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過后,在茲書坊的少東家汪繼端著一碟肉饅頭,來到樓上自己的臥房。
他把肉饅頭放在桌子上,仰頭喊了一聲:“林浪,下來吃飯了!”
一個黑影唰地出現在眼前。林浪在桌子前坐下,抓起一個肉饅頭,就狼吞虎咽地啃了起來,油汁順著嘴角汩汩流下。
“你慢點兒吃,我不搶你的。”汪繼見狀,又好氣又好笑。
“哥,”林浪被噎得說話都有些費力,他抬起手背擦擦嘴,問,“外面誰家娶媳婦呢?這一大早起來叮叮咚咚的,吵得人覺都睡不安生?!?p> “這都快巳時了,還早!”汪繼不禁笑起來,“你昨晚啥時候回來的?”
“快四更了吧……”林浪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回來那么晚,和哪個小妖精膩歪去了?”汪繼滿臉壞笑地問。
“山貓精!”林浪輕佻地笑道?!案缒氵€沒說,外面誰家娶媳婦呢?”
“怎么,你又想去混喜酒喝了?”汪繼提起茶壺,倒了一杯茶,“別想了,外面出人呢!”
“出人?”林浪雙眼一亮,“這才剛入秋就出人了?。空l?”
“袁仲賢、袁季征兄弟,還有那個青溪知府,今天明正典刑,押赴胥家亭刑場斬決?!蓖衾^看起來很快意,又有些悵然。
“那袁仲賢兄弟,貪污國帑兩千萬,把好好的三江五大堤修垮了。給他們一人一刀都算利索了,四十五萬條人命啊!真該一刀一刀地剮了他們?!毕氲皆闲值艿膼盒?,汪繼難掩慍色。
“那青溪知府為何被殺?”
“賑災不力,害得青溪糧倉被劫?!?p> “那我得去看看,”林浪站起來,順手抓起兩個肉饅頭,“毒蛇毒蜂上刑場,老百姓不是要過節(jié)了?”
“要不然你以為這鑼鼓聲爆竹聲為何響個沒完?——不急,離午時三刻還有一會兒呢?!?p> “去晚了,就擠不進去了……”林浪說著,身子已經從窗欞跳了出去。
——
聚??蜅m攲拥纳仙戏?,房門反鎖。邱三姐——岳思嫻坐在窗前,黯然神傷。在她面前,攤著一本圖文并茂的書,書旁放了一碗蜂膠。她左手拿著一個缺胳膊少腿的泥人,右手從碗里挑出蜂膠,試圖把一只胳膊接到泥人身上。
房頂的天窗發(fā)出一陣響動。不等她反應過來,身著黑衣的林浪就出現在面前。慌得她趕忙把泥人往袖子里藏。
“別藏了,我又不是不知道。”林浪滿不在乎地說。他拖過一把椅子,在岳思嫻身旁坐下。
“這是我哥最心愛的泥人,被我摔壞了……”岳思嫻此刻全然沒有那副冷傲的樣子,她眼眶紅腫,神情憔悴,雙眼緊盯著那泥人。
“你真以為,你把這個泥人粘好了,就能讓你哥回心轉意?”林浪也有些嚴肅起來。
“或許不會,但至少我會心安一些……到時候你把它還給我哥,他心里也會有些安慰吧。怪我當初對劉姨娘和他太惡毒了……”
“算了,以后有機會,我再慢慢和他說吧?!?p> “嗯?!痹浪紜固痤^,泛紅的雙眼盯著他,用力點點頭。
林浪驟然感覺心中一陣別樣的溫暖。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三……思嫻,你……”
“你干嘛?”岳思嫻的目光頓時警覺起來,閃身后退。
“我是想說,你昨晚和你哥說,想和他相依為命……我,你不覺得,我們也可以……”
“我們現在不是相依為命嗎?”
“不是,我的意思,就是……”林浪不覺期期艾艾起來。
“別想了,林浪,”岳思嫻正色道,“我是你姐姐,比你大八歲,你不該對我……動那樣的心思?!?p> “可我一直以來……”
“別說了,林浪,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你可能在漠東深山里待得太久了,沒見到什么人。這世間有千千萬萬的好姑娘,比起他們來,我岳思嫻算不得什么?!?p> “但是世上好姑娘再多,在我心里,也還是你……”
“林浪!”岳思嫻有些急了,“按年齡來算,我是你姐姐;按資歷來算,你也算是我?guī)煾?。我希望以后我們始終是這樣的關系,你不要多說了!”
林浪有些沮喪地望著她,不再說話。岳思嫻感到有些不適,把自己的目光挪開了。
“你覺得阮俏兒怎么樣……”她輕聲問。
“給你說個好消息吧!”林浪打斷她的話,“今天袁仲賢那老賊,被咔嚓掉了!”說著,他抬起手,做了一個劈的姿勢。
“真的?”岳思嫻雙眼又亮了起來。
“我剛從刑場回來,那老匹夫,和他弟弟袁季征,都斬決了!你是沒去看,那老賊在刑場上,渾身篩糠,活像兩只地耗子見了貓,一大把歲數的人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真膿包!”
