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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僧兵

第二十三回 徒議和異想天開 慎戰(zhàn)機拼死抗命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0337 2021-07-14 10:14:30

  趙文華見俞大猷指揮船隊擺成“新月陣”,環(huán)拱著他的祭海主船,稍稍安心一些,磕磕絆絆念罷祭文,卻發(fā)現(xiàn)俞大猷并沒有照他的意思邊祭海邊回撤,而是列陣海上,靜靜待敵。

  倭寇的雁字形船隊卻疾行而前,直逼過來。

  趙文華又怕又急,把祭文往親兵手里一丟,朝俞大猷氣急敗壞道:“你——俞參將,為什么不聽本監(jiān)軍號令?快下令回船撤退!”

  俞大猷朝他一拱手道:“監(jiān)軍大人不必驚慌,我們也不必撤退!”

  “不必撤退!”趙文華心慌氣急,聲調(diào)漸尖,“你說的輕巧!祭海乃國家大典,也是本監(jiān)軍向朝廷進獻抗倭七策之首,今后,本監(jiān)軍還要到其它地方祭海,此次若與倭寇接戰(zhàn),祭海船隊有失,你能負得起責?快快下令,船隊撤歸!”

  俞大猷卻堅持說不用撤退,一唯專注地盯著倭寇船隊,鎮(zhèn)定地揮舞著令旗。

  趙文華大怒,朝身邊的劉遠喝斥道:“劉總兵,浙江軍務歸你管。你怎么瞪眼看著自己的部下膽大包天,違抗本監(jiān)軍號令?快快將俞大猷逮起來?你來指揮船隊撤退!”

  劉遠為難地看看他,再看看張經(jīng),囁嚅道:“這是總督大人的鈞令,下官我——實在——”

  趙文華鄙夷地瞥一眼劉遠,直朝張經(jīng)道:“總督大人,請你速速下令撤回祭海船隊!”

  張經(jīng)一甩臉,冷冷道:“我既已授權俞參將指揮船隊,你、我俱是船中一員,便都要聽他的。他說退,便退;他說進,便進!我們豈能凌駕他之上,做總指揮的指揮?!”

  趙文華哼了一聲道:“托辭!全是托辭!總督大人,你莫非要葬送這祭海船隊,成為朝廷罪人?”

  張經(jīng)昂起首,拂須冷笑道:“老夫?qū)帪槌⒆锶?,也決不為抗倭罪人!”

  趙文華恨恨地點著頭:“好好好!你就等著本監(jiān)軍參你吧!”

  張經(jīng)哈哈大笑,面對滄海,一副慷慨神色,竟是絲毫不為所動。

  趙文華沒法,只得咬咬牙,吩咐身邊的親兵,將俞大猷拿下,等他奏明朝廷后嚴加懲治。

  張經(jīng)見他發(fā)起淫威,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嗆啷拔出腰間寶劍,大聲喝斥道:“趙文華!不要亂來!你是東南抗倭的督戰(zhàn)監(jiān)軍,不是督退監(jiān)軍!你是朝廷的祭海欽差,不是統(tǒng)領指揮東南戰(zhàn)事的欽差!若再仗勢欺人、亂我軍令,本督便要軍法從事,立斬軍前!”隨即讓自己的親兵擋住趙文華的親兵。

  趙文華一愣,見張經(jīng)滿面殺氣,心里不由一憷,下意識地縮一下脖子,再回顧左右,只有劉遠、胡宗憲二人站在身邊,加上親兵,也遠沒有張經(jīng)一邊人多,不免暗暗發(fā)虛發(fā)毛,但堂堂天子欽差,又不能就此噤聲,只得勉強作勢道:“你、你敢藐視朝廷欽差,就是藐視朝廷!”也手忙腳亂地拔出佩劍。

  大敵當前,兩個朝廷大員卻陡然鬧到劍拔弩張的地步,一旁眾人,連忙分勸二人。李天寵、五狀元、小山等人去勸張經(jīng);劉遠、胡宗憲二人也勸趙文華暫時不問軍事。

  趙文華深知張經(jīng)倔犟難制,而且威重敢殺,自己又人少、勢弱,強爭下去,必然吃虧,甚至有可能掉腦袋。于是,在劉、胡二人攙扶下,氣呼呼地退到船中部的小木殿內(nèi)。一場內(nèi)部分爭,算是暫時停止。

  眾人剛剛喘下一口氣,對面的倭寇船隊已直逼過來,近在咫尺。

  張經(jīng)靠近俞大猷道:“怎么樣?現(xiàn)在可以下令鳴鼓而攻了吧?”

  俞大猷輕輕搖一搖頭道:“再等一等吧!末將觀倭奴尚沒有馬上一戰(zhàn)的架勢!”

