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畫一驚,以為自己一時神思恍惚、淚眼模糊,看花了眼??纱俅尾敛翜I眼仔細(xì)看看,確是一人渾身縞素,玉立梅邊。
是虹兒。
虹兒見他滿眼淚光,臨窗而立,移步過來,隔窗道:“我打擾禪師清興了嗎?”
宗畫自失地一低頭,眨眨濕潤的眼角道:“貧僧愚魯,何來清興?不過開窗透透氣罷了!”
“禪師有什么心事嗎?看上去有些神情恍惚的!”
宗畫連忙挺胸抬頭,打起精神,掩飾一笑道:“心在哪里?又何來心事?”
虹兒抬起清幽的大眼,輕輕看他一下,道:“我從跨院出來,路遇雨山禪師,他說,你是僧兵主將的最佳人選,可你卻堅拒不為?”
宗畫目光倏地一閃,仰視半空道:“為什么?我為什么非要做僧兵主將?”語氣冰寒帶鋒,刺得虹兒微微一顫。
“當(dāng)、當(dāng)然是為打倭寇!”虹兒猶豫一下道。
“打倭寇?”宗畫忽然語帶憤激道,“你叔叔不是打倭寇的僧兵主將嗎?皇帝老子給他了什么好?封了個什么護(hù)國金剛將軍?卻還是搶你入宮,害死你奶奶?”
虹兒一時語塞,淚水卻陡地漲滿眼眶。
“我也恨這昏君!”沉默一會兒,她又幽幽道,“可聽月滿禪師說,我叔叔說他打倭寇不是為昏君,而是為救苦救難,普度眾生!”
“可說來說去,還不是保了皇帝老子的江山?”
虹兒又看他一眼道:“你也恨皇帝?”
宗畫兩眼憤懣,咬咬牙,恨聲道:“我與他,不共戴天!若不是他的‘看家狗’里三層、外三層,守的嚴(yán)實,我早……”
虹兒眸中乍掀一道驚浪,顫聲低問:“為什么?”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將來受連累!”宗畫說罷,低壓眉頭,微瞑雙目,呼吸卻變得粗重,顯然在壓抑著情緒。
虹兒微微點點頭,口氣低低道:“如此,不做主將也罷!”沉默一會兒又道:“我也恨皇帝,也想為奶奶和叔叔報仇,也想殺倭寇和皇帝,可我空有一身,沒有一點兒功夫!你救了我,我卻不能幫你……”
宗畫忽然發(fā)現(xiàn),眼前這個嬌小清幽的女子,竟然內(nèi)懷剛烈,與自己義氣相投,不由暗暗嘉許。嘆口氣道:“難得你對奶奶、叔叔的一片孝心!要緊的是,你今后該怎么辦?”
虹兒忽然低了頭,半晌默然不語。
宗畫道:“你還有什么親戚?我送你去!但,登封,你暫時還不能回去。”
虹兒搖搖頭。
宗畫頓覺困難起來,兩手一絞道:“這寺廟總不是你長久寄身之所??!你也更不能老隨著僧兵——戰(zhàn)陣兇險,再說,也容易惹閑話呀!”
虹兒依然垂著頭,沒有應(yīng)聲。
宗畫亦在窗邊踱起步來。
良久,虹兒慢慢抬起頭來,輕聲道:“禪師不必為我著急,我有辦法了!”
“哦!”宗畫輕舒一口氣,又在窗邊立定。
“我也出家就是了!”虹兒回頭,望著燈影里飄轉(zhuǎn)飛落的雪花,口氣冰涼道,眼角兒的淚水卻悄然連線而下。
宗畫陡地睜大眼睛,張口無語,半晌才道:“這、這怎么可以!佛門可不是福門?。 ?p> 虹兒看定他道:“你和我叔叔不都在佛門嗎?我為什么不能?”
宗畫道:“我是無家可歸,被逼——”
“我不也一樣嗎?”
“可——”宗畫啞了口,怔在哪里。
一時,二人相對無言。
“妹妹果真在這里?。 焙雎犜褐幸宦暻宕嗾泻?,宗畫、虹兒同時循聲望去,見是火蓮花走了過來。他們是在拜祭月空的墳前互相認(rèn)識的。
火蓮花見二人愣著沒說話,又道:“雪山禪師,你是怎么回事?這么大冷的天,也不請虹兒妹妹進(jìn)屋說話??此^上都落了一層雪,跟個雪巾觀音似的!”
宗畫這才連忙開了門,一邊請她倆進(jìn)來,一邊道:“不是貧僧有意失禮,實乃佛門弟子,諸多不便——”
“算了吧!”火蓮花一口打住他,“才做下‘趙匡胤千里送京娘’的義舉,這會兒卻開口閉口佛門弟子,咋一點兒英雄救美的勇氣也沒了?”
宗畫粉白的面孔,一下子漲的通紅。
虹兒急忙替他解釋道:“姐姐不要開禪師的玩笑了!他素來不善言辭、不通世俗的。我們在一起,他也是三日一句話、同行隔三尺的!”
火蓮花嘴角向虹兒一撇,眼睛卻向宗畫瞟去“這我就不信了!難道——他把你從宮里救出來時,翻墻越院的,都是你自己跳上躍下的?——你又不會武功!”
