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紹康父女帶著幾個家人,沿著青溪到京城的大道,走了一天,也沒有追上曹琚。直到日色西垂,才停止追逐的腳步。
一名樵夫從山嶺間下來,姜紹康跳下馬,問:
“老丈,有沒有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騎著一匹青色的馬,從這里經(jīng)過?”
樵夫放下柴擔,想了想,答道:“是有這么個人……今天剛天亮的時候我看見過,從青溪那邊過來,一個長得很俊俏的孩子。”
“您是說,早上看到他的?”姜紹康大驚。
“是,我早上去賣柴,看到他……”
姜紹康驚愕地向樵夫拱拱手,望著京城的方向,張口結(jié)舌,不知如何是好。
“父親,這可怎么辦???”蕊初坐在路邊,忍不住哭了起來。
姜紹康心亂如麻。他在女兒身邊坐下,雙手抱頭,把這些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昨天午后,他和翁茂溱以及將軍魏念祖、府丞張克己他們說了一下午的話,那期間聊到了岳遵案,也說到了曹慎修下獄的事兒……莫非,那個時候,曹琚就在外面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他心中一沉,霍地跳起來。此時曹琚逃回京城,不敢想象意味著什么。
“你們幾個,繼續(xù)往前追!追到曹公子,不由分說,立刻把他帶回來!”
“是!”幾個家人答應(yīng)著,快馬加鞭,繼續(xù)向京城方向飛馳而去。
“蕊初,咱們回家等著吧?”他俯下身,試探地問女兒。
蕊初抱著雙膝,用力搖頭。
“你看你都一天水米未進了,讓他們?nèi)プ?,放心,他們肯定能追上琚兒,”姜紹康耐心地勸導道,“等他們把琚兒帶回來,看到你這副樣子,琚兒肯定又會心疼了……”
蕊初這才抬起頭,雙眼紅腫地望著父親。姜紹康伸手扶起女兒,扶她騎到馬上。他自己也上了馬,向青溪城的方向徐徐走去。
——
姜家人在黑燈瞎火里跑了半夜,臨近三更時,到達了一處驛站。馬匹實在是太累了,不歇一下再也跑不動。此刻他們倍感心急,卻也不得不下馬休息。他們敲開了驛站的門。驛卒打開門,放他們進來。
“大哥,你看那是不是咱家的馬……”一個家人驚問。
為首的家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吃驚地說:“就是咱家的馬!——老哥,是什么人把這匹馬放在這里的?”
“大概是午時吧……對,就是午時,一個很俊俏的孩子,拿著一支金色令箭,調(diào)走了驛站的快馬?!?p> “午時……”一行人聞言,面面相覷。
——
清早,一騎飛馬沖入懸道門,進入外城,沿著米市大街一路狂奔,不過眨眼間的工夫,就在老槐樹下曹家門前止步。馬上的少年,跳下馬來,望著熟悉的家門。門上已經(jīng)貼了封條,幾名士兵正靠在一起昏昏欲睡。馬鳴聲和少年的腳步聲驚動了他們,他們紛紛跳起身來。
“你是什么人!”當先的士兵喝問。
“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把我家封了?”
“我們是大理寺的!你是曹珌還是曹琚?”
“我是曹琚!”
“綁了!”為首的士兵一揮手,幾個人就拿著鐵鏈鐐銬圍上來,不由分說就用沉甸甸、冷冰冰的鎖鏈麻利地將他鎖住。曹琚意圖掙扎,卻完全無濟于事。
“你們干什么?為什么抓我!”
“為什么?”為首的士兵獰笑著,順手一鞭子抽在他臉上,曹琚頓時感到火辣辣的一陣痛?!皢柲敲炊喔墒裁??到了大理寺,你自然會知道!帶走!”
曹琚感到雙腿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了,他被他們拖上一輛囚車,上了鎖,在早起的京城市民眾目睽睽下,囚車轉(zhuǎn)向內(nèi)城方向,疾馳而去。
“這是曹家二公子吧?”
“可不是嘛!這孩子太急,什么事情不搞清楚,就跑回來了……”
“這可壞了……”
說著,圍觀的市民也都紛紛散去,誰都不想大清早地就沾上這股晦氣。只有一個俊俏的黑衣少年,手拿一個冒著熱氣的肉饅頭,目瞪口呆地望著絕塵而去的馬車,仿佛還沒有從剛剛的驚愕中回過神來。
——
直到被投入大理寺的重罪牢房,曹琚才有時間去想,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這是一間單人囚室,沒有窗戶,經(jīng)年潮濕寒冷。借助走廊里傳來的微弱的光芒,隱約可以看到,墻角鋪著一堆稻草,上面是一領(lǐng)骯臟破舊的草墊,一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爛被子。另一角是便桶。三面土墻,一面柵欄,囚室門被銹跡斑斑的鐵鎖鎖起來。草墊子散發(fā)出難聞的惡臭。這就是眼下自己的處境。
前天黃昏,他在青溪府的竹林里探聽到世伯等人的對話后,急不可耐地到后槽偷了世伯那匹青鬃馬,悄悄溜出府衙,歷經(jīng)一天一夜的狂奔,趕回京城,迎接他的卻是已經(jīng)被抄了的家。
父親、母親、祖母,他們身在何處,下落如何,他現(xiàn)在一無所知。哥哥嫂嫂是否已經(jīng)回京?是否也已經(jīng)身陷囹圄?他不敢去想。難道曹家就這么敗落了?
