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徹底恢復清醒的時候,距離卡溫去世已經過去了十天。
清晨,我茫然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就站在卡溫村長的墓前,周圍一片泥濘,大雨依舊滂沱,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
“白日做夢嗎?”我揉著腫脹發(fā)痛的太陽穴,想理清這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卻怎么也找不到頭緒。
當時突然發(fā)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個空瓶子瞬間被注入其體積幾十倍的水,瓶子的炸裂是必然的。我的大腦就是那個瓶子,短時間內被各種聲音和畫面充斥著,有的聲音似擂鼓般在耳邊嘶吼,有的聲音似蚊蚋般在遠處低鳴,我看到的世界被各種艷麗到夸張的顏色反復渲染,各種不規(guī)則的圖形和線條毫無規(guī)律的重疊著、交錯著,一時間我仿佛完全喪失了正常的聽覺和視覺。隨后,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開始接連看到許多異常怪異的場景:卡溫還活著,我變成了泥鰍,而那個年輕人則變成了我......這些場景不斷變換著,其中每個角色都在各自演繹著不同的劇情,這些劇情就像澎湃洶涌的怒勒江水,潮汐更替,一浪接一浪地延續(xù)著對我的大腦的攻勢,讓我無法思考,更無法休息。
“醒了?”身后響起一聲問詢。
我轉過頭,是那個神秘的年輕人。
“相信我,你經歷過的一切,我都經歷過?!彼钌詈袅丝跉?,臉上帶著微笑。
“兩年前,因為某種原因,我來到了這里。慢慢熟悉了這里的環(huán)境,卡溫頭人......他幫了我很多?!彼Z速很慢,似乎像是一邊在思索,一邊自言自語。
我指了指腦袋,“那種感覺,你也經歷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輕人聳了聳肩膀,搖著頭說,“是的,我和你一樣,我無法解釋,但是你要相信我,那不是超能力?!?p> 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心說,你以為自己是誰,超人嗎?我撇了撇嘴,我要是真的相信了才怪。
他哈哈笑出聲來,“你一定不相信我,”他推掉我遞過去的香煙,“你沒發(fā)現(xiàn)嗎?咱倆其實很像?!?p> 沒有火機,香煙還是濕的,很快就糊成了扭曲的一團。我的心情忽然低落了起來,望著陰沉沉的天空。
“我要離開這里了,卡溫是我在這里唯一的朋友,現(xiàn)在他不在了,我也再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如果以后有機會的話,我想,咱們還是會見面的?!彼牧伺奈业募绨颍皩α?,我姓吳,口天吳,本來的本,新年的新。”說完,他便轉身走開了。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形確實和我很像。
緊接著,我看見老海、泥鰍和胡帆三人快步地向我跑來。海楊邊跑邊揮動手臂,一臉欣喜。
我忽然有點感動,想象著革命戰(zhàn)爭電影中各種勝利會師的場面,也不由地奮力揮動起手臂。
只是還沒等我把“同志們辛苦了”這句話說出口,海楊便一巴掌拍上了我的肩膀,疼得我齜牙咧嘴,他激動地眼圈泛紅:“你小子又亂跑,看來是清醒了?”
泥鰍和胡帆則壞笑不止,泥鰍沖我晃著大拇指說道:“好你個陳呆子,你這次可真是出名了,老江我戴了兩年多的帽子終于被你摘掉了!”
我心想,你的帽子?耍流氓嗎?
胡帆也沖我抱了抱拳,笑著說:“陳末老師,佩服,佩服!”
這和我想象的場景不一樣?。课乙荒樏H?,難道,在失去神志的這段時間,我又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了?
海楊揉著眉頭,無奈地說道:“雨太大了,咱們再這么干嘮下去都得變成精神病。走吧,趕快回去,謝凌一早沒找見你,都急哭了?!?p> 海楊拉起我的胳膊,邊走邊說:“這段時間辛苦謝凌了。她心思細,總擔心你出什么意外,守了好幾次夜,但架不住你白天夢游啊。還有,有幾回你半夜躥出去,挨家挨戶敲門,村里的群眾都怕你了,為這事,我們可沒少費口舌解釋......”
胡帆接過話茬:“關鍵是陳老師有幾次還硬闖了幾戶年輕姑娘家,結果就被當成了臭流氓......”