虹兒臉色一下子羞如桃花,低著頭輕搡一下火蓮花,輕嗔道:“你怎么說這些?那不是非常之時嗎?”
宗畫也侷促地頭上微微冒汗,正了顏色,冷冰冰道:“女施主,不可開出家人的玩笑!”
火蓮花翻他一眼,哼了一聲道:“雪山師傅,你還真是雪一坨、冰一塊呀?!不是虹兒妹妹在這里,我才懶得跟你這種人說東道西呢!”轉(zhuǎn)而向虹兒道,“好了!妹妹,我就不招惹這位雪山活佛爺了!還是說你的事吧!”
宗畫不自然地晃一下肩膀,尋思這位火蓮花可能生來便是如此口無遮攔,不好怪她,只是臉上微帶慍色,轉(zhuǎn)向一邊。
虹兒有些奇怪道:“說我什么事?”
“什么事?”火蓮花道,“你倒自己不上心吶!你來投親,卻沒了叔叔,孤單一人,今后可怎么過?”
虹兒心中乍暖,感激地看她一眼,輕聲道:“謝謝姐姐掛心,我已經(jīng)想好咋過了!”
“咋過?”
虹兒說了自己想法。
火蓮花聽了,一個勁兒地?fù)u頭,說她年紀(jì)輕輕的咋往那條路上想。轉(zhuǎn)而又埋怨宗畫,說他救人就該救到底,怎么也不勸勸她,反而聽任她出家。
宗畫覺得跟火蓮花講不清理,皺眉瞪她一眼,也不答言。
虹兒趕緊解釋是她自己決定的,不關(guān)宗畫的事。
“不行!我不能看著這樣一個好妹妹,青燈黃卷了卻一生!”火蓮花拿出姐姐的架勢,帶著當(dāng)家作主的口氣道,“我來找你,就是讓你跟我走。等攆走了倭奴,咱就在括蒼山建個女兒國,我做國王,你當(dāng)御妹,將來再給你招個好駙馬!”
宗畫初聽火蓮花收留虹兒,心里乍一輕松。聽到后面,覺得全不照譜,她這樣野野刀刀的,全是山賊的打算,早晚要遭官府剿滅。虹兒跟她去,反而難落個好兒。不由暗暗擔(dān)心起來,唯恐虹兒答應(yīng)她。
虹兒驚詫地看著火蓮花,無法想象,她為什么會生出建女兒國的想法,于是道:“姐姐好雄心壯志!不過,我可不想做女兒國御妹!將來能在你的女兒寨里做個小寨民就好!”
火蓮花道:“不是女兒寨,是女兒國,好了!你愿意,我們現(xiàn)在就走,到咱們女營睡去!”說罷,拉起虹兒的胳膊就走。
宗畫忽地起身,伸臂攔住。
火蓮花一愣道:“怎么?你不愿意?”
宗畫道:“什么女兒寨、女兒國,你這是害她!”
火蓮花登時變了臉色:“誰要害她?難道要她出家才不害她?”
“家,不能出!也不能跟你去!”宗畫口氣冷硬道。
火蓮花也針鋒相對道:“那要怎樣?讓她跟僧兵在一起,還是跟你在一起?”
宗畫噎了一下,稍稍緩和一些道:“總會有辦法的,容我想好再說!”
“容你想好——她早剃發(fā)跟佛爺做伴了!還有你什么事?”火蓮花譏諷地一笑,道,“再說,你是她什么人?她為什么要聽你?!”
宗畫頓時語塞,憋得玉板一樣方正的大臉微微泛紫。
虹兒輕輕扽了一下火蓮花的胳膊,小聲怨道:“姐姐不要這樣說雪山禪師嘛!他又沒有惡意!再說,我,我還沒有想好,怎么說走就走呢?”
火蓮花回頭看看虹兒,一臉委屈不滿道:“妹妹怎么還向著他說話?難道找個自由自在的地方、去自由自在地活不好?非要安份地空守著無知無覺無情無義的泥塑佛爺才成?”
宗畫越聽越不入耳,陡地怒起:“火蓮花!不得唐突佛祖!”
火蓮花不屑道:“佛祖在哪兒?你讓我看一眼,聽他說一句話,我就立馬陪妹妹削發(fā)為尼、皈依佛門!”
宗畫莊嚴(yán)道:“佛在佛徒心頭!佛在善念善行中!人間善言皆佛語,天下善行皆佛形。心中有佛,自有佛緣佛慧,則無時無刻不聞佛語,無處無地不見佛形!”
火蓮花聽得似懂非懂,既覺得宗畫說得新鮮新奇,又覺得無邊無際,遂不服氣道:“你既說得這般好,又為何不愿虹兒妹妹入寺修佛?”
宗畫慨然道:“佛豈在寺廟殿堂、木雕泥塑之中?”
虹兒與火蓮花同時一震,滿面疑惑地看著宗畫。
宗畫淡然一笑,接著說:“驚詫什么?我已說過——佛在善念善行中!”他見火蓮花有些觸動,便反問道,“而你說的自由自在地,哪里有???古往今來,又有誰見到過?”
火蓮花愣了一下,一按腰間佩劍,氣勢勃勃道:“沒有,就打一片出來呀!”
