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物！”洪善皇帝把奏折扔在地上，氣憤地罵道。
最近由于用藥較猛，他的聲音低沉沙啞了不少。因此黎斗南破例站在丹陛上，與皇帝對話。
他撿起那份奏折，匆匆讀了一遍，大驚?！扒嘞Z倉被劫了？”
“一粒米都沒給朕剩下，偌大的糧倉……”洪善氣呼呼地在龍椅上錘了一下，震得手生疼，“黎先生，把那青溪知府拿辦。再保舉一個人來，去青溪。”
“陛下，臣保薦翰林學(xué)士姜紹康出任青溪知府?！崩瓒纺喜患偎妓鞯卮鸬馈?p> 洪善的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怎么，先生入朝之前，心中就已經(jīng)想好了人選？先生怎么知道朕要拿掉青溪知府？”
黎斗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冒失，他連忙跪下，道：“臣不知！臣只是想到此人。他，他看似只是一個文人秀士，但行文做事，頗有條理！臣可以擔(dān)保，他足以勝任青溪知府之職！”
“那就姜紹康吧。先生擬詔，交給吏部，讓他明日就去?！?p> 黎斗南領(lǐng)命，低頭退下。
他完全沒有看到，在他身后，皇帝摸著髭須，皺著眉頭，一直盯著他被汗水浸透的后背，青灰色的臉龐，諱莫如深。
——
姜紹康接到吏部傳達(dá)的旨意，感到莫名其妙，自己怎么好端端的成了青溪知府？他把詔書收起，坐在幾案前，久久想不明白個中緣由。
按理說，各地知府的委任，是要吏部尚書會同各司侍郎，從考績合格以上的官員，擇優(yōu)選拔并征詢本人意愿，即使是在這災(zāi)荒時節(jié)，也毫不例外。
這次他被任命為知府，既沒有吏部的考成典冊，也沒有迭選司的人來和他接洽，而是一紙?jiān)t書，他就要走馬上任了，這又是為什么？
“堯佐，你怎么看？”他問站在一旁的長子。
“父親，您覺得，會不會是刑部黎尚書從中……”姜堯佐說著，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圈兒。
“黎尚書？他怎么會……”姜紹康大惑不解。
“黎尚書向來對父親很有好感。他素有‘北方第一才子’之稱，父親這般才學(xué)見識，尤其為他所青睞?！苯獔蜃粞援?，又湊到父親耳畔，低聲說：
“何況如今王修懷染病將廢，王相在朝中的勢力，也將會因?yàn)檫@次袁季征之禍而遭到重創(chuàng)，此時正是黎尚書翻身的天賜良機(jī)，他焉能不培植自己的親信，以便抗衡王修懷？父親身居天下文壇之首，更是黎尚書所要著重拉攏的?！?p> “照你說，那這個青溪知府，我是去得，還是去不得？”
“去得去不得，圣旨已經(jīng)傳下，父親還是要去，”姜堯佐走到圣旨面前，思慮了一下，接著說，“但父親還需與黎尚書保持依違的關(guān)系，不可過近，也斷不能疏遠(yuǎn)。若是不得不與之接觸時，父親只需牢記，您是皇帝委任的青溪知府，而不是他黎尚書安排的?！?p> 姜紹康有些不解，但仍把兒子的話記在心中?！耙擦T，你陪我去御史臺走一趟，向你曹世伯道個別吧?！?p> ——
曹慎修頂著炎炎烈日，急匆匆地從御史臺回到了家里。
見他如此步履匆匆地趕回，鐘氏不免有些詫異。他疾步快趨，走得滿頭滿臉大汗淋漓，在堂屋里坐定后，咕嚕嚕地灌了一壺茶，擦著汗，問：
“琚兒呢？”
“在后堂讀書?！?p> “叫他到這里來，我有話跟他說?！?p> 曹琚聽聞父親叫自己，立刻放下書，跟著母親走向前院。姜紹康已經(jīng)打了盆水，洗去了臉上的汗。曹琚步入堂屋，問候道：“父親大安？”
“我都好，琚兒。”
“父親突然回家，莫非案子已經(jīng)審結(jié)了？”
“還沒有，今天回來，是有一些話要囑咐你。”
“父親公務(wù)勞苦，有話叫兒去御史臺就好了，何必頂著酷暑烈日，往來奔波呢？”
曹慎修滿心寬慰。這段時間以來，盡管他無暇過問兒子讀書的進(jìn)展，但他知道，曹琚天資純良，性情柔和，雖然還不足以獨(dú)當(dāng)一面，但假以時日，想來可以成長為謙謙君子。
“琚兒啊，”曹慎修手捋胡須，說道，“你姜世伯剛剛被委任為青溪知府，明天就要上任。你隨他一同去，一方面，你哥哥嫂嫂走了半個多月，至今沒給家里寫封信；另一方面，你也親眼去看一看，大災(zāi)之后，民生是怎樣的情境?！?p> “老爺，這么熱的天，又遇上洪災(zāi)……琚兒他能行嗎？”鐘氏不無憂慮地問。
“母親，我愿意去！”曹琚答道。
“琚兒，你去過之后，要隨時協(xié)助你姜世伯。遭遇這番大災(zāi)，恐怕七月十二日的婚禮，也只能延后了。我想，你要去青溪，姜世伯定然會把蕊初帶上。你在青溪，日夜和蕊初相伴，父親管束不了你，現(xiàn)在也不想管束你了，你自己有分寸就行。”
