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僧頓時懵頭,不知官軍這是唱的那一出。
“嗨——我們出關(guān)收拾倭奴,你們怎么在背后捅我們的刀子?”
“你們算是什么官軍?不打倭奴,反而打自己人!”
……
僧兵們紛然喝問,有的拉開架式,預(yù)備撥打官軍即將射出的利箭:有的揮舞刀槍就要沖上馬道,欲與官軍拼命。登時一片騷然。
宗畫擺擺少林棍,讓僧兵安靜下來。他尋思大約是自己曾脅迫武勇開關(guān),武勇記恨在心,現(xiàn)在要報復(fù)自己??申P(guān)內(nèi),原來不過百名官軍,此刻人數(shù)卻突然增加許多,看樣子是追擊倭寇的官軍進(jìn)了關(guān),受武勇挑唆,一起對付僧兵。宗畫朝關(guān)樓上搜索一眼,不見武勇影子,便偏了頭,朝旁邊的宗詩道:“他們大概是沖我來的,還是由我解這個結(jié)吧!你小心指揮僧兵兄弟們,緊要時別吃大虧!”然后,抬頭大聲呼喚武勇出來說話。
應(yīng)聲,關(guān)樓上閣門打開,挑出兩盞燈籠。隨后,出來兩人,依欄站定。
一個正是武勇。
一個竟是張四維!
宗畫、宗詩幾乎同時一驚。二人都沒料到,這個明為少林監(jiān)軍、實(shí)為冤家對頭的張四維會出現(xiàn)在這里。不用問,那支追擊“天皇之劍”的官軍,就是張四維一部了。自小山掛帥出征浙江后,張四維因不愿跟僧兵一起出生入死,便借故縮在海鹽城里,幾與少林僧兵沒了聯(lián)系,卻又一直掛著少林僧兵監(jiān)軍的空銜。今日在這里碰上,這個空頭監(jiān)軍是不是要借機(jī)大發(fā)淫威、大施魔法呢?宗詩、宗畫相視一眼,都覺麻煩來了。
張四維也認(rèn)出宗畫、宗詩二人,竟突然狂笑起來。笑罷,得意洋洋道:“叛僧一一你們終于又犯在我的手里了!宗詩小弟,你是聰明人,快叫你的弟兄們放下刀槍,乖乖投降,讓我們捆了!否則,我就下令,將你們?nèi)縼y箭射死!”
宗畫眼中突地電火一閃,雖沒作聲,牙齒卻在口中咬的咯咯直響。
宗詩強(qiáng)抑怒火,解釋了他們?yōu)槭裁唇倨任溆?,又簡單說了楊林橋消滅殘倭的經(jīng)過。
張四維卻仰面搖頭,表示毫不相信。
“倭尸就掩埋在橋頭楊林之中,不信,你們?nèi)ヲ灴春昧?”宗詩有些憤然道。
“哦?”張四維突然勾下頭,臉上浮起一絲詭笑。心里道,這可是大功一件?。≌媸勤s的早不如趕的巧!老天這是有意照顧我張四維啊!嘴里卻道,“嗯!我自然要驗看真?zhèn)?!不過,在弄明情況前,還是要繳了你們的兵械,全部看押起來,以防你們耍詭計!”
這明明就是假作謹(jǐn)慎、講歪里!宗詩心中氣憤,正要說話,卻聽宗畫突然道:“張四維!你不要歪嘴講歪理、孬心做孬事!就算劫迫了武大將軍,那也是我一人所為,豈能賴在所有僧兵身上?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決不能讓僧兵兄弟們受連累,立了大功反受大辱!你——”他抬手遠(yuǎn)遠(yuǎn)地一指張四維的鼻子,“可以把我一人押起來做人質(zhì),如果有假,你就殺了我如何?”
宗詩不忍心師兄受張四維的氣,一扯宗畫,爭著自己去做人質(zhì)。宗畫自然不允,兩人正悄聲爭執(zhí),卻聽身后有人道:“兩位法弟別爭了,還是由我這老骨頭老棒去做人質(zhì)吧!”