宗畫、虹兒亦同時看著她,滿面訝然。
虹兒默忖一下道:“姐姐真不愧是巾幗英雄!只是,我身無半點功夫,如何幫姐姐打出這一片自由自在天地來?只能成為姐姐拖累!況且,現(xiàn)在姐姐的女兒兵正跟官軍、僧兵一道打倭奴。戰(zhàn)陣之上,姐妹們?yōu)榱吮Wo(hù)我,反而絆手絆腳,礙事不少!”
火蓮花道:“誰天生就會打仗?慢慢學(xué)嘛!暫時可以為姐妹們洗洗涮涮縫縫補補,這總會吧?這回嘉興解圍,城里城外就有幾十個失家喪親的姐妹加入我們女營呢!她們不同樣是盡自己所能,從一拳一腳開始學(xué)功夫?”
虹兒瞟一眼宗畫,又朝火蓮花輕輕道:“我愿意同你們一起打倭奴!不過——我想學(xué)些武功后再去!”
“嗨!那還耽擱什么!月忠?guī)煾稻驮谖覀兡抢锝涛涔?,你去了,隨時都可學(xué)嘛!”火蓮花敦促道。
宗畫唯恐火蓮花馬上把虹兒拽走,一急脫口道:“不用!她的武功我來教!”
火蓮花嘴角一撇:“怎么?這會兒你又英雄出手了——信不過月忠?guī)煾???p> 宗畫覺得很難跟火蓮花說個清楚明白,也不想再多爭辯,便順著她的話道:“就算信不過吧!你不妨讓月忠跟我比試一下,誰勝了,便讓虹兒跟誰學(xué)!”
火蓮花好斗的個性被一下子激起,陡起精神道:“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定于何時?”
“隨時奉陪!”
“好!”火蓮花松開拉著虹兒的手,“妹妹,也不讓你左右為難了,我這就找月忠?guī)煾等?!”轉(zhuǎn)身,便風(fēng)飄而去。
行近寺門,她見一官軍旗牌官(傳令兵)正提燈引宗詩出門,便問宗詩是不是有什么緊急軍情。
宗詩答稱俞大猷召集各軍主將議事,具體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火蓮花頗覺郁悶,尋思既然俞將軍召集各軍主將,便也應(yīng)該有她一個。卻為什么偏偏將她剩下?莫非還是惦著她前番違抗軍令的事?可她這一次在嘉興助僧兵端掉倭寇北營,也總該將功補過了吧?難道他俞大猷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這個女山賊?不行,我得找他理論理論!想到這里,便朝宗詩二人趕去。走了幾步,又轉(zhuǎn)念一想,也許俞將軍已派旗牌官到她的女兵營了,只不過自己來找虹兒,不知道罷了!嗯,還是應(yīng)該先回去看看再說,遂又折回,朝自己營中走去。
一入營,她便急匆匆敲開月忠的房門,直接問俞大猷的旗牌官是否來過。
“剛剛來過!”月忠顯得一臉不悅。
火蓮花卻快意地綻開笑容。遂又埋怨月忠為什么不派人叫她。
月忠道:“誰知道你跑哪里去了!”
火蓮花也不太在意,只是急匆匆道:“算了算了!也不怪你。我這就去!”說著,轉(zhuǎn)身要走。
月忠提起嗓子道:“唉——你這風(fēng)風(fēng)火火又要去哪里?”
“去俞將軍那里會議軍務(wù)呀!”火蓮花興致勃勃,似乎早忘了她和宗畫打賭的事。
“誰要你去的?”
火蓮花勾過頭,一臉詫異:“當(dāng)然是俞將軍!你不說他的旗牌官來過了嗎?”
月忠卻是一臉懊喪和煩悶:“我又沒說他的旗牌官來,就是召你會議軍務(wù)的!”
火蓮花一愣,臉色頓時難看起來:“不是召我會議軍務(wù),那是干什么?”
“還是讓我們回山!”月忠悶聲悶氣道。
“唉!這個俞大猷!”火蓮花一下子急眉急眼起來,“他倒是逮住錯不放了??!我們這次立了功,還不能將功補過啊!”
月忠道:“旗牌官傳俞將軍的話說,功是功,過是過。這次有功,賞兵器百件、鎧甲百副,但前過不免,要我們回山好好練兵,整頓軍紀(jì),等我們祛了匪氣,能夠軍令如山、令行禁止時,再召我們參戰(zhàn)抗倭!”
火蓮花頓時沒有脾氣,低聲嘟囔道:“這俞老頭,還真釘是釘、鉚是鉚?。 彼娫轮乙桓贝诡^喪氣的樣子,又趕緊安慰道:“走就走,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們自己打倭奴,還非得跟官軍摻和在一起呀——別難過了,我們自己單獨打倭奴,更自由自在,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月忠苦笑道:“哪有你想的那么簡單??!倭寇人多勢眾,又狡詐兇悍,豈是容易對付的?少林僧兵個個武藝高強,一個多月下來,尚損兵過半、折去主將。我們兩次參戰(zhàn),一次為疑兵、一次策應(yīng)僧兵,皆非主攻,但還是失去兩百多個姐妹。如今,只剩下四百多人。如果單獨打倭奴,恐怕一戰(zhàn)下來,就沒幾個人了!”他嘆口氣,又說看來是真應(yīng)該回去練兵整紀(jì)了。
火蓮花點點頭,也覺月忠說的在理,但還是信心十足,說回去好好練兵整紀(jì)就是了,再出山就單獨打幾個漂亮仗,讓俞將軍看一看、服服氣。
月忠忽然道:“如果雪山法兄能幫我們就好了!他可是武僧中的高手??!”
