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念祖服侍朱明用過晚飯,收拾歇下之后,才返回自己的臥房。他心事重重地躺在榻上,擦拭著寶劍,又想起了方才朱明說過的話:
“……他說你當初對母后情有獨鐘,母后進宮的時候,你舍棄大將之位,甘心護送母后入朝,在京城做一條看門狗!”
呵,是么,自己可不就是一條看門狗么。
思緒回到了二十二年前,他那時候不過二十歲,但是父親早喪,留給他一個世襲將軍的職位,使得他可以在陽羅大營中軍帳下行走。
從那時起,他就負責拱衛(wèi)朱錦夫人的宅第。那時的朱琪洛不過十四歲,像是春天剛抽條的柳枝,楚楚動人。他日夜來往于中軍大帳和內(nèi)眷府,久而久之,就對剛剛長成的朱琪洛動了心。
朱琪洛對他呢?魏念祖心想,大概也是有心思的吧。
逢年過節(jié),第一個把他叫到府上一同過節(jié)的,一定是朱琪洛;而她有什么事情,第一個想到的也是自己。
在魏念祖生辰當天,別人都不知道,朱琪洛卻送給他一把寶劍。那劍是她從父親那里軟磨硬泡要來的,是用曼桓的極品鋼粉鑄成,削鐵如泥,冷光奪目。
還有,在他隨軍外出作戰(zhàn),負傷而歸時,朱琪洛曾多次前來探望他……
時間久了,朱錦也看出了朱琪洛與魏念祖之間的情愫。他既沒有反對,也沒有同意,盡管朱嗣寧幾次向他提起,將妹妹嫁給魏念祖,是一樁不錯的婚事。但朱錦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觀望一陣兒。
這一觀望就讓兩人隱而未發(fā)的情愫徹底告吹了。
那年,太宗皇帝駕崩時,一道遺詔,把朱琪洛許配給了皇太孫。面對皇帝的遺詔,朱錦不敢反對,立刻答應(yīng)了。
在那時,魏念祖與朱琪洛的情感,已經(jīng)不是朱錦所能左右的了。
從那以后,對未來的向往就化成了無盡的思念,血氣方剛的他恨透了皇太子,恨不得他早日歸西,讓朱琪洛無所適從。
然而太子還是長大了……在痛苦不安中等候了兩年,太子迎娶了朱琪洛。而在臨行的前夕,魏念祖找到朱錦,請求作為太子妃的媵臣,護送太子妃入京。
出于對魏念祖的歉疚之情,朱錦將他從李符之那里調(diào)到自己麾下,欲圖重點栽培他,而他沒有想到,魏念祖最后提出了這么個請求!
朱錦大為詫異,他再三勸阻,認為魏念祖是個難得的將才,舍棄世襲將軍之位,入朝為媵臣,未眠盡毀前程。然而魏念祖去意已決,倔強地離開了柔遠。
朱琪洛入宮之后,這么多年來,魏念祖再也沒見過她。但他始終保存著那把她送給自己的寶劍。一開始,他在朝中司城門令;再后來,洪善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他和朱琪洛的事情,就把他趕去南大營了……
“現(xiàn)在你不在了,我只有保護好你兒子了……”想到這里,魏念祖愴然,把寶劍收回鞘中。
他把寶劍放在床頭,躺在榻上,迅即睡著了。
——
深夜,鎮(zhèn)南府沉沉地浸潤在熟睡之中,燈光滅盡,街巷空虛,黑黢黢的城池,寂靜得可怕。
正在沉睡中的朱明,突然被一陣窸窣的聲響所驚醒。
聲音盡管微乎其微,但朱明并沒有睡得太沉,因而聲音一響,他就立刻醒來了。
“誰?”他掀開被子,高聲問道。
眼前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一陣陣凌厲的風聲,喘息聲。
“魏將軍!魏將軍!”朱明高聲喊道。
話音剛落,他只覺腿上重重地遭到了一擊,錐心的劇痛頓時讓他發(fā)出一陣凄厲的慘叫聲。
砰地一聲,門被撞開了,魏念祖左手持燈,右手持劍,匆匆闖入。
眼前的一幕讓他驚駭不已,朱明倒在地上,痛苦地嚎叫,而那兩個對朱明痛下殺手的,正是先前見過的那兩個石匠!