回頭見是大鞋和尚,宗畫微微一笑,低聲道:“老法兄只能算半個少林僧,豈能代我受過?”
大鞋和尚當(dāng)即變了臉色,一拍胸脯老大不愿意道:“小法弟怎么如此說話?雨山小法弟已認(rèn)下我這個少林老僧,你怎么又說我是半個少林僧?莫不是看不上我這個野和尚?”
宗畫也覺自己一急失口,忙改口道:“老法兄莫多心,我的意思是老法兄好酒好肉、自由自在慣了。被押了去,就自在不得了!”
大鞋和尚竟是不依,縱身跳到前面,沖著張四維指指自己鼻子道:
“張國舅,還認(rèn)得我老和尚嗎?你三天不欺人就癢癢是吧?我老和尚過去陪你玩兩天如何?”
在海鹽時,大鞋和尚雖并不與五臺僧兵同營而居,卻也時常見到張四維,兩人彼此都認(rèn)識。張四維認(rèn)為他是個半瘋半顛的野僧,從未與他搭過腔。這會兒見他跳出來指指戳戳,頗不耐煩道:“哎?你這半僧半俗的大鞋頭和尚不是五臺僧兵嗎?聽說——五臺僧兵都栽給倭奴了!你怎么逍遙在這里?又怎么跟少林僧兵攪在一起?”
聽張四維說到五臺僧兵,而且出言不遜,頗有幾分譏諷嘲笑的口氣,大鞋和尚登時起火,突地踢起一腳,那只無繩鞋鏢驟然向上飛出,直向張四維打去。
張四維偏頭躲過鞋鏢,自以為失了顏面,大罵道:“瘋和尚,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一邊安生去!若再瘋鬧攪局,我就下令,先讓你渾身長滿箭刺兒!”
大鞋和尚跳腳就要沖上去,想痛揍張四維一頓,被宗畫一把拉住。
張四維本不想答應(yīng)宗畫,又恐真把僧兵逼急,他們甘冒箭雨一拼,自己怕也落不了好兒,再說,僧兵若真是在楊林橋殲了倭寇,自己再殺僧兵,豈不被武勇當(dāng)槍使了,將來便要跟他一起被朝廷問罪。尋思一會兒,終于答應(yīng)。命人先把宗畫綁了押上關(guān)樓,又讓僧兵全部棄了刀槍,暫由宗詩帶到關(guān)兵營中。末了,才命部下到楊林橋驗看倭尸,并特意吩咐,如見倭尸,盡皆斬首帶回。
沒待多久,倭寇頭顱果然被送上軍樓。
看著地上沾滿泥土血污的頭顱,張四維陡地眉笑顏舒、兩眼放光,仿佛強(qiáng)盜驟然打開一個寶庫,對著地上成堆珠寶一樣,欣賞不盡,沉醉其中。
“好!好!好!”他嘖嘖許久,心中暗道,“本將軍雖然現(xiàn)已升任游擊將軍,但仍然還兼著少林僧兵監(jiān)軍一職。這楊林橋一仗,應(yīng)該也有我一份功勞!報上去,便是我張四維督戰(zhàn)之功!升到參將應(yīng)該不在話下了……”
一旁的武勇顏羨不已,也要分一杯羹,低聲下氣道:“張將軍,能不能分兩顆人頭給末將?“
張四維冷冷斜他一眼道:“什么?要人頭?往你自己脖子上取啊!”
武勇碰了一鼻子灰,卻因張四維官比己高,又是皇親國舅,得罪不起,只好陪笑道:“張將軍開玩笑,開玩笑了!”
“開玩笑?開什么玩笑?!”張四維卻是面似冰霜,“你誣陷僧兵,害得我差點(diǎn)錯殺了少林僧兵、替你背黑鍋,還敢說我開玩笑?”說著,陰沉沉的腔調(diào)竟?jié)B出寒氣。
武勇心頭一顫,急急辯道:“張將軍,少林僧兵劫持我,脅迫我開門,放倭奴過關(guān),那可是千真萬確啊!”