火蓮花倒因月忠一語,想起與宗畫打賭的事,遂與月忠說了大概,請他與宗畫比武。
月忠一聽便急了臉,埋怨她不該隨便與宗畫打賭。他自認(rèn)武功不如宗畫,卻又礙于顏面,不肯對火蓮花明說。唯恐自己比輸了,在僧兵和女兵面前抬不起頭,便推說俞大猷深夜召集各軍主將,必有緊急軍務(wù),這個時候,他和宗畫比武,如果不慎誰把誰傷了,影響軍務(wù),誤了抗倭,那可是非同小可,所以,堅決不同意。
火蓮花嘴角帶嘲一撇,激他道:“你是怕打不過人家,自己找的說辭吧?只讓你們比比高低,誰讓你們互相打傷了?比試前,我們先約定好不許互傷就是了嘛!”
月忠一時沒有新的借口,又期期艾艾道:“這、這點小事,根本用不著比、比武嘛!法兄與虹兒,一僧一俗、一男一女、怎、怎么好常在一起?虹兒早晚還不得到咱營中?”
“可虹兒本意是要出家的!你忍心她出家為尼呀?”
月忠無話可說了,悶思一會兒,又說同寺為僧,法兄法弟,不好傷了和氣。
“就是比比武嘛!又不是打架,傷什么和氣?”火蓮花老大不愿意了,“你不比,就等于自動認(rèn)輸,教我和滿營姐妹臉往哪兒放?打不贏人家,干脆明說,我代你向人家認(rèn)輸,可以了吧?”
月忠自覺再沒退路,只得硬了頭皮道:“別逼了!再逼我就得跳河了——我比!我比成了吧?不過,要等明天,看看俞將軍有什么緊急軍務(wù)。等僧兵辦完軍務(wù),我再比武,不能因小失大!”
火蓮花媚眼一笑:“這才有志氣!我同意!”
月忠卻暗暗犯難,不知究竟該如何應(yīng)付這場比武。
正如月忠所料,俞大猷深夜聚將,確有緊急軍務(wù)。
夜幕降臨時分,探馬來報:從嘉興城外敗逃的倭寇,一路東南,逃到乍浦港,除留下數(shù)百人據(jù)險而守外,大部逃往王盤山與大倭頭足利自雄會合。另外,他們正與占據(jù)舟山島的另一個大倭頭王直加緊聯(lián)絡(luò),準(zhǔn)備攜手聯(lián)兵,再次登陸內(nèi)犯。
乍浦港位于錢塘江入??诒卑?、平湖縣南,東依山,南臨海,地勢險要。而王盤山則處在乍浦東南,恰好卡在錢塘江灣喇叭形入海口的正中央,北可呼應(yīng)乍浦,南可直下慈溪,向東可退向大洋,向西則由海入江,可溯流直抵杭州。恰似人脖子上的喉結(jié),扼此一點,就能阻斷人體全身四肢百骸的氣血。可謂是一處當(dāng)關(guān),遙控八方。
俞大猷覺得:足利自雄和王直的如意算盤是:他們一個在北,扎穩(wěn)乍浦、王盤山兩個腳根;一個在南,站定舟山島這個大腳窩,然后,南北聯(lián)手,輕松拿下二者之間的零星小島,從而形成北起乍浦、王盤山,南至舟山、普陀山,南北一線、串島成鏈的“海島一字長蛇陣”。這樣,不僅徹底封死了錢塘江灣,還把這個海島鏈外,深處海洋之中的大小金山、灘滸山,對口山、大洋山、秀山島、岱山島、東福山、中街山、嵊山、河礁山等大小兩千多個島嶼從大明的版圖上切下來,收入囊中。而官軍要一一收回這些島,則如同進(jìn)了“海島八卦陣”,難上加難,險之又險。與此同時,北起嘉興府、南至寧波府,盡失海中防線,成為倭寇隨時都可下刀子的地方,所以,應(yīng)趁倭寇立足未穩(wěn)、狼盟未成之時,主動出擊,迅速拿下乍浦和王盤山,使倭寇輕易不敢從錢塘江灣西進(jìn)和北上。
各軍主將聽了俞大猷的意圖和解說,無不點頭稱是,都說官軍主將再不能各守一方,坐等倭寇上門,被動挨打了。這次主動出海,打倭寇個“檣櫓灰飛煙滅”,也好解解自己連連挨打的窩囊氣。只是出海要有大船,眼前卻只有小舟,不知俞大猷從哪里調(diào)船出海,便都默然等他下令。宗詩心里卻在暗暗打鼓,僧兵多不熟風(fēng)浪舟楫,自出山以來,沒真正在海上打過一仗。就算那次澉浦寨奪糧,也只是在碼頭上奪了船就走,并沒有真正與倭寇在海上交鋒。這一次,新折主將,士氣正低,能打出海門嗎?
