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就是靶子。兩岸的弓箭手以此為準,隔河對射。盾牌中箭的嘣嘣聲沉悶而密集,仿佛急雨狂打船篷。偶爾,傳來一聲中箭人的慘叫聲。
宗詩揣測月空是中箭落水了,便派幾個會水的僧兵,循著河沿兒往下游尋找,卻多時沒有消息。
兩岸對射一會兒,都覺不甚濟事,便停下隔河對峙起來。
突地,倭寇陣后傳來一聲大喝:“倭奴!少林僧兵過河來也!”
倭寇陣腳傾刻大亂,眾倭惶惶然在火光以外尋找少林僧兵的影子。陣后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可眾倭還是覺得到處都暗伏著僧兵。
眾倭正舉火尋找過河的僧兵,忽聽嗖的一聲風(fēng)響,一道飛彪似的人影遽從黑暗中躍出,落入火把點點的倭群中。
火光閃爍中,那人影也真容乍露:虎目獅身,壯碩雄健。正是月空。
誰也不曾料到:月空正是乘著橋斷落水之際,一猛子扎下去,順流潛游一段,估計已出倭寇視野,便悄然出水,爬上岸去,又悄悄繞到倭寇后面,然后,大喝一聲,躍身而出。
眾倭驚恐不已,但見只有月空一人,便仗著人多勢眾,群狼爭食一般撲將上去。
月空掄開鑌鐵梅花棍,上下翻飛,挾雷裹電,直如雄獅出林、猛虎下山。小倭們一時竟畏畏縮縮,不敢輕易靠近。
少林僧兵雖看不太清對岸,但月空那一嗓子,卻讓他們聽得明白、辯的清楚:主將沒死,而且已經(jīng)殺過河去,正奮起虎威獨斗群狼呢!眾僧是既高興又擔心,不由齊聲高喊,為主將助威。
宗詩急忙挑出數(shù)十名會水的僧兵,悄悄繞到遠處,泅水去救月空。
此時,對岸的月空抖起神勇,連斃幾個倭寇,自己也受了幾處刀傷,再加落水時的兩處箭傷,亦是渾身見血。每一次揮棍,每一個騰挪,都覺劇痛入骨。
他原以為,那兩間小店,最多不過容納二三十人,可等他闖入倭群后卻發(fā)現(xiàn),倭寇足有一百多人。他有點納悶:這么多倭寇究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疑惑歸疑惑,卻已別無選擇。尋思只有全力一拼,徹底打亂倭陣,對岸僧兵才能乘機過河。到那時,以百余僧兵戰(zhàn)這百余倭寇,也就不足為患了。
又殺一陣,月空已漸覺體力不支。而倭寇卻如群蜂集結(jié),緊緊裹住他不放。他擔心這樣撕纏下去,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氣力耗盡,葬身群倭刀下。
正思該如何突圍脫身,忽聽外圍倭寇驚慌呼叫:“大事的不好!少林僧兵的又有過河啦!”
隨即,他左手的倭寇呼啦一聲,涌往下游方向。
月空心中一喜,知是援兵過河,身上陡添氣力,舞起鑌鐵梅花棍沖往下游方向,接應(yīng)過河僧兵。
三十多名過河僧兵,很快殺到主將身邊。月空脫險,戰(zhàn)局緩和,但倭寇畢竟數(shù)倍于過河僧兵,僧兵很快又陷入倭寇包圍。僧兵左沖,倭寇左涌;僧右沖,倭寇右涌,相互膠在一起,難解難分。眼見僧兵被圍,勢頭不利。月空急忙指揮僧兵邊戰(zhàn)邊擺成一陣。陣形仿佛四把鐮刀拼成。鐮柄朝內(nèi),柄端相接;鐮頭朝外,指向四方。這就是月空自己創(chuàng)制的“少林萬字陣”。此陣四向四個陣口,旋轉(zhuǎn)起來,交替對敵,哪個陣口裹住敵人,“鐮頭”便會迅速合攏,變成一個三角形口袋。其中的敵人則要受到三面攻擊,直至最終被殲滅陣內(nèi)。所以,這“萬字陣”既可四面拒敵,又可隨時選定一個方向進攻,堪稱攻防兼?zhèn)?,最適合在敵眾我寡、陷入包圍時運用。
此陣一成,很快就有數(shù)名倭寇被卷入陣內(nèi),丟了性命。群倭大驚,再也不敢近逼,只是隨著“萬字陣”的旋轉(zhuǎn)移動,也若即若離地移動著包圍圈。
月空見戰(zhàn)局稍穩(wěn),暫時壓住倭寇囂張氣焰,即命僧兵在旋轉(zhuǎn)中移陣河邊,以便隨時接應(yīng)對岸的僧兵過河。
宗詩見對岸戰(zhàn)局變化,稍稍舒一口氣,思考其他僧兵該如何渡河。
可沒等他一口氣舒完,心又驟然高高懸起——轉(zhuǎn)眼間,他見上游河道中,一溜火把迤邐而來。對岸倭寇正手搖火把,遠遠地打著招呼。顯然,那是倭寇水上增援的船隊。
這可真是狼群未去、又來虎群??!宗詩焦灼地盯著遠處的火把,心中暗急。怎么辦——去迎戰(zhàn)?沒有船!原地守候?簡直就是坐等挨打!倭船順流直下,可能很快就到。兩岸僧兵,也將徹底被倭寇斬斷聯(lián)系,陷入各自為戰(zhàn)的境地。而水中倭寇以船為堡,只要開弓放箭,僧兵就只能蜷身于盾牌后,難有大的作為了。自己這邊還好,盾牌又多,近身也無倭寇,尚能應(yīng)付。而月空那邊,本就沒帶過去幾面盾牌,近身又有倭寇逼攻。時候大了,倭寇遠射近攻,情形將不堪設(shè)想。何況隆冬嚴寒,他們又都剛從水中出來,恐怕是渾身成冰,難以久挺??!