  張經(jīng)雖然數(shù)次奉旨平叛,而且頗有戰(zhàn)功,但那都是在西南崇山峻嶺之間。至于海戰(zhàn),他則毫無經(jīng)驗。面對飛舟而來的倭寇,俞大猷只結(jié)陣海上,不退亦不進。張經(jīng)實在弄不明白俞大猷用意何在。

  他轉(zhuǎn)身行到五狀元一邊,問他們有什么高見。五狀元答稱他們都沒有見識過海戰(zhàn),不好妄加議論,還是一切聽俞大猷安排。

  轉(zhuǎn)眼間,倭寇陣中最大最靠前的樓船已經(jīng)沖到祭海船隊的“新月陣”前,果如俞大猷所料,它并沒有直沖進陣,而是正對著祭海主船,臨陣停下。

  眾人抬眼望去,倭寇樓船上人物了然、清晰可見。

  這艘樓船高大無朋,船頭船尾及兩舷上皆裝了木制女墻和垛口,垛口間插滿各色描龍繪虎的戰(zhàn)旗。墻后站著一個個缽盔藤甲的兵士,裝束幾與明軍無異。

  船中橫起一座巍峨壯觀的三層木殿,而殿頂格式則是只有皇帝金鑾殿才能采用的四坡廡殿頂,檐上木瓦皆漆以黃色,各層外檐皆有立柱回廊,回廊頂又遍掛紅燈籠,氣派似一座水上金鑾殿。

  大殿二層的回廊下,居中一頂三重檐的黃羅傘蓋,蓋下坐著一個中年人,黑紅色的皮膚,臉形橢圓飽滿,濃眉上竄,黑須垂瀑,中間一個獅子鼻頭,巋然聳峙。鼻子上方則是兩只兇光閃爍的虎目豹眼,神貌極其威猛,只是他的打扮頗有點另類,雖是大明服飾,卻又胡亂搭配;頭上,是只有皇帝才能戴的金絲翼善龍冠;身上,卻穿著紅色盤領飛魚王服。王服與帝冠,竟然集于一身,實在弄不清他到底是大明分封的王爺,還是占據(jù)這遠海某島的小國之君。再看他兩邊的文武大臣,更似一臺戲子:文官中,有的頭戴方沿直腳襆頭、穿盤領袍,一身宋朝官服;有的戴圓沿軟腳襆頭,穿圓領襕袍,渾身唐裝;還有烏紗帽、團領補服,完全是大明官服式樣的……武官中,則有的戴唐宋時風翅盔,披魚鱗甲;有的穿北朝裲襠甲;當然也有戴元、明流行的圓檐缽笠盔,穿上下相連罩甲衣的……甚至有一身兩朝服飾的??芍^是一人一款、花樣百出。

  張經(jīng)等人看了許久,也弄不明白他們究竟是什么人。說他們是倭寇吧,他們盡是漢人穿戴,只不過朝代不一、五花八門而已。說他們是漢人吧,他們又為什么古今錯雜、百代咸集呢?莫非真是流落在遠海某島的漢人?

  “二位博學多識,人中翹楚,能看出對面船中究竟是何等人物嗎?”張經(jīng)回顧沈坤、楊慎一眼道。

  兩個文狀元也是一頭霧水,齊稱搞不懂。

  眾人正疑惑猜測,卻見對面船上黃羅傘蓋下的中年人道:“哎!對面船中,哪一位是總督張經(jīng)?”

  此時張經(jīng)恰到俞大猷身邊,因俞大猷出海最多,想問問他對面究竟是什么人。

  武狀元尹鳳怕對面中年人使刁,誘出張經(jīng)放黑箭,當下靈機一動,故意坐在張經(jīng)空出的太師椅上,朝對面樓船中道:“本督便是。你是何人?又找本督做甚?”

  那龍冠王服的中年人仰面一陣大笑,揮袖道:“別來蒙我?你雖相貌英俊,卻不過一平常將軍,休來假冒張經(jīng)!”

  張經(jīng)、俞大猷等人同時一愣,齊盯著戴龍冠的中年人。

  “何以為證?”尹鳳反問道。

  “年紀不對——張經(jīng)年老你年輕!”中年人答道,“快叫張經(jīng)出來與本王答話!”

  本王?他果真是王爺?不對!王爺豈能打扮地如此不倫不類,頭上戴著帝冠?即便是個王爺,也應該是個叛臣賊子!張經(jīng)揣測著暗暗哼了一鼻子。

  五狀元中年紀最長的楊慎朝尹鳳一擺手,尹鳳離座。楊慎入座道:“剛才是尹將軍開個玩笑,本督才是張經(jīng)!你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話說?”