他正尋思著,忽聽一將操著濃重的中原口音道:“俞將軍,這出海打仗俺沒啥說的,只是咱這嘉興府雖為水鄉(xiāng),卻并無大江河,多的是水蕩小河,所以,無論軍中、民間都用的是小扁舟,沒有大船大艦。沿錢江口衛(wèi)、所里的戰(zhàn)船,又多被倭奴奪去。咱這扁舟出海,中不中?。俊?p> 宗詩循聲抬頭,見是鎮(zhèn)守嘉(嘉興)湖(湖州)參將盧鏜。他是河南汝南人,四十開外年紀(jì),中等身材,杏核眼,雙眼皮,大鼻子,圓鼻頭,面目精神明朗。嘉興解圍后,宗詩和他便已認(rèn)識。聽俞大猷、湯克寬二將介紹,他也是浙江敢戰(zhàn)將軍之一,打仗雖有勝有敗,卻一直是臨戰(zhàn)不懼。早年,他曾是朱紈麾下得力大將之一,朱紈蒙冤自殺后,他也被誣下獄,朝廷議罪,要極刑處死。幸虧王抒巡撫浙江,總領(lǐng)抗倭戰(zhàn)事,獲悉他的冤情,特地請旨釋出,重新起用。因這幾日各忙陣亡將士喪事,宗詩與他相處不多,只知他說話幽默風(fēng)趣,方言口音較重。許是中原人的緣故,他對少林僧兵也特別熱情照顧。
“只有扁舟,也要出海!”俞大猷神情凝重道,“戰(zhàn)局情勢緊迫,刻不容緩吶!”
一聽要扁舟出海,眾將噓聲四起。
宗詩尤其吃了一驚:扁舟出海,稍遇風(fēng)浪,便有覆舟之險。即便無風(fēng),海上輕舟,也甚是顛簸,僧兵立腳不穩(wěn),很難為戰(zhàn)。何況開戰(zhàn)之時,敵我雙方你爭我奪,跳來躍去,推推搡搡、擠擠扛扛,極易翻船。那時,任你僧兵多強,也是猛虎落水,龜鱉可欺了。
讓僧兵也扁舟出海?這有些太不可思議了!他不由抬頭看一眼俞大猷。暗忖:他是個善于用兵的大將,大概不會考慮不到僧兵這一層吧!
盧鏜端底是北方來的將軍,他看一眼宗詩道:“俞將軍,少林僧兵是陸上猛虎,他們就不用出海了吧?”
“當(dāng)然要出海!”俞大猷鄭重道,“僧兵雖是陸上猛虎,出海爭鋒,也能振奮軍威,威懾倭膽,其力不可低估啊!”
盧鏜打個寒顫,其實是故意做出來,讓俞大猷看的。他皺皺眉又道:“可讓僧兵入海,怕是……”
俞大猷微微點點頭,示意知道他的意思,緩緩道:“我會想辦法,讓這些山中猛虎變成水中蛟龍的!”
盧鏜無聲坐下。
宗詩卻開始暗暗猜測,俞大猷到底會用什么辦法,讓僧兵化虎為蛟。
俞大猷開始一個個點將傳令。
宗詩仍在一遍遍地琢磨俞大猷究竟會怎樣陸兵水用,以至于俞大猷連傳幾道將令,他都恍惚不知。
眼見大多將軍已領(lǐng)命而出,只剩下他和兩個面生的將軍了,俞大猷仍然沒有點到自己的名字,宗詩愈加大惑不解。
最后,俞大猷走近一臉茫然的宗詩,聲音低沉而又意味深長道:“此次出海殺敵,僧兵還需大用??!”
“大用僧兵?”宗詩低應(yīng)一句,驟感肩頭沉重,他遲疑一下道,“可僧兵——”
俞大猷道:“我知道——少林僧兵不利水戰(zhàn),更不利海戰(zhàn)——我也是迫不得已??!”
“俞將軍準(zhǔn)備怎么用僧兵?”
“我還沒有完全想好!”俞大猷沉吟一下道,“不過,今晚你要在僧兵中挑出三十名武藝最精強者,交給宗擎和普從二人連夜熟悉舟船。這一次,我俞某要自當(dāng)先鋒了!”
“你做先鋒?”宗詩更是大吃一驚,“那誰做軍中主將?誰來指揮全軍?”
俞大猷道:“到時候再說吧!我們總要先拿下乍浦的。乍浦守倭不過幾百人,而我軍這一次有五六千人,十倍于敵,應(yīng)該可以一鼓而下。拿下乍浦,我會告訴你僧兵該怎么做。但今晚,你要馬上選出三十名僧兵送來!”
宗詩仍然一頭霧水,但還是點頭出門。
回到僧兵所駐的覺海寺,宗詩首先想到的是宗畫。既然俞大猷要他選武藝高強的僧兵,那現(xiàn)有的僧兵中,還有誰超過宗畫師兄?他當(dāng)然是第一人選。選出的僧兵由他率領(lǐng),到俞將軍那里,一定會不負(fù)重托!只是,這位師兄脾氣怪異、性情倔犟,不知他肯不肯屈尊到俞營,而且還要聽命于普從和宗擎。所以,宗詩覺得,這個最佳人選,實際也是最難說話的人選。最好還是先問問他意下如何再說。
于是,宗詩直奔宗畫所住的小跨院。
一見師兄,宗詩即將俞大猷借兵和自己的想法一股腦兒托出。
宗畫聽了,頗為猶豫,他擔(dān)心自己馬上隨軍出海,虹兒沒人照顧,一時遲疑不語。
宗詩猜不透他的心思,以為他又要推辭,便道:“如果師兄實在為難……”
宗畫突然擺手打斷他:“我去沒問題!只是,現(xiàn)在馬上——這么緊嗎?”