“父親，孩兒謹(jǐn)記！一定遵守禮法，不做逾矩之事！”
“嗯。”曹慎修臉上浮現(xiàn)出微笑，他徐徐起身，走向門口。沉吟片刻，他說：
“你先出去一下，夫人，你也暫避一下，我稍后叫你們來?！?p> 曹琚與母親退出堂屋，父親跟在身后，輕輕地把屋門拽上了。
“母親，父親這是要做什么？”曹琚好奇地問。
鐘氏已經(jīng)猜到了丈夫要做什么，卻也無法向曹琚解釋，只能回答：“你父親有他的安排，你只管聽他的吩咐就好了。”
“噢……”
過了好一會兒后，堂屋的門拉開了，曹慎修站在門口，說：
“夫人，琚兒，進(jìn)來?！?p> 曹琚跟在母親身后，步入堂屋，只見里面已經(jīng)擺放了一張祭桌，高祖父母、曾祖父母、祖父的靈位，擺放在高處，祭桌上放了一爐香，一盤果品，一個錦盒。香煙裊裊的祭桌前，布著一張草席。
整個堂屋瞬間都肅穆起來。
“琚兒，過來，跪下。”曹慎修鄭重地說。
曹琚快步上前，跪在草席上。
曹慎修向夫人招招手，夫妻二人，也一同跪在草席上。
“曾祖父母、祖父母、父大人在上，”曹慎修莊重地說，“兒曹慎修略備薄儀，臨壇致祭。列祖列宗的遺訓(xùn)，慎修不肖，多年來，未曾一日忘懷。如今兒膝下第二個幼子曹琚，年已十七歲，將長大成人。列祖列宗在上，兒慎修請訓(xùn)示曹琚，因他將要獨(dú)自離家出門，請列祖列宗見證，并保佑吾兒平安歸來，福履長綏?！?p> 面對祖宗的靈位，聽著父親的禱詞，曹琚被生來從未經(jīng)歷過的莊嚴(yán)氣氛所籠罩。這種感覺讓他有些激動，甚至對父親接下來要說的話，充滿了殷切的期待。
“吾兒曹琚。”曹慎修雙膝跪地，轉(zhuǎn)向曹琚。
曹琚也連忙轉(zhuǎn)過身來。母親在父親身后，也轉(zhuǎn)過來。
曹慎修把手伸向靈位，鄭重地說：
“這是你高祖父，他在前朝舉進(jìn)士出身，當(dāng)時前朝已經(jīng)是風(fēng)雨飄搖，大廈將倒，閹宦佞臣大行其道。你高祖父與六名高士，組建義社，以微薄之力，對抗閹黨，最終被閹賊所害，你高祖父等七人，全部殉難。”
“這是你曾祖父，他生逢前朝末世，官居一方，為政勤勉，百姓愛戴。我朝初創(chuàng)時期，仍有軍閥橫行于天下，為搶奪城池，肆意殺害無辜百姓。你曾祖父組建義軍，對抗軍閥，然而寡不敵眾，弱不敵強(qiáng)，最終陣亡?！?p> “這是你祖父，他在本朝舉進(jìn)士頭名，少年成名，也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剛正不阿，不肯隨流，為奸邪之徒忌恨，莫名早故?！?p> 說到這里，曹慎修已經(jīng)淚水漣漣了。
曹琚感到心頭受到極大的震撼。他以前從沒聽父親說起過列祖列宗的事跡，想不到在過去百年里，他們經(jīng)歷過這么多跌宕起伏。
“你的高祖母，曾祖母，都是女中豪杰，追隨你高祖、曾祖，至死不渝。在他們以身殉道后，她們撫育孤弱，即使家貧如洗，破屋漏檐，蔬食麻衣，也從不曾折了氣節(jié)。”
曹慎修擦了一把淚，又說：
“來，向他們行九拜大禮吧?！?p> 說著，曹慎修站起身，并轉(zhuǎn)身扶著夫人緩緩站起來。
曹琚起身，整肅了一下衣冠，在中間的位置跪下，莊重地行了九拜之禮。
曹慎修從桌子上拿起那個錦盒打開，取出里面的物件，轉(zhuǎn)身面向曹琚，說：
“琚兒，我們曹家，是讀書世家。但讀書一不為求名，二不為求利。祖上傳下的家訓(xùn)，世代相承。今天父親把家訓(xùn)傳承給你，你要牢記在心，終生不忘?！?p> “兒請父親訓(xùn)示！”曹琚說著，抬起雙手。
曹慎修將手中的物件，放在曹琚的手心。
那是一塊沉甸甸的銅質(zhì)銘牌，龜甲形狀，上面刻鏤著兩行篆字。曹琚仔細(xì)觀看，一共是五個字：為天地立心。
“認(rèn)得這五個字吧？”曹慎修問。
“認(rèn)得，父親，”曹琚恭敬地答道，“是北宋大儒張橫渠的‘四為’之說的頭一句?！?p> “現(xiàn)在橫渠四句，天下人人皆能成誦，見天掛在嘴邊，仿佛說出來，就說了一番大道理一般。后面三句，都不難理解，難的就在于這第一句。為天地立心，什么是為天地立心？為何要為天地立心？”
“兒學(xué)識淺薄，請父親指教?！?p> “父親也指教不了你，琚兒，你以后無論何時何地，身在何方，勢居何位，都要記得這句家訓(xùn)。要用你的一生，去思索，去踐行。也許等到你人生將終時，你也會有自己的領(lǐng)悟?！?p> “兒記下了，一定秉持不忘，認(rèn)真讀書，付諸行動?！?p> “起來吧?！?p> 曹琚緩緩起身，把那枚銅牌納入袖中。
“去，找你祖母去吧?！辈苌餍迣捄偷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