  戴龍冠的中年人搖搖頭,有點生氣道:“你們這些當官的,平時自我標榜為正人君子,卻是沒一個實誠的!張經(jīng)乃是赫赫有名的武將,你一個老酸儒,充其量不過一只會咪咪叫的貓,憑著兩根長須就想充老虎?”

  楊慎聞言又氣又惱:“大膽!你到底是什么人?敢在本督面前如此放肆?”

  中年人卻朝他一揮手:“別裝神弄鬼地廢話了!快叫張經(jīng)本人來與本王說話!”

  眾人沒有料到,這個打扮怪異的“王爺”竟對總督張經(jīng)如此了解,越發(fā)猜不透他是哪路神仙了。

  張經(jīng)當即手憑船頭垛口道:“你是何人?為何口口聲聲要見本督?”

  那戴龍冠的中年人并不馬上答話,手搭涼棚,遠遠地仔細打量他一會兒,才道:“看來,你才是真正的張經(jīng)!沒想到吧?你朝思暮想欲見本王,卻在這里與本王不期而遇了!真是幸會幸會!”說罷,又仰面哈哈大笑。

  張經(jīng)呸地吐了一口:“你是什么鬼東西?本督怎會朝思暮想與你見面?又哪里談得上幸會?”

  對面的中年人卻并不在意張經(jīng)的斥罵,又一陣大笑道:“孤若報了自家姓名,你這個老倔頭就明白對本王是多么求之不得了!”

  “不要自作多情!直截了當點——你是誰?本督?jīng)]時間跟你磨閑牙!”張經(jīng)不耐煩道。

  “孤,便是凈海王王直!”戴龍冠的中年人終于拋出自己身份。

  王直?!

  這就是官軍塘報中屢次提到的大倭頭王直嗎?就是他在定海操江亭自稱凈海王,后又賄賂日本官府,讓日本天皇和征夷大將軍封他凈海王爵?聽他口音,應該是個漢人,卻又為什么成為一個大倭頭呢?他到底是什么人?漢人?日本人?

  張經(jīng)一時揣測不透,問王直到底是哪國人,又為什么侵擾大明海疆?

  王直說他原是大明商人,只因明朝官府嚴令禁海,逼得他生計無門,才與日本浪人和海盜共同攻占大明濱海島嶼,以求生機!

  張經(jīng)一聽他原本是大明子民,怒不可遏,厲聲喝斥道:“大膽王直!純粹一派胡言亂語。朝廷禁海,意在禁倭,豈是禁你一人行商?大明多少商賈,都沒有因為禁海之令通倭反叛,為何只有你們少數(shù)幾個海商投敵叛國、反攻父母之邦呢?”

  王直遠遠地用手指點著張經(jīng)道:“你個老倔頭!就知替朝廷說話。本想跟你嘮嘮海濱民情,再談談條件,由你奏請大明天子,我們便各自罷兵,息事寧人!看來,遇上你這頭犟驢,怕是談不攏了!”

  張經(jīng)挨罵,愈加憤怒,劍指王直道:“反賊!你到底是哪里人?有膽你就報出家門!你投倭為奴,認賊作父,為虎作倀、反噬父母,就不怕天誅神罰,滅你九族嗎?”

  王直卻是揚須哈哈大笑,竟然毫不為意。

  張經(jīng)遂向俞大猷大聲道:“狼性難馴!俞將軍,你可下令擂鼓進攻,就此擒了此賊!”

  俞大猷為難地轉(zhuǎn)面向他使個眼色,左手又在木制的女墻下?lián)u搖,示意祭海船隊,只有部分護衛(wèi)戰(zhàn)備,不宜開戰(zhàn)。

  張經(jīng)無奈,掃視一眼擺在旁邊的祭海神案,長嘆一聲,暗罵趙文華祭海誤事。

  正暗恨不已,忽聽身后有個軟綿綿如婦人的聲音道:“王直,今日遇到本監(jiān)軍便是你的幸運!你若愿意歸降朝廷、反驅(qū)倭奴,本監(jiān)軍奏明朝廷,不僅可以恕你無罪,還可保你加官晉爵。就是位至王侯,也非不能,總比你自己唱戲一般胡稱王強的多吧?”張經(jīng)回頭,見是趙文華說話,不知他何時出了小木殿。尋思大概是他聽出王直是漢人,起了勸降的妄想,所以才走過來與王直搭腔。

  張經(jīng)怒向趙文華道:“似你這般封官許愿,不等于勸天下奸邪之徒,都要生此僥幸之心,以反叛逼朝廷封官嗎?”

  趙文華白他一眼道:“不封官加爵,哪個愿意降你?空口勸降,不是白日做夢嗎?”

