàn),這似乎是一個財富密碼!
“……而且,拋開題材而言,你的小說也毫無爽點。”
“你的小說,就像老太太的裹腳布一樣——又臭又長!”
“我實在難以想象,一個寫作寫了十年的人,怎么還會寫出如此狗屁不通的玩意。給我十年的時間,就是給我一頭母豬,我都能教它寫出一部連載小說!”
“你在寫作上沒有任何天賦,還是趕緊找個廠子上班吧。別做白日夢了,你端不起寫作這碗飯!”
面對批評,騎鯤人垂頭喪氣:“文令君,我的文字功底真有這么差勁么?”
汪文令不耐煩地擺擺手:“走吧走吧,去餐廳端盤子,去碼頭當(dāng)卸貨工,去工廠當(dāng)工人,都比你寫這些破玩意強!”
面對羞辱,騎鯤人面色憋得漲紅,眼神慌張而又堅毅,嘴唇也倔強地抿緊。
“但……我不會放棄的!”
恰好電車到站,騎鯤人便一聲不吭收起文稿下了車,只留下一道消瘦的背影。
哎,這可憐的老撲街……陳逸無聲感嘆。
這時,又是一名新乘客上車。
新乘客是個中年人,戴著老花鏡,右手倒提著雞毛撣子,一上電車就怒氣沖沖地尋了過來。
蕭山月吃驚道:“這不是汪老么?”
汪文令一見中年人的面孔,立即嚇得面色煞白,虎地起身,要從后車門跳下去——但卻被汪老一把揪住了后衣領(lǐng)。
“啪!”
汪老重重一鞭抽在兒子后背,破口大罵:“你這不孝逆子,無恥文賊!今天老子剛寫好的文章,鎖在保險柜里,又被你撬開拿去發(fā)表了!”
“啪!啪啪!”
又是三鞭狠狠往兒子身上甩去。
“還有你媽!你媽體弱多病,唯一的愛好就是寫寫風(fēng)月小說,結(jié)果倒好,又被你偷偷拿去發(fā)表了!”
“文令君?你算個狗屁的文令君!還給我去參加什么文化沙龍?還收了一些愛好寫作的女學(xué)生?偷我們二老的文章去發(fā)表,給你長臉了不成?今天逮到你,非要抽到你脫層皮不可!”
“啪啪啪!啪啪啪!”
汪老怒火沖天,雞毛撣子狂抽寶貝兒子,一片片雞毛從撣子上脫落,在電車廂中四處飛舞。
汪文令哭嚎道:“老爸,這里有別人呢,給點面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