他忖度著不住回頭張望。身后夜色沉沉,不見半點燈火。自己派往俞、湯二部求援的僧兵也沒個影子。
“你怎么還發(fā)愣??!快拿個主意吧!”月滿在一旁急吼吼催促道。他因不會水,也沒過河,此刻,巴巴兒地望著對岸,急得踅圈亂轉(zhuǎn)。
宗詩一咬牙道:“我們只有硬起頭皮,迎過去攔阻水上倭奴了!也許能拖住他們一會兒,讓對岸的兄弟們暫時減減壓力!”
月滿疑惑道:“這不等于陸地上撒網(wǎng)嗎?礙人家河里魚鱉啥事?”
宗詩有些無奈道:“畢竟不太一樣。我們稍稍離開些河岸,打起火把迎上去。倭奴隔岸見火,一時不辨虛實,怕我們斷他后路。便不敢輕易放船直下。也許能牽制一下吧!”
月滿早已心中起躁,又自覺別無妙法,遂胡亂點點頭。即招呼僧兵前去迎敵。才行幾步,忽見對岸僧兵的“萬字陣”也離開岸邊。包圍他們的倭寇,自然緊隨而動。不過,看起來他們奔的卻是嘉興城方向。
嘉興城下,倭寇云集。月空僅帶幾十名僧兵前去,這不是要孤軍深入、拼死一戰(zhàn)嗎?月滿心頭一緊,停下腳步。
宗詩也發(fā)覺對岸異常,不由暗生疑惑。卻見月滿朝對岸大叫道:“師兄——不要故意找死?。 ?p> 故意找死?宗詩一愣,頗感月滿說話別扭,瞪他一眼道:“你怎么能這樣說話?也許主將是迫不得已!”
月滿卻突然聲音一顫,頂撞道:“什么迫不得已!有這樣迫不得已往賊窩子里鉆的嗎?他這是不要命了!不想活了!”說罷,狠狠地跺跺腳,又手作話筒,朝對岸高聲呼喊,“師兄——快回來呀!千萬不要想不開?。 ?p> 想不開?宗詩越聽越覺不對味,猛然想起月滿見到月空時抱頭而泣的一幕。愈加感覺他倆曾有什么隱情瞞著大家,便追問月滿到底有什么事。
“唉!”月滿懊恨地嘆聲粗氣,一拳擂在自己頭上。張口欲言,卻又遲疑一下,搖搖頭,連說沒啥。
“沒啥?若沒啥,你怎么說主將想不開呢?”宗詩愈覺可疑。
月滿抓耳撓腮起來,一臉不知如何應(yīng)對的樣子。窘迫中,他忽然一指對岸,驚喜道:“快看,師兄他們又轉(zhuǎn)回來了。都怪我,剛才是我錯怪他了!”話題遂被引開。
宗詩順著月滿手指望去,眼睛也是一亮,只見對岸僧兵正殺向橋邊的小店。一旦他們奪了小店,以店為壘,就會添加一層防護,既能對付岸上倭寇,又能躲開水上倭寇的弓箭遠射。
“主將此舉的確高明,只是,自己該怎樣率眾過河,盡快接應(yīng)呢?”宗詩正苦思良策,忽聞身后傳來一通戰(zhàn)鼓聲響。應(yīng)聲,河流下游方向也驟起鼓鳴。轉(zhuǎn)瞬間,鼓聲隆隆連成一片,震動半邊天地。隨著鼓聲轟鳴,兩個方向又同時亮起無數(shù)火把,仿佛流星萬點,疾向這邊奔涌。
眾僧猜想:這是余、湯兩路官軍從后面趕到,不由同聲歡呼起來。
宗詩派出求援的僧兵也在這時回來,證實了眾僧猜想,報稱俞、湯兩部很快就到。宗詩、月滿這才相視一笑,命令僧兵擂鼓呼應(yīng)。
再看上游順流而來的倭船火把,顯然已被這邊陣勢嚇懵,在原地停留一會兒,竟溯水而返。
對岸圍攻月空的倭寇見勢頭不對,哪里還敢惡戰(zhàn),也丟下月空等人惶惶而逃。
月空亦因過河僧兵太少、力量單薄,并不遠追。而是進入小店,等待后面人馬。這才發(fā)現(xiàn),店里有個足藏百人的地窖,還有一具僧兵尸體,正是月空派出的哨探??磥?,這股倭寇先殺僧兵哨探、又在橋上做了手腳,已是守候多時了。
俞、湯二部很快趕到。俞大猷用船渡過僧兵及湯克寬部,又命人取來干衣為月空等人換上。湯克寬見月空多處受傷,便要換下他的先鋒,吩咐親兵扶他到后隊隨軍行進。
月空竟是不依,說他只是受些表皮子輕傷,沒什么大礙。說著,唯恐大家不信,他又從坐著的石塊上忽地站起來,倒背鑌鐵梅花棍,使招“龍王巡海”,連著幾個旋空飛轉(zhuǎn),引得圍觀的官軍和僧兵一片贊嘆。
然而,就在他最后著地的一剎那,卻有些立腳不穩(wěn),趕緊用梅花棍頭向外一支,順勢做個“醉依楊柳”的招式,遮掩過去,反朝宗詩、湯克寬道:“怎樣?我這少林醉棍還行吧?”