  王直在對面聽見,看熱鬧似的一陣大笑,道:“看看你們自家還鬧不消停,怎來勸我投降——哎!聽你一口一個本監(jiān)軍本監(jiān)軍的,想必你就是監(jiān)軍趙文華啰?”

  趙文華隨即挺挺腰桿:“看來你還有些眼力,既然知道是本監(jiān)軍,你就快快來降。本監(jiān)軍保你吃不了虧!”

  那邊王直卻呸地吐了一口,大罵道:“真是狗官妄想!本王在這無邊無際的海天之中,自由自在、威風八面,為什么要投降你們這些昏君狗官?”

  趙文華被罵得灰頭灰臉,眼睛一翻,反唇罵道:“你這倭狗賊頭!是你自己說的講講條件,息事寧人!卻為何反罵本官?”

  王直道:“談談條件,就是要投降嗎?即便本王投降,也不會投你這個奸相的干兒子!那樣,本王不是自招大明萬民的唾罵嗎?或者早晚還要隨你們父子人頭落地!何如我這海上為王自在快活?!”

  趙文華沒料到王直竟如此熟知自己,又罵得他顏面無存,臉上一時青紅轉(zhuǎn)換不定,滿面惱羞和沮喪。

  張經(jīng)、俞大猷、小山等人則覺得王直罵的入骨三分,快意舒心。

  “王直倭狗!不要張狂無禮!”忽聽一聲方言濃重的吆喝,眾人不由循聲望去,見是一直侍立趙文華身邊的巡按胡宗憲開了口。又俱感詫異:他為何不用官話,卻突然操著方言說話?這個小個子巡按怎么如此怪異——他明顯追隨貼附趙文華,卻又不似一般逢迎權貴之徒,只會溜須拍馬。從他幾次出口發(fā)話看,無論是直接替趙文華解圍遮掩,還是明著幫趙文華而暗佐張經(jīng)之議,都能自成一說,順理成章,讓趙文華滿意。

  這一回,他忽然變換腔調(diào)說話,該不是別有用意吧?

  眾人一時猜測不透。只見對面的王直渾身一震,驚悚地站了起來,用手指著胡宗憲道:“你、你是什么人?”口氣中已帶著幾分慌亂和怯意,音調(diào)卻與胡宗憲剛才的口氣極為相像。

  胡宗憲一笑,又倒口換成官話道:“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我卻知道你是哪里人!有條件,你就跟監(jiān)軍大人好好講,再敢肆口胡言亂語,我此番回去,就滅你滿門!”

  王直竟直盯著他,半晌不語。

  趙文華也驚奇地盯著胡宗憲,既感激他震住了王直這個大倭頭,換回了自己的顏面,又納悶他為何只三言兩語,便讓王直坐不安席,不由低聲問胡宗憲:“你認識這個倭狗賊頭嗎?”

  胡宗憲搖搖頭。

  趙文華愈加吃驚,直視著胡宗憲,竟是滿目賞識。

  王直在對面道:“好吧!本王就說說條件,由你們奏給明朝皇帝:第一條是割讓舟山、普陀以東的島嶼,由本王建立一個海上‘凈海國’;第二條,把本王駕下文武大臣及軍兵小卒在大陸的所有親人送來,讓他們在‘凈海國’團圓度日;第三條便是你們解除海禁,與我‘凈海國’設市通商。如果你們答應了這三條,本王便立即下令不再攻掠大陸,同時,幫你們說服日本天皇,召回日本武士。否則,本王便聯(lián)兵日本,全面進攻,直至席卷明朝國土!可聽清楚了?”

  趙文華咂咂舌,覺得這三條,哪一條都無法商量,更別說上奏朝廷了。

  張經(jīng)更是陣陣冷笑,既笑王直狂妄,又笑趙文華異想天開。

  其他眾人俱知這三條形同夢話,戰(zhàn)事已在所難免。一時盡皆無聲,但看趙文華如何回應。

  趙文華自忖將此三條呈上朝堂,必被皇上剝了皮點燈不可。遂哼了一聲,張口就要回絕。卻感覺胡宗憲在身后拉拉他的袍服,遂閉了嘴。

  卻聽胡宗憲低低道:“權且答應他回去奏明朝廷,一切由朝廷定奪!”

  趙文華馬上意識到這是個緩兵之機,先給倭寇塞個等待美夢的虛枕頭,避免馬上開戰(zhàn)。也就毫不猶豫地照胡宗憲的意思說了。

  張經(jīng)以為趙文華懾于倭寇強勢,茍且答應,恨得咬牙切齒,但聽他說是奏明朝廷,由朝廷定奪,才有點明白其中意思,暗道:“這個孬種,總算還有幾分明智!”嘴上,也就不再說什么。

  王直側(cè)過頭,聽他旁邊頭戴宋代直腳襆頭的中年人耳語一通,這才掉頭朝趙文華道:“好吧!本王就在舟山操江亭等你們回話。期限為二十天,到時不答應本王,或是沒有回話,本王便率十萬大軍直取大明江山!那可別怪本王不曾有言在先了!”說罷,下令船隊撤回。

  祭海船隊虛驚一場,也開始慢慢撤回。

  回程路上,張經(jīng)等人問俞大猷為什么料定倭寇不敢輕易開戰(zhàn)?而祭海船隊又為什么不戰(zhàn)也不退走?