宗詩點點頭,心里輕松不少。見他仍在顧慮什么,便道:“師兄還有……”
宗畫把手里的一串佛珠放在床上:“算了!我們還是先辦大事吧!走,我跟你一起選僧兵去!”
當(dāng)夜,俞大猷率領(lǐng)官軍各部及僧兵,披霧直奔乍浦。當(dāng)大軍行止虹霓堰,距乍浦咫尺之遙時,天色微明,正是乘機直攻乍浦的好時候,他卻突然傳令大軍停下。湯克寬、盧鏜等諸將大惑不解,齊到主將舟中詢問緣由,俞大猷解釋說:大軍一夜勞頓,疲兵不可立即赴戰(zhàn);再者,嘉興解圍時,從倭營繳獲數(shù)十箱絲綿綢緞,此時帶在中軍,與戰(zhàn)事多有不便,要先派人送往杭州府城王巡撫處,由他頒賞諸軍抗倭立功將士。等這些東西遠(yuǎn)離官軍時,將士們也休整一些時侯了,再行進(jìn)攻不遲。
湯克寬聽了,很不以為然。尋思:這不是犯了兵家大忌嗎?兵貴神速,出其不意!俞大猷用兵老將,怎么因為夜行勞累和幾十箱無足輕重的絲綢,便停止不前,錯失戰(zhàn)機呢?再者,三軍一路舟行,除雇用的船工外,軍士盡在舟中背靠背小睡,能有多少勞頓?還有,將在外,完全可以臨機獨斷,這幾十箱絲綢大可等攻下乍浦后,論功賞給各軍將士,哪里用得著如此這般運來送往、繳上頒下的麻煩?何況,這一點東西就是押在中軍或大軍之后,又能礙多少大事,值得這樣瑣瑣碎碎地誤事嗎?他越想,越覺想不通,拱手道:“俞將軍,我湯克寬說句不怕得罪你的話:此時,正是我們效法唐將李愬,雪夜奇襲蔡州的時候,怎么忽然在這里做起婦人裹腳的勾當(dāng)來?我也知道,你一貫愛士卒如赤子,但這時也不是行婦人之仁的時候哇!”
他幾句話,連用兩個“婦人”,說得俞大猷幾分臉熱。
“乍浦區(qū)區(qū)幾百倭奴,我軍十倍于敵。早一會兒,晚一會兒,我們還不一樣拿下!”俞大猷尷尬一笑,垂下眼簾道。
湯克寬道:“那可不一樣!攻敵不備時,我軍可以以一當(dāng)十;倭寇有備后,據(jù)險而守,他們可以以一當(dāng)百,其勢大不一樣??!你比我會打仗,這還用講嗎?”話中已隱透火氣。
俞大猷和氣道:“這是兵家常理——不過,有時候,巧兵還需拙用嘛!”
“巧兵拙用?我老湯還是第一次聽說!”
盧鏜似乎品出點兒什么,一拉湯克寬,笑道:“老貓子逮鼠半似玩兒,眼不在鼠心在鼠?。 ?p> 宗詩也覺俞大猷一員老將,這樣一反常態(tài),不會沒有來由,便沒有作聲。
湯克寬看看盧鏜,又看看俞大猷,有些懵懂道:“怎么?你們密商了什么?就瞞著我一個?”再直瞪瞪看著宗詩,“雨山禪師,你可是個出家人,出家人不打妄語的。你知道什么?告訴我!”
宗詩一臉無辜,說自己一無所知。
盧鏜也顯得滿臉委屈瞟一眼俞大猷道:“我說湯將軍,人家那只貓是眼中無鼠,你這只貓可是鼠兔不分,牛馬成鼠、草木皆兵??!”
“什么牛馬鼠兔?一會兒攪得我分不出東西南北來,只覺得滿地跑鼠!”湯克寬直瞪著盧鏜,振振兩個拳頭,“再整這一堆沒用的繞我,小心我的兩個肉雷子不客氣!”
盧鏜假意一閃,帶著討?zhàn)埖目跉獾溃骸扒f可別!一旦屈打成招,我豈不冤死也!”
眾人笑成一片。
笑聲中,一探子來報:在去杭州方向,發(fā)現(xiàn)一支倭寇,約有二、三百人,正靠近官軍押送絲綢的船只,似要行劫。
俞大猷平靜道:“傳我軍令,讓押絲綢的軍士小心謹(jǐn)慎就是了!”
探子離去。湯克寬露出了笑臉,朝俞大猷一伸拇指道:“現(xiàn)在我算鬧明白了!看來正如老盧所說,你真是一只善捉老鼠的老貓子??!原來你是用絲綢做香餌,誘敵出巢,拆分賊勢,讓守險的倭奴更少?。 ?p> 俞大猷見他沒了埋怨,臉上微帶笑意,輕聲道:“是時候了!”
湯克寬忽又一撥浪腦袋,疑惑道:“不對呀!乍浦倭寇總共五百來人,卻派出大半行劫,不顧巢穴了?這是貪嘴不要命??!”