湯克寬雖然對少林棍法不甚熟悉,但還是看出些破綻,只是不愿輕易說破,口里依然贊道:“好!禪師果然神功不凡!”
宗詩和月滿卻已明顯看出:月空由“少林飛龍棍法”串到“少林醉棍”,完全是迫于傷情的無奈之舉。
月滿瞪一眼湯克寬道:“好什么呀!他這是強打精神糊弄人呢!”
“師弟!胡說什么?小心寺規(guī)!”月空趕緊喝住他。
宗詩則靠近月空,輕聲勸道:“后堂,你是僧兵主將,應(yīng)該為僧兵多多自我珍重才是!仗,我們還要打許多,為什么偏要苦爭這一仗呢?難道你是信不過我與月滿等師兄弟嗎?”
月空抬頭掃視眾人一眼,勉強一笑道:“這一仗,就別奪我的先鋒了。解了嘉興之圍,我就要回少林寺辦件事——或許,得有一陣子回不來。就趁這一仗,讓我多殺幾個倭奴吧!啊——?”映著火把,他那明顯紅腫的大眼既滿盛著淚水,也滿盛著渴求和固執(zhí)。
眾人不好再說什么。
月空遂朝僧兵一揮鑌鐵梅花棍,下令出發(fā)。
大軍抵達嘉興,按照在海鹽擬定的解圍方略。立即分頭行動:俞大猷率水軍從南湖逼近倭營;湯克寬則奔向西門外倭營。只等少林僧兵在城北突襲倭營,把消息送上城頭,開始從西、南兩門內(nèi)外夾擊。
少林僧兵趕到城北,先隱敝在距倭營稍遠的樹林中。然后,月空、宗詩、月滿帶著幾名僧兵出來,摸到離倭營較近的暗處,觀察敵情。
但見倭營里燈火通明,一隊隊倭寇巡哨在營門內(nèi)外交錯往來,表面顯得十分平靜。不過,誰都看得出,這種平靜,完全是準備已久、一觸即發(fā),表面平靜、暗伏殺機的假相。
月空觀察一會兒,心里沒底,轉(zhuǎn)面看看宗詩,輕聲道:“我們該怎么打?”
宗詩忖度一下,說應(yīng)該先派人打草驚蛇,到倭營探探虛實,然后引蛇出洞,就勢調(diào)開一些倭寇,僧兵再乘機真正殺入才好。
月空也覺這樣穩(wěn)妥,當即就要帶僧兵過去,探敵虛實,被月滿一把攔住。
月滿老大不愿意道:“師兄路上搶先探道,已弄得渾身是傷,這次說什么也要由我打頭陣!”不由月空分說,即抓起藤牌和少林棍,帶著兩個僧兵沖出暗影。
看見月滿三人,倭營門外的巡哨迅速退回營中,營門卻是依然洞開。
月滿覺得奇怪,距營門二十多步站住,大聲吆喝,要營中倭頭出來說話。
倭營中,卻沒人接茬兒。
月滿連叫幾聲,都沒人搭理。他頓時火氣上撞,棍頭一搗地,大罵道:“倭奴!你們玩什么空城計?俺的老祖宗一千多年前都用過了。今天,你們還在僧爺爺面前炒俺家的剩飯吃,不覺丟人現(xiàn)眼吶!”
倭營里依然毫無動靜。
月滿越發(fā)來氣:“咦!俺看你們是有仗不好好打,故意裝龜孫呀!好!有本事,你們就把龜孫裝到底——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好好蜷在殼子里吧!你僧爺爺我可是要進營了!”罵罷,竟邁步向營里走。
月空看見,不由輕聲埋怨:“這個月滿!怎么真往營里闖??!他一急,蠻勁兒就上來了!”
宗詩道:“這也許是他誘敵出來的辦法,看看再說吧!”
月滿行約十步,乍聽倭營內(nèi)一聲梆響,一陣箭雨橫飛出門。月滿三人急忙亮出“仙女照鏡”招式,團身隱在藤牌后面,竟無一人中箭。
箭雨一歇,月滿三人又跳起來,持牌向前。
倭營中,箭雨又起。
月滿三人只得再次團身停下。
箭停即起,箭發(fā)再臥。月滿三人如此這般一步一停,好不容易挨到倭寇營門。
又是一陣箭雨。
月滿三人急忙團身牌后躲避。
箭雨乍歇,三人剛要躍起,一張大網(wǎng)忽從營門拋出,兜頭將三人罩住。三人尚未起身,即被收入網(wǎng)中,包成一團,吊上營門立柱。
月空、宗詩二人大吃一驚,正思該如何解救月滿三人,卻聞倭營中嘎嘎傳來幾聲怪笑,音調(diào)怪異而慘厲,仿佛夜梟驚叫。
隨著梟戾般的笑聲,營中涌出一群倭寇。不緊不慢走在前面的,是個體態(tài)高瘦的中年倭頭,身穿日本武士甲,卻沒戴頭盔,頭頂前部剃出一塊三角形光皮,后部高聳一髻如錐,這正是日本的月代頭。一側(cè)緊跟著他的,是個身穿僧服的年輕人。
中年倭頭在門口停住,看著吊在立柱上的月滿三人,得意地點點頭,朝旁邊身穿僧衣的年輕人道:“果然是少林僧兵!少林僧兵的不過如此嘛!前番在大云寺,我跟他們擦肩而過。后來,在澉浦寨,我被他們偷襲,燒了糧庫、劫了糧船,今天,我終于捉住幾個少林禿驢,總算出了一口氣!”此人正是澉浦寨看守倭寇糧草的小泉太郎,因為失糧罪責,被足利自吉調(diào)到嘉興城下,戴罪立功。
他旁邊的年輕人道:“我們大日本武士,才真正是天下無敵!”