  俞大猷解釋道:“倭奴之所以不敢輕易開戰(zhàn),是因為祭海船隊背岸王盤山五島,倭奴擔心五島之中設有伏兵,而疑祭海船隊只是個金鉤上的香餌,一旦下口吞上,金鉤難脫,島中再有伏兵殺出,他們便有家難回了!而祭海船隊之所以不戰(zhàn),是因眾寡懸殊,戰(zhàn)無勝算;不退,是以靜疑敵,使之不敢窮追猛攻?!?p>  眾人聞言,無不贊嘆俞大猷處變不驚、應變有方,果然是大將風范。

  返回杭州,張經(jīng)料知趙文華不敢將王直的三條罷兵之議奏報朝廷,一場真正的惡戰(zhàn)即將到來。遂一面分派急腳信差,敦請各地客兵從速赴浙,一面下令浙中各衛(wèi)、所加緊練兵,嚴加戒備,防備倭寇隨時進犯。他見劉遠一味攀附趙文華,既無抗倭之才又無抗倭之志,便斷然奏請朝廷免了劉遠的總兵之職,而拔俞大猷為副總兵,暫行總兵職權。

  劉遠去職,趙文華驚駭不已。感覺張經(jīng)這是在敲山震虎,給他顏色看。他自然不能示弱。當即上書朝廷,參劾張經(jīng)祭海不敬,畏寇不戰(zhàn)。

  二十日后,趙文華并未向王直回什么話。

  張經(jīng)的傳令兵卻在沿海衛(wèi)所間飛馳。

  浙中、浙西,也在加緊向浙北、浙東、浙南派兵增援。

  陸上兵來將往,急如星火;海上卻風平浪靜,靜的反常。并不見王直率十萬倭眾,連舟千艘,蔽海而來。

  又過二十余日,依然不聞海警傳來。

  趙文華早已不再心驚膽顫,只為王直讓自己虛驚一場而憤憤。他將胡宗憲召入自己行轅,氣也變得粗壯起來,大罵王直詭詐,害得自己一連月余夜不成眠。

  胡宗憲恭維說,這都是他操勞國事所致,勸他平時注意保養(yǎng)身體,東南抗倭戰(zhàn)事,還要仰仗他和張經(jīng)運籌帷幄、謀定大計呢!趁這幾日無警,他最好稍事歇息,養(yǎng)養(yǎng)精神。

  “什么?指望他?”趙文華一聽到張經(jīng)的名字就跳了起來,“他只會弄幾個徒有虛名的狀元糊弄朝廷!見了倭奴,既不走,又不敢打,算什么能耐?”

  胡宗憲覺得不好搭腔,只得低下頭,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現(xiàn)在看來,王直這小子是虛張聲勢,他并沒有多少實力和能耐,我們現(xiàn)在就去見張經(jīng),敦促他立即出兵,主動找王直決戰(zhàn),不能再虛耗糧餉!”趙文華說罷,即命親兵備轎。

  胡宗憲猶豫一下,說客兵尚未集齊,怕張經(jīng)不會輕易出戰(zhàn)。

  趙文華道:“那怎么行!川兵路途遙遠,等他們來,怕要猴年馬月了。今日不戰(zhàn),明日不戰(zhàn),一天天拖延下去,還要我這個督戰(zhàn)監(jiān)軍干什么?朝廷一旦怪罪下來,怕是我也要跟著受連累!”啪地甩下折扇,整冠就要出去。

  胡宗憲見他決意要逼張經(jīng)出戰(zhàn),不好再說什么,默默跟在他后面。

  趕到總督行轅,聽說張經(jīng)正與五狀元、俞大猷、李天寵等人后堂議事,趙文華便心頭氣生:既是議兵,又不通知我這個監(jiān)軍,這不明明是瞧不起我嗎?回頭朝胡宗憲道:“本監(jiān)軍夜不成寐,操心戰(zhàn)事,有人卻讓本監(jiān)軍坐冷板凳。如此離心離德,如何共抗倭奴?哪天鬧到朝廷上,你可要為我作證!”

  兩人在客廳里等了一會兒,張經(jīng)才姍姍來遲。

  趙文華早已不耐煩了,虎地站起,劈頭道:“總督大人天天與一些徒有虛名的人議兵,反把本監(jiān)軍撂在一邊,莫非是瞧不起本監(jiān)軍?”