“這老畜生,讓他多活了這么多年,真是他的造化!”岳思嫻一拍桌子,“你都不跟我說一聲,我也去親眼看看?!?p> “我怕你在那邊又把持不住哭出來,暴露了身份就不好了……若是讓王修懷知道你還在人世,以他的德行,能輕易放得過你?”
“王修懷!”岳思嫻雙眉豎起,杏目圓睜,貝齒緊咬,“袁仲賢死了,當年炮制我爹冤案的,就只剩下這老狗了!我定當取其項上人頭……”
“怎么樣?今晚我去把那老賊的人頭取來,你去祭拜一下令尊?”
岳思嫻用力點頭:“好,我今晚就回鎮(zhèn)州!——那塊黑曜石……”
“放心,你哥已經答應了,我去找他取來,我們仍然在蟠桃山碰面?!?p> “好,林浪,”岳思嫻面色凝重地望著他,“謝謝你。”
林浪心中仿佛蕩起一絲漣漪,嘴角微微揚起?!拔以偃ニ瘯??!彼f。
“你就挨床上睡吧……”岳思嫻話音未落,林浪就抱住柱子,又飛快地竄上了房梁。
——
一駕馬車停在御史臺衙門口,幾名仆役來往其間,將幾口大箱子搬上車;守在車上的人,檢查過箱子后,就貼上刑部的封條。
刑部尚書黎斗南和新擢升的刑部左侍郎翁茂溱站在門前,看著忙前忙后的仆役。
“茂溱啊,”黎斗南問道,“你同曹中丞合署辦案這么多天,怎么看這個人?”
“曹中丞吧,是那種當世罕見的赤誠君子,”翁茂溱若有所思地說,“您要說他是迂腐,那或許確實有一些;但我華夏自三皇五帝以來,文明以止,薪火不絕,迤邐至今,也正是因為有一些這樣迂腐的赤誠君子。”
“噢?你這么看曹中丞?”黎斗南略帶玩味的神色,看著這位下屬。
“不敢欺瞞。黎公,如果說您覺得曹中丞是赤誠君子,因此對他深表敬意,那是應該的。不過您若是想讓他為您所用,那就恐怕難以如愿以償了?!?p> “為什么?”
“屬下在御史臺這些天,親眼所見,曹中丞忙于公務,宵衣旰食,焚膏繼晷,一絲不茍;在御史臺衙門,從不道及公務以外的私事。如果有人想對他講一些私事,他必然會置若罔聞,甚至大聲呵斥?!?p> “難怪啊……”黎斗南拈須感慨,“難怪此公被人稱為‘峭壁’,反而是老夫狹隘了……”
翁茂溱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曹慎修已經從衙門里走出來。三人互相施禮。
“黎公,案卷已經交割完畢?!辈苌餍薰Ь吹卣f。
“東軒啊,這些天可真是辛苦你了?!?p> “分內之事,倒是翁侍郎這些天跟著曹某,受了不少辛苦?!?p> “東軒公客氣了。翁某能有幸一睹東軒公風采,談何辛苦。”
“目下此案已經基本審結,袁仲賢、袁季征也已正法,一應卷宗都交割完畢,東軒公,回去好好休息幾日吧。”黎斗南溫和地對曹慎修說。
“那好,就有勞黎公了?!?p> “無妨?!崩瓒纺洗鸬?。
三人再度互相施禮,翁茂溱扶著黎斗南上了車,馬車向刑部疾馳而去。
“茂溱,”黎斗南坐在車上,臉上驟然顯現出頹唐的神色,“這些天你一直在御史臺辦案,可知朝中的風云?”
“不知道……怎么了,黎公?”翁茂溱見黎斗南神色失常,連忙問道。
“那個王修懷……本來以為能借機扳倒他,卻怎么也沒想到,竟讓他倒打一耙?!崩瓒纺系穆曇舫錆M了苦澀。
“這是從何說起?”
“前幾天,城陵侯的弟弟蒲雄押運糧草進京賑災,陛下龍顏大悅,大擺宴席,款待蒲雄,并邀請三省六部的官員作陪,但唯獨刑部沒有接到邀約。陛下他說是因為刑部忙于五大堤案,但聽聞那天,王修懷高居上首,他的那些門生,什么董壽,秦士遜,竟然都去陪他了!”
“怎么會這樣?袁氏兄弟不是和他們……”
“是啊,誰也不曾想到會是這樣。袁氏兄弟被處決,全家被抄沒,他是多年來的王黨,王修懷竟然能全身而退,安然無恙……”
黎斗南說到這里,有些梗阻了。翁茂溱趕忙用手給他揉搓胸口順氣,心頭的不安也隨之漸漸涌起。
“茂溱,你家里怎么樣?”黎斗南氣順了一些,突然問起。
“家里一切都好?!?p> “這段時間也辛苦你了,這樣吧,我給你放個假,你回一趟青溪,順便,”黎斗南低聲說,“幫我看看姜紹康,看他干得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