月空、宗詩聽那年輕人的聲音,覺得幾分耳熟,不由緊盯著他打量。
年輕人雖然身穿僧服,頭上卻留著寸許長的黑發(fā),頭頂雖也同樣剃了塊三角形光皮,卻因發(fā)短,沒扎錐形高髻。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因為相距較遠,月空、宗詩看不太清年輕人的面目。二人正指指點點辯認猜測,卻聽那邊吊在門柱上的月滿大叫道:“月澄——你這個少林叛賊!宗經(jīng)老兒呢?你倆身為少林弟子,怎敢毀師滅祖,倒幫倭奴呢?”
宗詩、月空一驚,這才隱約認出那年輕人正是月澄,心下不由暗恨。
月空想起海鹽城下獨戰(zhàn)足利三兄弟時,足利自吉曾說起過宗經(jīng)、月澄幫倭寇練兵的事,那時,他還不很相信。如今,親眼看到月澄與倭寇攪在一起,甚至夸什么“大日本武士天下第一”,不覺恨得牙齒咯咯作響。遂朝宗詩低語道:“看來,我今日得為少林寺清理門戶了!”
對面,卻聽月澄道:“月滿!你要記住,我本來就是日本人。到少林寺學(xué)武,正是為了今日!”
小泉太郎再一次仰面大笑,笑聲愈加狂妄恣肆。
呸!一口唾沫吐在月澄臉上。
月空看在眼里,低聲贊道:“吐的好!”
月澄抬頭見月滿吐了自己,猶自怒目噴火瞪著自己,心中乍一憷。但見身旁的小泉太郎緊盯著自己,遂拔出自己腰間的太刀,刀尖直點月滿的鼻子道:“不要撒野,你現(xiàn)在已是我們大日本武士的階下囚。再動粗,小心我宰了你!”
月滿反而破口大罵。罵月澄是少林叛賊、日本奸細、武林敗類、混帳王八等等等等,直罵得唾沫星子濺到月澄、小泉臉上。
月澄原本看似柔弱清秀的面孔,突然變得猙獰起來。他朝身旁的小泉一躬身道:“小泉君,我請求馬上殺掉這個少林禿驢!”
小泉太郎道:“好!先殺他一個,殺殺少林僧兵的威風(fēng)!”
“嗨!”月澄答應(yīng)一聲,刷地揮起太刀,照定月滿頭顱劈去。
“月澄,爺在陰曹地府等著你!”月滿大吼一聲,閉上眼睛。
“倭兒住手!”突然,暴起一聲驚天霹靂似的怒吼。怒吼聲中,一只燕子鏢“嗖”地打向月澄的手腕。
鏢飛人起,月空早從黑暗處躍出。
月澄隨宗經(jīng)在少林寺學(xué)武數(shù)年,身上功夫,已頗有造詣。以他的武功,避開月空的飛鏢并非難事。只是此刻,月空的虎嘯雷鳴,驚得他魂魄搖蕩。待飛鏢接近手腕時,他才發(fā)覺?;艁y中,他急忙一縮手,飛鏢剛好打在刀柄上部的刀面上。
當!太刀一歪,斜著劃向粗繩結(jié)就的大網(wǎng)。刷!大網(wǎng)即被劃出一道口子。
月滿三人乘機破網(wǎng)而出。分別撲向月澄和小泉。
月澄磨身一掩小泉,與月滿斗在一起。小泉的親兵小倭們則迎上去,與另外兩個僧兵交上手。倭營門口頓時大亂。
月空飛身奔向倭營門口之際,只聽月澄喊了句:“小泉君,現(xiàn)在過來的就是月空!你要小心!”
“果然的一身武士氣派!早聽宗經(jīng)說到你了,不想今日幸會!”小泉贊嘆著,微微一蹲身,舉起太刀,拉開架式,迎住月空。
聽小泉提到宗經(jīng),月空恨得額頭青筋突突亂跳,縱身一躍,逼近他道:“宗經(jīng)老賊呢?他怎么不出來?”
小泉太郎陰沉沉一笑道:“宗經(jīng)的不在這里,他正為我們大日本武士教習(xí)少林功夫呢!”