連日的奔波和尚未完全康復(fù)的身體,在潮濕陰暗的囚室里,仿佛是一株孱弱的草,經(jīng)歷暴風驟雨的壓迫。他顧不得那草榻的惡臭,把那臟臭的被子裹在身上,望著那影影綽綽的燈光,眼神里充滿絕望。
——
正午時分,鷓鴣的鳴叫聲響徹陳南府東郊的山林。
古井驛站的后門,響起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阮俏兒從官廳走出來,快步向門口走去。她依然手持團扇,曳動裙裾,那張俏麗的臉龐上掛滿了不滿的神色。她取下門閂,開了門,幾乎和迎面闖入的林浪撞了個滿懷。
“林浪哥!”她驚訝地喊道。
“三姐一會兒來,借你閨房一用?!绷掷藷o心多說,急切地答道。
“好呀好呀!盡管去用!”俏兒臉上閃現(xiàn)出異常興奮的光芒。
“對了,俏兒,”林浪止住腳步,轉(zhuǎn)頭對她說,“門外怎么有個死人?你快讓人去看看?!?p> “死人?”阮俏兒嚇了一跳,“怎么會有死人?”
“唉那我哪里知道,都臭了!”林浪撇撇嘴,急促地答道,“對了,讓伙計送幾個肉饅頭上來?!?p> “哦哦行,你快去吧?!?p> 不等阮俏兒說完,林浪的身形就從樓道間消失了。
俯臥在古井驛站后門外的,是一個年輕女子。她僵直地趴在地上,一頭黑發(fā)骯臟而凌亂地披散著,一身白色的衣裙鞋襪又臟又破。
阮俏兒又是嫌惡又是憐憫地搖搖頭,捂住鼻子。
“這人怎么會死在古井驛站門口?”一個伙計問道。
“興許又是典州逃難過來的難民呢?!绷硪粋€伙計揣測道。
“一個姑娘家,從典州過來,一千多里地呢……真可惜?!比钋蝺赫ι嗟?。
“俏兒,那怎么辦?”伙計問。
“怎么辦?算咱們倒霉唄!你到鎮(zhèn)子上去買一口薄皮棺材,給她埋到后山去吧?!?p> “好嘞!”
恰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阮俏兒和兩個伙計循聲望去,邱三姐——岳思嫻騎著一匹白馬,從府城方向往這里疾馳而來。她身著一襲紅色斗篷,迎風飛舞,紅白相間,煞是好看。
“俏兒!”她止住馬,問,“怎么了?”
“三姐,這里倒臥了一個?!?p> 岳思嫻跳下馬,走到尸體面前,掩住口鼻,把那俯臥的尸體翻過來。
“一個女子啊,長得應(yīng)該挺不錯的。唉?!?p> “我已經(jīng)讓鄭大哥去鎮(zhèn)上買棺材了?!比钋蝺捍鸬?。
“既然死在咱們門口了,也算和咱們有緣。俏兒你也去一趟,買身衣服,給她收拾一下吧?!闭f著,岳思嫻從袖子里掏出一錠銀子,遞到阮俏兒面前。
“噢?!比钋蝺簯?yīng)道。
岳思嫻推開門,又回過頭來,用馬鞭指指尸體:“叫兩個人,拖進去洗洗?!?p> “這……”伙計有些為難。
“我給她洗?!?p> “這,三姐,”伙計遲疑地說,“這挺晦氣的……”
“去化覺寺請師父來念念經(jīng)唄!”岳思嫻有些煩躁地說。不等伙計答話,她就進入驛站。
“三姐交代了,就去吧!”阮俏兒對那個遲疑的伙計說,“鄭大哥,套上車,咱們?nèi)ユ?zhèn)上?!?p> 岳思嫻在樓梯口,恰逢端著肉饅頭的伙計。她順手接過來,上了樓,來到阮俏兒的臥房門前,伸手推開房門。
迎面?zhèn)鱽硪魂嚽呷诵钠⒌墓鸹ㄏ銡???看暗牟┥綘t里,暖烘烘地點著香;門前的桌子上,一個粉青花瓶里插著幾支還沒凋謝的桂花。
岳思嫻把肉饅頭放在臥房中間的桌子上。
“林浪,下來吃東西了!”她頭也不抬地說。
林浪從房梁上呲溜一聲竄下來,在桌子前坐定,抓起一個肉饅頭,就大口吃起來,吃得滿嘴油浸浸的,湯汁順著嘴角流到桌子上、地上。
“哎呀你慢點兒!看你造得……”岳思嫻趕忙去找帕子,“這是俏兒的臥房,她從來不在屋里吃東西。這么精致的房屋讓你給弄得……”說著,她把一幅繡帕遞給林浪,“快擦擦嘴!”
林浪無視那精美的繡帕,順手接過,就去擦嘴上的油,看得岳思嫻又是心疼又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