  張經(jīng)似乎早有防備,橫他一眼道:“本督是與人議戰(zhàn),而監(jiān)軍大人要與倭奴議和,這一戰(zhàn)一和,如何能在一起相議?!”

  “你——”趙文華開口語塞,啞了半晌才道,“你,你天天這般議兵,議來議去,總不見出兵,又空議何用?”

  張經(jīng)冷冷道:“精兵未集,不能為戰(zhàn)!孫子曰:“小敵之堅,大敵之擒也!戰(zhàn)而喪師辱國,戰(zhàn)又何益?”

  趙文華也早料到張經(jīng)會有此答,反駁道:“如遇變故,哪支客兵永遠不能趕來,你便永遠不出戰(zhàn)了嗎?這倒是一個畏敵避戰(zhàn)的好借口呢!”

  張經(jīng)面帶譏諷道:“真是憑空假設,謬哉此問!本督若不打算出戰(zhàn),就不會受命出任這個總督。一旦戰(zhàn)機來臨,本督自會應機而動,豈能空待一支偏師,坐失戰(zhàn)機?”

  趙文華一臉不屑道:“戰(zhàn)機戰(zhàn)機!不戰(zhàn)何來戰(zhàn)機?戰(zhàn)機又是什么?”

  張經(jīng)一臉鄙夷:“識戰(zhàn)者自識戰(zhàn)機!不識戰(zhàn)者說也無用!”

  趙文華見張經(jīng)輕視自己不懂軍事,愈加惱怒,亦反唇相譏道:“良將自造戰(zhàn)機,庸將坐待戰(zhàn)機!總督大人遲遲不肯出戰(zhàn),是坐待戰(zhàn)機還是自造戰(zhàn)機?”

  張經(jīng)冷笑一聲道:“先謀后戰(zhàn),不謀不戰(zhàn)。本督議兵正是謀造戰(zhàn)機!”

  “那么,請問總督大人與‘五魁’等人有何良謀?”趙文華高翹嘴角,一臉不屑的嘲笑。

  張經(jīng)甩臉直視他道:“軍機如天機,不可輕泄!”

  趙文華鼻子幾乎氣歪:“總督大人!我可是朝廷欽命的監(jiān)軍!難道本監(jiān)軍還不如幾個破狀元?連進兵出戰(zhàn)之謀都不能知道嗎?”

  張經(jīng)峻起神色道:“謀以密成,密以泄敗。因此,一旦軍機謀成,即使至尊為君父、至親為妻兒,也不能與聞,況他人乎!”

  趙文華見他鐵了心不肯吐露軍機,氣咻咻道:“好好好!我就不再過問你們的軍機天機!但我是朝廷的督戰(zhàn)監(jiān)軍,有權奉職督戰(zhàn),既然你們已經(jīng)成謀在胸,本監(jiān)軍就請你們迅速出戰(zhàn)!”

  “不能出戰(zhàn)!”張經(jīng)斬釘截鐵道。

  “既然你們已經(jīng)成謀在胸,又為何不能出戰(zhàn)?”

  張經(jīng)瞥他一眼,有些不耐煩道:“開始本督就已說明原因,你怎么還問?我的成謀就是:精兵未集,決不出戰(zhàn);戰(zhàn)機未至,決不出戰(zhàn)!”

  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了老話題上。

  趙文華實在覺得沒轍了,暗暗咬牙道:“好!你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等精兵、等戰(zhàn)機吧!本監(jiān)軍也要再上奏章。只怕你是精兵未到,圣旨先到;戰(zhàn)機未來,天罰先來!”

  “呵!悉聽尊便!”張經(jīng)慨然道。雙袖往后一背,面窗而立。

  廳中正默然僵持著,卻聽院中一聲高喊:“圣旨到——”即見一個身穿宮服的內(nèi)監(jiān)一手捧圣旨、一手抱盒子在總督行轅門兵的導引下,只奔客廳而來。

  張經(jīng)、趙文華同時一愣,相互看看,一并迎到廳門口。

  內(nèi)監(jiān)進廳,問明了張經(jīng)、趙文華的身份,即直奔廳中正位,口稱趙文華、張經(jīng)接旨。

  張、趙一左一右并列下跪,胡宗憲亦跪在二人身后。

  圣旨的大意是說趙文華忠心體國、勤勞王事,先進獻祭海神、增水軍等御倭七策于朝,又不辭辛勞、不畏倭險出海祭神,而且代天監(jiān)軍、屢屢督軍出戰(zhàn),克盡職責、功勛可嘉。為褒忠獎勤,即遷監(jiān)軍為督察東南抗倭軍務大臣,位出總督之上。并鑄督察軍務鐵關防一枚,即軍中賜之。關防所在,即圣旨所在,上可遣將,下可調(diào)兵。如遇違拗,可請旨立斬!