“真是賊、寇一家啊!宗經(jīng)、月澄二賊學(xué)我們少林功夫,竟是為了教你們這些倭奴!好!我今日就為少林清除你們這些不肖之徒!”說罷,揮棍打去。
宗詩見月滿、月空等人與倭寇混戰(zhàn)一處,知道倭寇的弓箭手派不上用場了,即率僧兵一齊殺出。與此同時,倭營中的小倭也潮涌而出。雙方混戰(zhàn)一處。
月空與小泉太郎戰(zhàn)過十數(shù)回合,已明顯感覺到這是一個強敵。小泉不僅刀法純熟老辣,對少林功夫也不陌生。封、擋、架、撥,應(yīng)對從容;乘隙劈、削、砍、剁,頗為陰狠。月空深知短促之間很難勝他。可自己身上又有俞大猷寫給城中守將盧鏜的信,必須盡快殺過倭營,趕到城下,將信送上城頭。心中一急,不免有些走神。再加身上多處傷痛,行動不便,竟讓小泉太郎占了上風(fēng)。
另一邊,月滿與月澄也是戰(zhàn)個平手。月滿憑的是力大勢猛,而月澄在少林多年,熟知月滿的功夫和能耐,并不與他硬踫硬,而是處處避開鋒芒,抓住月滿輕功不佳、騰跳不活的短處,他常常是左閃右擊,從側(cè)面尋機進攻。月滿幾次用棍格開月澄的倭刀,直接用自己最擅長的鐵頭功去撞。都被月澄閃過。兩人竟是伯仲難分。
月空本想尋個人來,與小泉周旋,自己好脫身到城下送信,偏偏月滿被月澄纏住。宗詩等人又是每人獨擋四、五個倭寇,陷在賊窩之中,情勢十分緊迫。
又斗十余回合。月空漸覺身上數(shù)創(chuàng)并作、刺骨疼痛。有時甚至乍覺眼前一黑,幾被小泉所乘。他暗忖:自己本就多處受傷,此時體力已是虧耗殆盡、勉強支持,若長時間與小泉拼斗,不僅難以戰(zhàn)敗他到城下送信,甚至還有可能葬身在他刀下。眼下上策,只能是盡快脫身。定下心念,他提足渾身氣力,驟使一招“猛虎擺尾”,蕩開小泉的太刀,甩身就往倭營里闖。怎耐面前依然倭寇眾多,堵著去路。他自知不能再斗,急忙棍頭支地,撐棍一躍,跳上群倭頭頂,蹬頭踢腦地向營里闖去。
小泉太郎見月空取道小倭頭頂闖營,也顧不得許多,竟也一躍跳到群倭頭上,隨后緊追。
月空腳點小倭腦袋,行約百余步,見前面出現(xiàn)一片空地,心中一喜,尋思倭眾大概都涌向營門攔擋僧兵了,營內(nèi)已空,這下可以無遮無攔地放腳飛跑了。
他即刻一點腳,從小倭頭頂飛身躍下。不料,他一腳剛剛觸到地面,便覺腳下一沉,地皮陡地下陷。他自知落入倭寇陷阱,急忙使招“哪吒探?!弊跃?,棍頭向下一柱,兩腿開張,人與棍正好形成一“個”字。一方面避免人落坑底,被埋在坑底的竹刺刺穿;一方面則希望兩腳蹬住坑壁,再抽棍支壁,借力脫身。
無奈,這陷阱極大,月空只能懸空在自己棍上。下面竹刺林立,仿佛一張巨大的釘床。而他的臀部距刺尖,不過三寸,兩只腳,幾乎已搭在竹刺上。
小泉從后面追來,得意地看著陷阱中的月空,不禁縱聲狂笑:“月空——聽宗經(jīng)說,你的是少林第一高手,怎的如此不濟?!倒教我小泉太郎撞上個如此好運!”說罷招呼身后小倭,“快取網(wǎng)來,為本將軍撈出這條大魚!”
話音未落,忽聽營門外鼓聲大作,他驚悸轉(zhuǎn)身,刀尖遙指鼓聲起處,問小倭是怎么回事。
卻聽遠處的一個小倭大叫道:“不好了!一群鬼兵魔將沖進營來啦!”
隨即,摻雜著鼓聲,亂紛紛傳來“咦——唔——咦——呀——”的尖厲叫聲。
小泉太郎聞聲,也瘆得渾身一顫,卻又很快鎮(zhèn)定下來,朝營門口揮舞倭刀大叫:“鬼兵魔將的沒有!那是明軍的假扮!快快地頂住!”
再回頭,他看著支在梅花棍上的月空,眼中兇光一閃,惡狠狠道:“我的本想捉條活魚,現(xiàn)在看來,只好就讓這陷阱做你的墓坑了!月空,你的也嘗嘗大日本武士飛鏢的利害!”隨即摸出一鏢,甩手擲去。
月空雖背對小泉太郎,但聽他說要用飛鏢,早有準備,暗暗運力,只用左手支住鐵棍。同時屏氣凝神,仔細聽著飛鏢風(fēng)聲。待飛鏢近身之際,猛然抬起右手,疾伸腦后,接住飛鏢。反手又打回來。
小泉大吃一驚,沒料到月空深陷如此窘迫境地,猶能背接飛鏢,反手還擊?;琶σ婚W,只聽背后“啊呀!”一聲慘叫。回頭再看,那飛鏢正打在身后小倭的眉心。
“果然的是少林第一高手!”小泉驚嘆一句,咬牙探手囊中,一把抓出五枚毒鏢,嘴里說著,“看你這回如何的脫身!”轉(zhuǎn)身就要打出。恰在這當口兒,他眼角余光中,忽然出現(xiàn)兩匹奔騰飛躍的駿馬,正一路揚蹄踐踏眾倭,直向這邊沖來,轉(zhuǎn)眼間,就要撲到自己跟前。
小泉情急,驚叫一聲:“月空,我的還是先送你上西天吧!”一揮手,五枚鏢分上下左右中,呈“十”字打向月空。
從呼嘯而來的鏢風(fēng)中,月空已聽出小泉太郎此次是群鏢簇發(fā)。心知全都避開,絕不可能。數(shù)害相較擇其輕。唯有避開最致命的毒鏢,才能保住中鏢后不會傾刻喪命。于是,他右手支棍,迅即一個勾頭側(cè)轉(zhuǎn),避開上、左、右三個方向的飛鏢,同時疾伸左手,接住中間那枚直取后心的毒鏢。唯有下面那枚鏢生生扎入左胯。
雖然五枚鏢中只有一枚打中月空,小泉太郎還是為自己叫了一聲好,惡毒笑道:“夠了!這就夠你見佛祖的盤纏了!”話音未落,乍覺背后風(fēng)生。他一回首,只見一匹烈焰掠空似的紅鬃飛馬正沖著他揚蹄踹下。他登時驚恐失色,急忙倉惶閃向一邊。
那匹紅馬因來勢太猛,雙蹄踏空,自然一頭跌入陷阱,被釘在坑底竹刺上,咴咴一聲哀鳴,氣絕身亡。
就在馬落陷阱的一剎那,騎在馬背上的人噌地飛身落地,揮棍直取小泉太郎。
小泉太郎舞刀迎住。卻見那人頭扎紅巾,身穿僧衣,臉上卻畫成青面獠牙,白眉黑鼻,甚是駭人。正不知這是哪路怪兵。卻見那怪兵扭頭朝陷阱里喊了一嗓子:“師兄,——月忠來了,快借馬背躍出陷阱!”