他話音剛落,宗詩闖進(jìn)門來。張四維看見,故意揚(yáng)聲朝武勇道:“屁話!那能叫劫持嗎?那是你這個豬頭不懂事理,換了本將軍,也應(yīng)該把你拿下!阻礙僧兵打倭奴、挑起官軍與僧兵不和,你就等著本將軍奏明朝廷,治你的罪吧!”
武勇嚇得撲通跪在張四維腳下,哀求道:“張將軍,你可要明察秋毫啊!末將對朝廷可是赤膽忠心,斷斷沒有你說的兩個用心啊!”
張四維不耐煩道:“好了!好了!本將軍念你守關(guān)還算盡職,朝廷一旦怪罪,本將軍就替你遮掩遮掩!”轉(zhuǎn)身,招呼宗詩坐下,假意抱歉幾句,又指著地上的人頭說,他要為少林僧兵請功云云。
宗詩合掌道:“出家人淡薄名利,要什么功勞,只是弄清了事實(shí),就請放了我?guī)熜??!?p> 張四維卻半瞇著眼睛搖搖頭,道:“雖然僧兵有功,這個宗畫和尚卻是放不得的!”
“為什么?”宗詩驚詫道。
“因為,有人懷疑他與三年前的一個案子有牽連!”張四維不緊不慢道。
“什么案子?”宗詩一臉懷疑。
張四維瞇著的眼睛突然睜開,陰狠的目光刷地射出,仿佛一只惡狼突然從幽暗的山洞躥出來。他冷森森道:“是一個宮女出逃案一一宗詩小老弟,怕是你也有所耳聞吧?!”
宗詩心里一緊,馬上想到虹兒被宗畫救出宮一事??磥恚@個與少林僧兵結(jié)怨甚深的張四維應(yīng)是嗅到了這件事的風(fēng)聲,欲要以此向僧兵興師問罪了!口里卻道:“說話可是要證據(jù)的!”
張四維揚(yáng)起下頦道:“這個不勞小老弟操心,有個官軍曾親眼看見宗畫帶著蘇虹兒到月空的墳頭祭奠。而蘇虹兒正是那個從宮里逃出來的宮女——我說的沒錯吧?待我把他交給守城的錦衣衛(wèi),就會有更多證據(jù)了!”
宗詩聞言,知道張四維要借此案報復(fù)僧兵,一旦咬上,便決計不會輕易松口了,心中不由暗暗吃緊,明白要救師兄,只有另尋他途了,便憤然爭執(zhí)幾句離去。
回到僧兵營中,宗詩悶悶地尋思著營救師兄的辦法,感覺必須趕在張四維把師兄押送京城之前,設(shè)法救下他。有心去求胡宗憲幫忙,卻又擔(dān)心此案牽涉宮中,胡宗憲不愿引火燒身。正搖頭嘆息,門被推開,大鞋和尚急腳進(jìn)來。進(jìn)門就問宗畫回來沒有。
宗詩懊惱地?fù)u搖頭。.