俞大猷道:“人家既急著要走,我們不備些盤纏相送,豈非太不夠意思了!”
盧鏜輕輕點著頭,笑瞇瞇道:“老俞又教咱一招,為大將,不僅要善于用兵,還要善于用財??!”
俞大猷擺擺手:“各位有高帽子,還是以后再給我戴吧!現(xiàn)在,我們還是先打倭奴吧!”轉(zhuǎn)臉向宗詩道:“雨山禪師,還得麻煩你們僧兵再打一次前鋒。你率所部七十名僧兵飛舟趕赴乍浦,然后,棄舟登岸,直撲乍浦港東的九龍山。倭寇只有此處險要可守。你們攻到山頂,插上官軍旗幟,擂鼓一通,即下山到乍浦港與大軍會合,然后,我會另有交待?!?p> 宗詩領(lǐng)命而去。
湯克寬急得大叫:“老俞??!乍浦還有二百多倭奴,那可是僧兵三倍呀!人家又是據(jù)險而守,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其力又增數(shù)倍呀!僅派七十名僧兵打前鋒,怕是仰仗僧兵太過,反害了僧兵??!”他與僧兵相處最早最久,所以,情感頗深、愛憐有加。
俞大猷示意他別慌,接著又令盧鏜率所部官軍,緊隨僧兵之后,大聲鼓噪而進(jìn),但只進(jìn)到山腳下便即停住,然后從山北西繞向南,到乍浦港與大軍會合。
“老俞呀!這只喊不打的輕松仗,俺老盧還是第一回碰上?。〔贿^,這種美差以后可別多派!俺老盧打仗,可從來不是孬種!”盧鏜也覺有些納悶,半真半假調(diào)笑幾句,領(lǐng)命而去。
湯克寬徹底暈了頭、迷了向:“俞老兄??!你這到底是啥路數(shù)?。∩筒蛔?,你還不讓官軍上山援助?太玄了吧!一旦玩瞎,可不止毀了你一世將名!七十名僧兵!七十條好漢!那可都是千金不換的寶貝??!葬送了他們,誰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鹧?!”言語間,眼角已噙著淚水。
俞大猷重重地點點頭,深情道:“湯老弟??!我俞某與僧兵之緣之情,并不比老弟你淺吶!普從、宗擎二禪師已追隨我多年;僧兵出山抗倭,也是我俞某奏請皇上下旨調(diào)來的,我能不珍惜嗎?”他忽然背過身去,眨眨眼角的淚,平抑一下情緒,又低沉道,“想想僧兵到浙江才多少時日,便轉(zhuǎn)戰(zhàn)南北,縱橫千里。但有僧兵處,先鋒必是僧兵;但得將令出,僧兵便赴湯蹈火、一往無前。才幾仗下來,僧兵便損失過半!我俞大猷也心疼??!可誰教我們官軍多不爭氣呢?要斬頑鐵時,難惜鋼鋒優(yōu)?。≡僬f了,愛而不用,嬌而不使,徒把良材作花賞,亦非真愛?。〔贿^,老弟放心,這一次,我并不拿僧兵的性命窮拼濫賭!”
侃侃一席話,倒盡俞大猷心底深情。
湯克寬這才稍覺釋然。
“好了!天已大亮,我們也不能坐失戰(zhàn)機!”俞大猷轉(zhuǎn)回身,即命湯克寬率領(lǐng)所部直趨乍浦港,并要他一路大張旗鼓,造足聲勢。末了道:“我也要親自率部,追擊行劫絲綢船只的倭奴了!我們就此各去,只待乍浦港會師,再聯(lián)舟揚帆出海,并肩逐浪王盤山!”
二人遂分舟各行。
宗詩率領(lǐng)僧兵奔赴九龍山下,隱身望去,見山高不過百丈,從乍浦港邊沿海逶迤向東,仿佛一條巨鯨,歇在岸邊,雖說不上險峻高大,但在這海邊平原上,也顯得巋然突兀。
明知山上倭寇多于僧兵,宗詩決計盡量隱蔽攀登而上,然后再行突襲,打倭寇一個措手不及。幸好山坡上小樹尚密,眾僧兵借以掩身,偷偷向上摸爬。
到了半山腰,尚未發(fā)現(xiàn)倭寇動靜。宗詩怕倭寇伏兵以待,便從雪地里撿起一根小樹枝,遞到身旁一個僧兵手里,無聲點點頭。僧兵會意,也俯身撿起幾根小樹枝,就近遞給幾個僧兵,那些僧兵又把樹枝遞向其他人,由此傳遞開來。
這是一道停止前進(jìn)的暗令。因要偷襲,不能出聲,金鼓等明令便不能用。而旗幟又為林木遮掩,也使用不便。所以,宗詩自創(chuàng)一套簡便實用的暗令。即:見枝停;見石進(jìn);見雪散;見葉聚;見草退。
宗詩向上仔細(xì)審視一番,發(fā)現(xiàn)這面山坡坡度較緩,既無溝壑險崖,又無回峰亂石,不宜藏兵。估計倭寇在此沒有布置守卒或伏兵。便準(zhǔn)備下令繼續(xù)前進(jìn)。
他剛撿起一塊石頭,卻乍聽山下鼓聲大作,一驚回頭,見是大隊官軍亦進(jìn)至山下,正擂鼓吶喊,似要大舉攻山??瓷较缕焯枺@然是盧鏜一部官軍。
宗詩不知這是俞大猷將令,不由暗暗埋怨盧鏜,一個久經(jīng)沙場老將,怎么如此用兵?無奈,他既已經(jīng)鳴鼓而動,僧兵也就無法隱身蔽形。于是,一把拋出石塊,下令僧兵吶喊上沖。
山上、山下立時喊殺一片。
僧兵沖上山頂,才見幾個倭寇勉強回頭射來幾箭,便匆匆向東南撤退下山。
如此輕松奪下九龍山,大大出乎僧兵所料。宗詩命僧兵把大旗插上山頂,俯瞰山下,這才發(fā)現(xiàn),盧鏜所部已沿著山腳蜿蜿蜒蜒西繞南趨,似要圍山而攻;而另一支打著“湯”字大旗的官軍,則飛舟直趨乍浦港,似要截斷倭寇的海上退路。山上山下,如此合圍,誰敢自陷羅網(wǎng)?怪不得倭寇會不戰(zhàn)而退,急從東南缺口下山入海呢!