  宣罷圣旨,內(nèi)監(jiān)從黃綾包裹的盒子里取出一枚鐵關防,遞給趙文華。

  趙文華接過鐵關防,磕頭謝了恩,站起來,臉上蕩漾幾分得意。待張經(jīng)也謝恩站起后,他稍稍斟酌一下辭令,硬了聲氣道:“張總督,圣旨你可聽清了?”

  張經(jīng)沒回答,卻深知這是嚴嵩、趙文華在朝廷上告了自己黑狀的結(jié)果,不由仰天一聲長嘆。

  “現(xiàn)在我已不是監(jiān)軍了,而是督察抗倭軍務大臣了!”趙文華繼續(xù)說,“位,在你總督之上!所以,本督察大臣現(xiàn)在已不再是‘請’你出兵了,而是‘命’你馬上出兵海上,主動剿倭——你可聽明白了?!”

  張經(jīng)慢慢正過面孔,直對著趙文華,目光堅定、仿佛頑鐵,口氣亦如斫金斷玉般斬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你區(qū)區(qū)一個督察軍務大臣!軍令即三軍之命。戰(zhàn)機不到,決不能輕下出戰(zhàn)之令。亂下軍令,即斷送三軍之命。張經(jīng)可斷頭,但決不會斷送三軍!”

  趙文華萬萬沒料到,會碰上這樣一塊震不住、壓不到的堅鋼頑鐵。面色由青轉(zhuǎn)白,漸漸猙獰起來,格格咬牙一陣,高高擎起鐵關防又道:“張經(jīng)——關防所在,即圣旨所在?你不遵關防調(diào)遣,便是違抗圣命,你要想清楚了!”

  張經(jīng)依然面不改色:“社稷為重,君命為輕?!?p>  “好一個社稷為重、君命為輕!”趙文華冷森森咬牙道,“公公,胡巡按,你們都聽了!來日可要為我作證——張經(jīng),到時你可不要后悔!”

  張經(jīng)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趙文華撂下一句:“有這鐵關防,我自會調(diào)兵進擊”即與內(nèi)監(jiān)、胡宗憲甩袖而去。

  次日、趙文華果真越過張經(jīng),直接用鐵關防調(diào)巡撫李天寵出兵。哪知,李天寵竟以軍歸總督所統(tǒng)為由,聲稱不能隔級奉命,拒不出兵。

  氣得趙文華大罵李天寵是張經(jīng)的走狗,要胡宗憲與他聯(lián)章參劾張經(jīng)和李天寵,咬牙切齒地發(fā)折誓,不殺張、李二人,決不罷休。

  一通罵過,他氣沖沖又要越過總督、巡撫,用鐵關防逐個調(diào)動浙江諸將,親自督師出兵海上,卻被胡宗憲急急勸住。

  “怎么,本督察這圣旨一般的鐵關防就調(diào)不動浙中一將?誰敢抗命,我就請旨殺誰!”趙文華紅了眼道。

  胡宗憲一揖,解釋道:“鐵關防雖同圣旨,卻不便直調(diào)諸將。原因有二,請下官為大人析之:一、諸將若都像李天寵一樣說辭,都察大人豈不大失顏面?同時,也丟盡朝廷臉面,響當當一枚鐵關防,也就變成了一錢不值的廢鐵片,大人從此將威信喪盡!即便能以此請旨殺人——法不責眾。大人豈能盡殺浙江諸將?殺了他們,誰又為大人領兵抗倭?”

  趙文華聽胡宗憲如此一說,頓時泄氣,啪地一聲,將鐵關防甩在桌上,頹然坐下。

  “二、”胡宗憲接著道,“即便用鐵關防調(diào)得一支、兩支偏師出戰(zhàn),兵少將寡,又是久戰(zhàn)疲兵,能濟何事?關鍵是:大人親自率領這些兵將出戰(zhàn),幾無勝算。一旦失利,則罪在大人一人——什么擅權專斷,什么濫使威權、什么亂用王命、什么干擾軍務……等等等等,諸多罪名,恐怕大人避都避不開!”

  趙文華倒抽一口冷氣,脊背慢慢離開太師椅的靠背,微微傾身向前,直盯著胡宗憲,沉默一會兒,恨恨地低聲道:“你說的甚有道理!可本督察大臣難道就要握著一塊廢鐵片,做一個空頭督察?那豈不被張經(jīng)一干人笑死?”