其實,月忠與火蓮花在海鹽離開官軍大營后,并沒有率女兵回括蒼山,而是悄悄跟隨官軍趕到嘉興。因怕俞大猷再趕他們走,便不敢露面,打算在緊要時候出手相幫。后來,探知僧兵去了城北,他們尋思僧兵太少,也許最需幫手,便趕到城北,恰逢少林僧兵殺入倭營,他們也就趁勢殺入。
眾倭正與少林僧兵殺在一處,忽聞外面鼓聲隆隆,又有一軍殺來,不知人馬多少,本就驚慌不已,又見新殺來的人馬披頭散發(fā),面目可怖,疑為鬼兵魔將,更是心驚肉跳,奪氣喪膽,哪里還經(jīng)得住這僧兵、“魔兵”的合力夾擊,很快便四下退避。
小泉太郎一邊喝叫潰退的倭寇,一邊心慌意亂地招架月忠,顯得力不從心,勉強斗了幾合,正要撤身退開,卻被另一匹騰躍而來的駿馬擋住。馬上一個紅衣魔將,竟是綠眉紅面、披頭散發(fā),一見小泉太郎退到馬下,“咦——呀——”一聲尖叫,揮劍直劈下去。小泉剛剛用刀架開,月忠又撲到跟前,橫棍直掃他的下盤。小泉慌忙閃跳一邊,又見那紅衣魔將一帶馬韁,坐騎咴咴叫著人立而起,揚起前面兩只鐵蹄,向他砸踏而來。小泉哪里招架得住,只能驚慌閃躲。
如此,小泉獨對兩人一馬,自是左閃右避、上下招架,只恨身上手眼不夠用。幾個回合下來,便有些手忙腳亂,暈頭轉(zhuǎn)向。一個失神,就被馬上紅衣魔將一劍斜劈肩上。他急切揮刀格架,卻見眼前蕩然一空,自己的手臂并沒有聽話地揮刀上來,他這才隱覺肩頭一痛,驚愕回顧,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只胳膊掉在地上,手里還握著那把倭刀。
沒等小泉回過神,月忠又攔腰一棍打上,只聽一聲梟唳般慘叫,小泉早已腰斷命喪,尸體折疊成兩層。
這空當兒,月空也雙臂用力一撐鐵棍,兩腳點在不遠處的馬背上,翻身而起,縱身躍出陷阱。順手撿了一把倭刀,轉(zhuǎn)身就往倭營深處跑。他想盡快沖過倭營,把信送到城頭,卻只跑出十幾步,便腿腳發(fā)軟,站立不住,趕緊用刀支住,才勉強沒有倒下。
月忠一棍結(jié)果了小泉,轉(zhuǎn)臉看見拄刀而立的月空,搖搖晃晃,幾欲摔倒,便飛腳跑過去。騎在馬上的紅衣“魔將”已搶先跑到月空身邊,翻身下馬,扶住他道:“月空禪師,我是火蓮花,你怎么樣了?”
月空緊咬牙關(guān),提提精神道:“我尚無大礙,只是——”說著,抬起一只手,正要伸入懷中。月忠趕過來,一把抓住那只手,埋怨道:“師兄,你就別硬挺著了!”隨即招呼火蓮花一起送他出營。
月忠順勢一彎腰,正要把月空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卻聽月滿遠遠朝這邊喊道:“師兄,得手了嗎?快與我一起去追叛賊月澄?。 ?p> 火蓮花看看月空道:“月滿禪師這是在叫你吧?他大概還不知道你落入陷阱受傷了。要不,就讓月忠代你去追月澄吧?”
月空卻搖搖頭,從懷里掏出一枚系著信的燕子鏢,遞給月忠道:“先別管月澄,快把這鏢信送上城頭!”喘口氣,又無力解釋道,“我渾身是傷,又中了毒鏢,怕支持不了多大一會兒了!”
“師兄——”月忠痛呼一聲,接過鏢信,揮淚轉(zhuǎn)身。
月空又急切交待:“師弟,有營帳就走帳頂,無帳先投棍探路,小心陷阱!”說罷,癱坐下來。
鏢信,很快被送上城頭。
時侯不大,城里、城外,官軍、僧兵、括蒼山女兵等一齊撲向西門、南門兩營倭寇。戰(zhàn)約半個時辰,倭寇奔潰。東門倭寇自感勢孤,惶惶逃走。嘉興城順利解圍。
戰(zhàn)事結(jié)束,宗詩、月滿、月忠等人將月空抬入城中覺海寺時,他已氣息奄奄。
月滿撲在他身上,失聲痛哭:“師兄——都怪我不知謹慎,亂闖倭營,害了你??!”
月空原本赤紅的臉膛已微微發(fā)黑。他極力抬抬手掌,嘴角勉強一笑,口氣微弱道:“是我對不起僧兵兄弟,連、連連誤中倭奴埋伏,不關(guān)你的事!”說罷,長喘著緩緩合上眼睛,似乎困極欲睡。
呯!叭……外面忽然炸起一片鞭炮聲。
月空聞聲,陡又睜開眼睛,微微在枕上一側(cè)身,氣息緊促道:“怎么?又有倭警了嗎?”