“真所謂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宗詩聯(lián)想孫子兵法中的高論,不由暗暗佩服俞大猷老將用兵,爐火純青。
乍浦港不攻而下,眾倭寇匆忙入海,駕船逃往王盤山。
俞大猷與各部很快會師乍浦港。此時,雖依然飛雪飄零,卻并無風(fēng)浪。乍浦港內(nèi)扁舟列隊、旌旗林立,雖無威武巨艦,卻也舟排長龍、蔚為壯觀。
俞大猷站在碼頭上,望著逃出不遠(yuǎn)的倭船,朝湯克寬道:“這一回,我做前鋒,你做中軍主將,務(wù)必緊隨這些倭奴‘向?qū)А慌e收回王盤山諸島!”
湯克寬一愣,卻爭著由他擔(dān)任前鋒,推說自己不是指揮全軍的料兒。
俞大猷解釋說,自己奉調(diào)來浙江之前,就在瓊州(今海南島)剿寇,已有多年海戰(zhàn)經(jīng)驗。此次抗倭出海,盡是扁舟小船,器不如倭,處于劣勢,必須在風(fēng)浪未起之時,盡快奪島登岸,因此,前鋒尤其重要。前鋒一敗,則全軍崩潰,盡葬大海。
湯克寬自己少經(jīng)海戰(zhàn),便不強爭。
只有宗詩眼瞅俞大猷,滿面茫然,不知自己所率僧兵該如何出海。
俞大猷顯然看出他的心思,輕撫他的肩膀道:“你給我選的三十名僧兵,我已作了安排。至于你率的僧兵,此次不再打前鋒,卻依然是重任在肩啊!”
宗詩心里沒底,口氣中帶著隱憂道:“不知是什么重任?”
“斷后怎樣?”
“可我們身后,并無倭奴?。 弊谠娨苫蟮?。
“斷我官軍后路!斬殺后退官軍!”俞大猷終于說明意圖。
“斬殺官軍?”宗詩大吃一驚,“還不如直接讓我們殺倭奴呢!我們僧兵出征,可不是來殺官軍的啊!”
俞大猷道:“僧兵沒經(jīng)過海戰(zhàn),此時讓你們殺倭奴,就等于讓倭奴殺你們。而你們僧兵兵強藝精、素著威名,不僅威震敵膽,官軍也人人服氣。讓你們督戰(zhàn)于后,官軍則懾于僧兵神技聲威,不敢輕易后退?!币娮谠娙栽谶t疑,他又道,“再說,并不是唯有正面對敵、親手殺敵才叫抗倭。捉內(nèi)奸、斬退兵、探敵情、押糧草、醫(yī)傷員、練士卒……但凡有益抗倭大計,便皆是抗倭,哪里只拘于臨陣拼殺一途?以短搏長,唯知逞勇,尤不可?。 ?p> 一言一語,句句在理。宗詩這才答應(yīng)。
俞大猷當(dāng)即下令:官軍舟船排成三個縱隊,并舟齊進(jìn)。少林僧兵的舟船則列成一個橫隊,殿后督陣。全軍直指王盤山。末了,又摘下佩劍,遞到宗詩手里,大聲道:“官軍有后退者,僧兵可直接斬于劍下!”
宗詩待俞大猷說完,卻面現(xiàn)難色道:“俞將軍,我們僧兵多是不識水性的北方人,一旦風(fēng)浪驟起,浪掀舟翻,僧兵該如何自救?”
俞大猷哈哈一笑道:“放心吧!我已為你們督戰(zhàn)船隊準(zhǔn)備了特別船只?!表樖忠恢赴哆叺囊慌判〈?,“去吧!你去一看便知!”
宗詩一眼望去,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之處,便立即辭別俞大猷,快步趕往泊著僧兵船只的小碼頭,想快些看看,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僧兵救命船。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倭寇猖獗,濱海數(shù)千里同時告急……以致平湖、嘉興、黃巖諸縣焚掠殆盡……明王朝征調(diào)具有武技的特種兵,聞名天下的少林僧兵也奔赴江南。
——張國臣《少林文化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