  胡宗憲搖搖頭,說他估計張經(jīng)、李天寵等人肯定在全力備戰(zhàn)。王直等海上群倭也決不會和議不成無動于衷,大約也在醞釀大舉進攻。一場大戰(zhàn),已近在眉睫。與其這樣督師盲動,不如等各地客兵齊集浙江之后,張經(jīng)等人準備已足,趙文華再順水推舟,用鐵關防調(diào)兵出戰(zhàn)。勝,則是督察之功;敗,再究張經(jīng)坐失戰(zhàn)機不遲。

  趙文華嘴角微微滲出歹毒的笑意,不由頻頻點頭,又瞇眼拈須回味一番胡宗憲的話,感嘆道:“胡巡按才堪大任啊!只要你忠心待我,不與張經(jīng)老兒等人同流合污,本督察大臣保證你官到巡撫、總督之位!”

  胡宗憲又趕緊躬身一揖道:“宗憲只求盡展懷抱,抗倭報國,亦決不負都察大人提攜之恩!”

  趙文華終于快意地綿聲笑起來:“好!說的好!是塊好料子!你且好自為之,本督察大臣會讓你好夢成真的!”

  數(shù)日后,果如胡宗憲所言。浙北、浙東、浙南沿海,幾乎同時傳來倭警,一時,東南震動,人心惶惶。

  趙文華覺得,已經(jīng)到了用他鐵關防調(diào)兵的時侯。如今已是倭警四起,張經(jīng)若再不聽他關防調(diào)動,大舉用兵。那他請旨朝廷,給張經(jīng)一個畏敵不戰(zhàn)、養(yǎng)寇失機之罪,斬于軍前,也就名正言順了。

  他急匆匆趕到張經(jīng)的行轅,卻見張經(jīng)正與李天寵在后園的桂樹清蔭下品茗對弈,一派閑情雅致。不遠處的涼亭內(nèi),沈坤、尹鳳等五狀元則圍坐在石桌子四周,對著石桌指指點點,仿佛在談詩論文。

  趙文華隱隱覺得手心里攥住了什么東西,暗中止不住一陣冷笑。

  引路的門兵趕緊快步趕到張經(jīng)旁邊,低聲報稱都察大人到了。

  張經(jīng)卻仿佛正沉迷于棋局之中,沒在意門兵報的什么,不耐煩的揮揮手中折扇道:“去去去!狗東西,別擾老夫下棋!”

  門兵尷尬地垂手站在一邊,苦著臉看看走過來的趙文華。

  趙文華明知張經(jīng)是有意如此,給自己難堪,那罵門兵的話,也是一語雙關,罵給自己聽的。遂在心里罵道:混帳老東西!你的把柄已經(jīng)握在我手中,竟還如此猖狂,看你秋后螞蚱,還能在本督察鼻子底下活著蹦跶幾日?

  他咬咬牙,也不作聲,暗罵著走過去。

  棋盤上,張經(jīng)一方的白子如扇面樣,占著一個大角。而李天寵一方的黑子則呈弓形半圍著白子。

  李天寵也是雙目緊盯棋盤,似乎沒注意到趙文華的到來,他呷呷清茶,放在旁邊的小幾上,輕拈一綹黑須,微笑著緩緩道:“張公啊!大兵壓境,黑云壓城,你可要當心啦!”

  張經(jīng)淡淡一笑、中氣充沛、聲音宏亮道:“不過是虛張聲勢,我又何懼之有?!”

  趙文華覺得他倆還是在敲打自己,不由火氣乍從心頭躥起,忍不住嘿嘿冷笑兩聲,聲音綿里藏針般軟中露尖道,“二公好雅興!兩位好專注??!”

  張經(jīng)、李天寵這才站起來,勉強打個招呼,不冷不熱地問他是否也來下棋。

  趙文華氣呼呼地說他沒有閑工夫。

  “哦!既如此,督察大人且為我二人觀戰(zhàn)吧!”張經(jīng)冷淡道,仿佛沒有看見趙文華生氣,又輕松一揮袖,招呼李天寵繼續(xù)對弈,竟沒有吩咐侍從為趙文華看座。

  這樣的冷臉如何看得?

  趙文華登時火氣躥的大高,破口道:

  “張經(jīng)——你已死到臨頭,還敢如此藐視本督察?!”

  趙文華,慈溪人,嘉靖六年進士……帝益以文華為賢,命鑄督察軍務關防,即軍中賜之,文華自此出總督上,益恣行無忌。

  ——《明史·趙文華傳》

  帶罪犯人王直,即汪五峰,直隸徽州歙縣民。

  ——采九德《倭變事略》

  由是,海上之寇非受王直節(jié)制者,不得自存,而直之名始振聾海舶矣……直乃緋袍玉帶,金頂五檐黃傘……坐定海操江亭,稱凈海王。

  ——鄭廣南《中國海盜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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