我厚著臉皮說:“我陳末是共產黨員,你們可別趁著我身體不適胡說八道,往我身上潑臟水?!?p> 泥鰍翻著白眼說道:“我可以代表黨組織嗎?可以的話,為保持黨組織的先進性和純潔性,我宣布,你被開除黨籍了。”
海楊擺擺手,說:“大家別鬧了,此地不宜久留,趁著陳末清醒,明天咱們出發(fā)?!?p> 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我內心有隱隱的不安,總感覺迷霧重重,前路未卜。
再見到謝凌的時候,她紅著眼睛盯著我,我心虛地不敢搭話,其他人也都默契地沒有出聲。大家開始埋頭整理行李,我借故走到謝凌身后,趁所有人沒注意時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一股清涼軟糯的觸感傳遞過來,謝凌轉身望向我,一抹羞紅迅速染上了耳根。
我向她眨了眨眼睛,張開嘴,對她無聲地說了句:謝謝。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微笑起來,梨渦淺現(xiàn),大眼睛里水意氤氳,溫柔開始蔓延。
我竟然一時地有些癡了,久久挪不開視線。
“恁倆干哈呢,演電視劇哪?”泥鰍學著東北腔,不合時宜地打斷了我的臆想。
“海隊說了,趕快整行李,快快地。以后我就是咱們隊里的紀檢書記,誰要是冒充病人借機欺騙小姑娘,嘿,得先過我這關?!蹦圉q口沫橫飛地比劃著。
“您說對吧?海隊?!彼麚虾畹募绨颍~媚著說道。
海楊抖了抖肩膀,把一堆凌亂的衣褲塞給泥鰍,說道:“論人品,我還是更相信陳末?!?p> 泥鰍故作一臉哀怨,嘆氣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p> 我向泥鰍比了個中指,轉身繼續(xù)整理行李,“老海,現(xiàn)在村里的頭人是誰?”
“聽說是卡老頭的兒子,看著挺年輕?!焙钔nD了一下,說:“我感覺他和卡老頭很像。”
“廢話,親生兒子,當然像。”我哈哈笑著說,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年輕人的模樣,應該不是他。
“不是親生的,卡老頭一輩子無兒無女。聽說兩年前才來到村里,被卡老頭認作兒子的。”海楊繼續(xù)說著:“那種感覺說不清楚,氣質上很像,神神秘秘的,話也不多?!?p> 我心里咯噔一下,是他?他不是要離開村子了嗎?
“是那個帶我們回村的年輕人嗎?”我問道。
“哪個年輕人?”海楊看著我,一臉迷茫?!笆悄銕е覀兓貋淼??!?p> “其實,這段時間大家都覺得你挺神奇的?!焙顗旱吐曇簦o我使了個眼色,“走,出去透透氣。”
海楊從泥鰍身上搜出一盒煙遞給我,拉著我走向屋外。
屋檐下,我們望著外面的雨幕。雨聲似遠處的潮涌,此起彼伏。
“陳末,說實話,這段時間你不太正常,從咱們進村開始?!焙钇擦艘谎鬯闹?,表情逐漸嚴肅起來。
“進村的第一天你就開始經常自言自語,很多時候....你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海楊的眉頭緊鎖,一邊思考一邊說道?!翱厝ナ滥翘欤彩悄阏f要盡快回村,你說有不好的預感?!?p> “大家都覺得你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乎是魔怔了。但是,事實證明,你的預言,也可以說是決定,都是正確的?!焙钌詈袅艘豢跉猓聪蛭遥拔倚枰愕慕忉??!?p> 這世界怎么了?都瘋了嗎?我心想。
“你見過一個,個子不高,白白凈凈,戴眼鏡的,這樣的年輕人嗎?”我比劃著,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手開始發(fā)抖。
海楊的眼神變得奇怪起來,“陳末,你現(xiàn)在真的清醒嗎?”
“你描述的這個年輕人,我從來沒有見過,而且,你確定說的不是你自己?”
忽然之間,我變得不自信起來,那個年輕人的面孔也越來越模糊,仔細想想,我似乎從來沒有認真地看清楚過他的臉。
“還有這個,”海楊邊說邊掏出一塊木片遞了過來,“這塊木片也是你給我的,你看一下上面的時間?!?p> 是那塊刻有手表樣式的木片。因為潮濕的原因,表面的烙印愈發(fā)的明顯起來?;液谏暮圹E勾勒出了一個時間點,八點十分。
海楊擼起袖子,把手臂也伸過來,“就在剛才,我們找到你的時候,我的表停了,它似乎是壞了,而且壞的很不是時候。”
此時,雨停了,陽光從厚厚的云層中透射下來,映在一塊閃閃發(fā)亮的海鷗表盤上,銀白色的指針也準確地停在了一個時間點上,八點十分。
“我......”我囁嚅著,口干舌燥,說不出話。我看著自己的手,它抖得越來越厲害。
“陳末,先回去休息吧,等你想清楚了咱們再聊。”海揚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懵懵懂懂地走回屋子,眼皮開始打架,我蒙起毯子,睡意排山倒海般襲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聽到一陣清亮的歌聲,如山雀般悅耳婉轉:
遠方的客人,請讓我送你一程
這里的山川河流,花草牛羊
遠方的客人,請讓我為你歌唱
這里熱情的人們,淳樸善良
遠方的客人,祝福你身體康健,無病無恙
請飲下我送別的美酒,請不要忘記這美麗的地方
遠方的客人,許愿你萬事如意,志在遠方
請收下我真誠的祈禱,請一定要記得這美麗的地方
......
我走出屋外,看到篝火再次燃起,人們歡呼著,歌唱著,在為我們送行。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微笑,互相拉著手。
人群之中,謝凌載歌載舞,她的歌聲有一種莫名的感染力,能讓所有躁動都歸于平靜,讓一切迷茫都逐漸清晰。
火焰熊熊,細細碎碎的火屑向夜空飄去,猶如星星點點的希望。悲傷似乎已經散去,幸福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