宗詩含淚道:“不是倭警,是城中百姓歡慶勝利,喜迎新歲呢!今天正好是除夕!”
月空這才微微一松眉頭,道:“我怕是無福過新年了!”
宗詩急忙安慰道:“聽城中百姓說,神醫(yī)李時珍恰困在嘉興,我們已派人去請了,馬上就到。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打起精神挺住啊——你別忘了?你還要我為你代寫奏章呢!你還要度皇上呢!”
月空濃重的眉頭忽又云集起來,目光充滿憤懣,呼吸也驟然急促起來。眾人不知怎么回事,怕他想到什么不快加重傷情,便紛紛勸他不要想的太多,只管閉目養(yǎng)神,靜候神醫(yī)。
他卻握拳在床上捶了一下,臉上的肌肉痛苦地痙攣著,接著宗詩的話頭吃力道:“是、是呀!那奏章一定要寫!皇、皇帝一定要度!可、可我不能再告訴你寫什么了!”目光隨即轉(zhuǎn)向月滿,接著道,“讓、讓月滿告訴你吧!我,我也無法再親自入宮送奏章了!堂主,你、你就代我選個穩(wěn)妥的人吧——月空拜托了!”
宗詩一聽口氣不對,想讓他打起精神等神醫(yī)來,便極力打氣道:“你一定要挺??!你一定要親口交待我奏章內(nèi)容!最好,還是由你親自送到宮里!”
月空嘴角微微一笑:“別、別說傻話了!”突然,瞪大兩眼,直直盯著屋頂,脖子一挺,竭力呼道:“娘——別怕!兒來陪你了!不孝兒——來盡孝了!娘——”最后一聲未盡,便氣息斷絕,唯有兩眼大睜,眼中淚水猶自漫溢而出、滾下臉龐。
眾僧失聲痛哭。
隨后趕來的俞大猷、湯克寬、盧鏜等官軍將、校及嘉興府官員,相繼祭拜了月空,俞、湯二將甚至為他守靈一夜。
月空及在嘉興之戰(zhàn)中陣亡的三十余名僧兵,在城中寺廟停喪三日。宗詩、月滿等僧兵專門為他們做了超度法事,城中百姓趕來拜祭的絡(luò)繹不絕。
期間,宗詩向月滿問及月空要上書皇帝的緣由,以及他和月空一直守口如瓶、瞞著大家的究竟是什么事。月滿這才垂淚告知內(nèi)情。
原來,僧兵出山不久,嘉靖皇帝的采女內(nèi)使就到了登封縣。他們明面上是為帝后妃嬪選宮女,實則是受宮中道士指使,選取民間少女入宮,采集經(jīng)血,煉制延年益壽的金丹,供皇帝服用。其實,早在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宮中就因此鬧出宮女勒殺皇帝的驚天大案。盡管最終功敗垂成,十余名宮女被殺,此案卻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采經(jīng)煉丹的宮中秘聞,自然也就成了不秘之秘。橫行天下的采女內(nèi)使更是臭名昭著、萬人唾罵,百姓相見,如見瘟疫,唯恐避之不及。
偏偏采女內(nèi)使就盯上了月空的侄女虹兒,并要帶她入宮。月空的母親自是死活不肯答應(yīng)。采女內(nèi)使哄騙不成,就唆使縣里衙役使粗動硬,一腳踹上老人心窩,老人一頭摔在地上,當即身亡。采女內(nèi)使則將痛不欲生的虹兒強行帶走。
少林寺方丈小山宗書聞訊,義憤填膺,當即親自上書嘉靖皇帝,懇詞勸他:停止選女采經(jīng)之行;黜退禍國妖道;放還虹兒等民間少女;懲辦行兇衙役等。并派得力寺僧送諫書進京。
此時,月滿恰好從溫州回到嵩山,得知此事,氣炸肝肺,當夜喬裝潛入縣衙,打死那個行兇的衙役。因擔心官府追捕,便又折回浙江,一路打聽僧兵去向,趕到海鹽。打算勸說月空,和他一道進京去救虹兒。
哪料,月滿剛哭訴幾句,月空低聲喝令他暫時忍住。待把他拽到僻靜處,問明情況后,才含淚說:“母親的冤仇,一定要報;被搶的侄女,也一定要救。但這都是他一家之事,他一人足可料理,不能連累僧兵和少林寺。尤其嘉興大戰(zhàn)在即,更不能讓僧兵得知此事,由怨生憤,壞了軍心士氣。因此,約定二人保守秘密,不得泄露。一切一切,等解了嘉興之圍再說。
月滿憤憤不平,問朝廷如此殘害他家,他為什么還要為皇帝賣命。
月空揮淚說,他抗倭是為了天下蒼生、黎民百姓,決不是為了皇帝和朝廷。朝廷殘害他家,沿海百姓卻沒有傷害他家。朝廷是朝廷,百姓是百姓。他決不能張冠李戴或李代桃僵,因憤恨朝廷而不救百姓。既然身入佛門,就當救苦救難、普度眾生。至于家恨,等嘉興解圍后,他會先效法方丈,上書皇帝,勸他改過自新,放了虹兒和其他民間女子。如果皇帝不聽,他就親自出馬,為天下百姓除掉這個昏君。因此,月滿才答應(yīng)幫他瞞住僧兵。
這也是月空上書皇帝的真正原因。