“你們是什么人!”魏念祖喝問。
滕六、滕七見狀,舉起石錘,迎面向魏念祖砸來。魏念祖靈巧地繞開兩人,迅速揮劍,
滕六兄弟雖然高大勇猛,然而笨重的石錘在小小的房舍內(nèi),幾乎沒有施展的空間;而魏念祖的劍,在燈光下舞動得如同白花蛇一般耀眼。
此時,護送朱明的大軍聞訊,也都紛紛趕來。燈光照亮了小小的房舍,滕六兄弟不免驚慌。
好在趕來的軍隊雖然搶進來,卻也無法介入三人的惡戰(zhàn)。滕六瞅準機會,退后兩步,讓滕七與魏念祖斡旋,自己則徐徐繞到魏念祖身后,舉起了大錘。
然而剛剛要落錘,魏念祖仿佛腦后長了眼睛,他輕巧地收回劍,雙手持劍向背后猛然刺去。
滕六還沒反應(yīng)過來,魏念祖的劍就刺穿了他的胸膛,他重重地倒在地上。
滕七見狀憤怒不已,揮動石錘砸了過來,而魏念祖不失時機地回轉(zhuǎn)劍刃,重重地把劍背拍在了滕七的胳膊上。
滕七感到手腕一陣發(fā)痛,手里的石錘落在了地上。
在他俯身撿拾石錘的間隙,魏念祖舉起寶劍,一劍把他砍倒在地。
“有人行刺朔寧王!”魏念祖用力喊道。
守在院子外的士卒闖進來,燈光照亮了臥房。
滿屋子鮮血四濺,慘不忍睹,極度的痛楚已經(jīng)讓朱明暈了過去,兩名刺客倒在血泊中。臥房面向外面大街的窗戶被石錘砸爛,顯然刺客是從這里闖進來的。
“殿下,殿下!”魏念祖抱起朱明,聲嘶力竭地喊道。
看見朱明昏厥不醒的樣子,魏念祖又是憤怒又是難過,他摟著朱明,臉色如黑炭一般,雙眼突出,怒不可遏地命令:
“給我把驛丞叫過來!快去請郎中!”
驛丞正在熟睡,聽聞有人對朔寧王行刺,嚇得魂飛魄散,來不及說話,就被士卒像捉小雞一樣拽到朱明的臥房。
看到慘烈的一幕,驛丞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管不斷地說:
“不是我,不是我……”
“你敢說不是你?”魏念祖憤怒地站起來,用劍指著驛丞,詰問道,“讓殿下住臨街的房舍,讓那兩個刺客裝扮成匠人埋伏在驛館……你說不是你,你覺得我會信?”
“這是……不不不,這真不是我!”驛丞說著,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魏念祖毫不理會,手起一劍。驛丞來不及躲避,甚至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就在血光之中倒下了。
——
晨曦的鎮(zhèn)南府驛站,燈火璀璨,驅(qū)散了薄霧。
魏念祖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手持帶血的利劍,血水從臉上滾滾落下。他雙眼圓睜,緊盯著站在面前的幾名郎中,喘著粗氣,問:
“什么叫保不住了?保得住也得保,保不住也得保!殿下若是有個閃失,我要了你們的命!”
“可是,將軍,恕在下直言,殿下的右脛骨,已經(jīng)被錘碎了……我們就是拼了這幾條老命,怕是也回天乏術(shù)?。 币粋€郎中畏畏縮縮地說。
“是啊,將軍,我們身為醫(yī)者,當然希望能治好殿下的傷。只是,這傷勢實在太重,恐怕是扁鵲、華佗在世,也無能為力呀!”另一個郎中壯著膽子說。
魏念祖舉起寶劍,在空中揮舞了一圈,一道慘白的光閃過,幾個郎中都嚇得退后了幾步。但他最后還是放下了劍,咬著牙關(guān),問:
“最好的結(jié)果能如何?”
“最好不過接續(xù)斷骨,但只怕殿下還是要落下殘疾了……”
魏念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末了,他無奈地說:
“也只好如此了……就請你們多花些心力吧?!?p> 幾名郎中如蒙大赦,連忙點頭答應(yīng)。
——
一直到巳牌時分,幾名郎中才從朱明的臥房走出。
即使是初冬了,忙了半夜的郎中們依然汗流浹背;走出館舍時,他們哈欠連天,神情恍惚。
魏念祖正靠在門口的柱子旁昏昏欲睡,被郎中們的腳步聲和交談聲驚醒,登時跳了起來,急切地問:“怎么樣了?”
“已經(jīng)接上了,只是,殿下需要靜養(yǎng)半年,方能動腿。”一個領(lǐng)頭的老郎中膽怯地說。
“半年??!”魏念祖驚呼。
“將軍,殿下的腿骨被砸得粉碎,我等極盡所能,才勉強接上。半年的時間里,殿下的腿萬萬動不得。”
“唉!”魏念祖聞言,又是一聲嘆息。他繞開郎中,跨入臥房。
朱明躺在床上,尚未清醒,臉色如白紙一般,眉頭緊緊地擰到一起。被石錘砸斷的右腿,經(jīng)過郎中的處理,已經(jīng)高高地吊起來,用布帶子懸在空中。
看著朱明的慘狀,魏念祖不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潸然淚下。他把寶劍放在面前,泣不成聲地說:
“皇后娘娘,末將有罪!末將無顏見你,無顏見君侯啊……”
說著,他俯下身,把額頭貼在劍上,渾身顫抖。許久,他才站起身,把寶劍收入鞘中。
他恰待回身走出臥房,卻發(fā)現(xiàn),朱明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轉(zhuǎn)。他神色黯然,眼眶浮腫,兩行淚水從眼角滑落,一滴滴地沒入鬢角之中。
“殿下!”他跨到床前,跪倒在地,“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朱明直愣愣地望著床頂,一語不發(fā)。
“殿下,疼嗎?”魏念祖殷切地問。
朱明依然不答話。
“殿下,要不要臣去給你找點兒吃的?”
朱明還是不發(fā)一語。
魏念祖心中涌起無限傷感。他站起身,從門后找了一把交椅,在朱明床頭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