宗詩、俞大猷、湯克寬等人聽罷,無不為月空的純真佛性和慈悲情懷而感動,紛紛立誓,一定要聯(lián)名上書,規(guī)勸皇上放棄妄求長生之念,釋放虹兒等民間少女,完成月空心愿。而后,又是一番撫尸痛哭。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大年初三,宗詩、俞大猷等人將月空及陣亡僧兵火化,葬于城外。眾人再次在墳前祭拜后,正欲返回,忽聞寒風(fēng)中傳來嚶嚶哭聲。
眾人循聲回頭,只見飄零的雪花中跌跌撞撞走來二人。一個身穿僧服,身材英挺;一個渾身重孝,體態(tài)嬌小。
宗詩、月滿一眼認出,那英挺的僧人正是少林寺常住院西堂僧雪山宗畫,而另一個嬌小的女子就是月空的侄女蘇虹兒??春鐑旱难b束,顯然已經(jīng)知道叔叔殉國了。宗詩等人深感吃驚,急忙迎過去,問虹兒怎么逃出深宮,又怎么跟宗畫一起來到這里。
宗畫介紹說:虹兒被搶入宮不久,代小山上書的寺僧也趕到京城。卻因朝中奸相嚴嵩與妖道陶仲文等內(nèi)外勾結(jié),扣下小山的諫書,阻擋寺僧進宮,根本不能代月空的母親朝天訴冤,更無論其它勸諫了。
寺僧無奈之際,找到逗留在京的宗畫,以實相告。宗畫氣憤不已,經(jīng)多方秘密打探后,乘夜?jié)撊雽m中,救出虹兒,逃出京城??紤]到虹兒的奶奶已經(jīng)屈死,家中已無親人相依,且恐她回鄉(xiāng)驚動官府,重陷羅網(wǎng),宗畫便親自送虹兒來浙江尋找叔父。一則讓他們親人相依,一則勸月空率僧兵歸山,不再為昏聵的朝廷賣命。二人一路打聽,趕到嘉興,卻意外聽到月空中伏陣亡的消息,萬萬沒有想到,千里投親竟成了千里奔喪。這才買了喪服趕到這里。
眾人聽罷,又是一番唏噓淚下。
自月空陣亡后,眾僧兵便推舉宗詩為主將。幾天來,為月空等人辦的喪事、超度法事等等,一概由宗詩主持。如今,宗詩見宗畫南來,深感他武功、風(fēng)度,均與月空不相上下,便生讓賢之意。所以,一回到城中,便立即向宗畫表明自己的心跡。
宗畫聽了,卻反應(yīng)冷淡,擺手拒絕。
宗詩誠懇道:“我是自知武功不濟,真心讓賢,師兄莫非認為我是在故作姿態(tài)?”
宗畫不以為然道:“將在謀而不在勇。師弟何必為武功自慚?”
宗詩解釋說,少林僧兵主將不同于其他統(tǒng)領(lǐng)大軍的大將,只需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僧兵主將通常都是官軍抗倭的前鋒,常在兩軍陣前沖鋒陷陣,武功不濟怎行?若因武功欠佳,不到陣前,又如何相機而變、因敵致勝?
宗畫一時默然無對。
“三軍不可一日無將?。 弊谠娨娝镁貌徽Z,催促道。
宗畫依然無動于衷,咬咬嘴唇道:“無論怎么說,我不能做僧兵主將,也不愿做!”口氣堅決而冰冷。
宗詩頓覺心頭結(jié)了一層寒冰。冰僧冰僧,果然冰的異乎尋常??!
室內(nèi)冷凝許久,宗詩才沉甸甸試探道:“師兄,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宗畫緩和一下顏色和語氣,緩緩道:“別問了,師弟,我本無心讓你難過。只是,你也不該強我所難?!?p> “那么,師兄還要回少林寺了?”
宗畫卻又斷然地搖搖頭。
“那師兄要去哪里?”
“留下!留下給月空和死去的師兄弟們報仇!”
宗詩頗覺意外,心底又忽地一熱。雖弄不清他心里到底結(jié)著什么疙瘩,不愿出任僧兵主將,但覺他愿意留下,就能幫僧兵大忙,心里安慰許多,遂道聲:“一路風(fēng)霜辛苦,早些休息吧!”便離了他的禪房。
宗畫獨自悶坐一會兒,感覺沒有睡意,便走到窗口,推窗而立。
庭中,一樹寒梅,嬌俏孤傲,正疏簪寒蕊,幽幽獨立。燈影里,幾朵黃花,恰似金星閃爍。微風(fēng)中,幾片雪花,仿佛為她傾倒,繞枝輕輕旋飛、翩翩起舞。他不覺看的呆了,意癡癡低喚一聲:“姐姐——”傾刻,已是淚蒙雙眼。
應(yīng)聲,一個少女的冰姿倩影,披著晶光閃閃的雪花,出現(xiàn)在庭中梅下。
可世宗并未清心寡欲,頻頻派官到民間挑選淑女,僅據(jù)有案可考的嘉靖二十六年(1547)、三十一年、三十四年、四十三年四次大選,就選進民女1080人,都是8—14歲的少女。道士陶仲文對世宗說,用小女孩兒的月經(jīng)煉制“先天丹鉛”,久服可長生不老。明末文士王世貞《西城宮詞》曾詩詠此事……
——明天出版社《中國帝王辭典》
明嘉靖年間,少林僧月空率僧徒自立僧軍……奮勇?lián)魵⒑1I,消滅倭寇眾多。但月空的僧兵,亦在此次激戰(zhàn)中全部為國壯烈捐軀。
——中國旅游出版社《新編少林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