“這個出爾反爾的王八蛋!”大鞋和尚罵一嗓子,轉(zhuǎn)身就要出去。宗詩知道他是去找張四維要人,心知張四維有意報復(fù),必然不放,兩邊一爭,張四維人多勢重,吃虧的恐怕還是大鞋和尚,那樣,豈不是一個沒救出,又搭進(jìn)一個?于是,連忙攔住大鞋和尚。
宗詩說了自己的擔(dān)憂,要大鞋和尚不要義氣用事。大鞋和尚跺腳一嘆,反問除了去要人還能有什么辦法。
默忖一會兒,宗詩說,最好是在張四維派人押宗畫進(jìn)京途中,由誰喬裝改扮成俠士把宗畫“劫”走。大鞋和尚一拍胸脯,表示愿意擔(dān)當(dāng)此任。宗詩也覺他武功高強(qiáng),是個難得的人選。便問他要不要帶幾個僧兵,大鞋和尚搖搖頭,說只要他一人就足夠了。商議已定,大鞋和尚離去,宗詩才稍稍松一口氣。
次日一早,宗詩率僧兵出關(guān),欲回金塘島復(fù)命。
不料,行至杭州城北的一個小村時,忽聽村里人聲吵雜,哭喊陣陣。宗詩以為村中有盜寇,遂令僧兵進(jìn)村解救百姓。
進(jìn)村之后,卻發(fā)現(xiàn)是四川苗兵在打家劫舍。宗詩義憤填膺,當(dāng)即指揮僧兵驅(qū)趕苗兵出村。一番格斗,僧兵抓獲二十多個苗兵,其他苗兵才一哄而散。
村里老少圍上來,向僧兵哭訴了苗兵的搶劫惡行,要宗詩殺掉其中一個苗兵頭目,一泄民憤。宗詩亦是怒火噴涌,喝問苗兵頭目為何帶兵搶劫百性。
苗兵頭目卻毫無愧悔之意,竟氣壯如牛地反問:“不搶百姓,我們吃什么?沒吃的,又怎么打倭奴?!”
“胡攪蠻纏!”宗詩一聽,愈加氣憤,怒喝道:“打倭奴,你們吃的有兵餉,怎么還要搶劫百姓?”
“兵餉?”那頭目歪頭冷笑一下道,“自從楊總督上任后,我們客兵的兵餉何曾按時按數(shù)發(fā)過?無不是一拖再拖,一欠再欠,好不容易討要回來一點(diǎn),卻不及欠餉的三成,誰能撐得住?我們這些客兵本指望拿命拼些餉銀,回家將養(yǎng)老小,卻誰知,拼到現(xiàn)在,自己的肚子都拼不飽,又怎養(yǎng)家?不搶,行嗎?”
當(dāng)兵缺餉,這是明軍軍政的一個通病,或者說,已是久治不愈的痼疾。自到浙江抗倭,宗詩與官軍多有接觸,對此,也早已有所了解。就是少林僧兵的兵餉也一樣是拖三拉四、補(bǔ)前欠后,好在僧兵食素吃齋、不貪口欲,而且,每到一地,常常入寺就齋,花費(fèi)不大,尚能勉強(qiáng)應(yīng)付。自張經(jīng)總督東南抗倭軍務(wù)后,一面廣征各地客兵,一面兼調(diào)糧餉。朝廷當(dāng)時正依重他,凡他所請,自然多能答應(yīng)。再加上他能鐵腕治理軍政,嚴(yán)懲將校截、留、貪、占軍餉,所以,那時,無論是官軍還是客兵,兵餉問題尚差強(qiáng)人意。而自楊宜出任總督,就傳出他用軍餉“孝敬”都察大臣趙文華,趙文華又以軍餉“孝敬”嚴(yán)嵩的風(fēng)聲來,拖欠兵餉這一頑疾也再次加劇,而且,迅速蔓延到客兵身上。軍中甚至有兵餉“朝出戶部、暮入嚴(yán)府(嚴(yán)嵩府邸)”之說。
如今,鬧兵餉已經(jīng)鬧到客兵搶劫百姓的地步了!這是宗詩萬萬沒有想到的。
他暗暗嘆口氣,朝苗兵頭目道:“當(dāng)年的岳家軍餓死不搶糧、凍死不拆屋,是何等的紀(jì)律嚴(yán)明,又是何等的受民愛戴!你們怎么就不能學(xué)一學(xué),而非要干這匪盜勾當(dāng)呢?”
苗兵頭目道:“沒飯吃,上陣打仗就要送死,光紀(jì)律嚴(yán)明,受民愛戴有什么用?”
宗詩聽他一派盜寇言辭,怒不可遏,真想依百姓一刀咔嚓了他。轉(zhuǎn)思自己既非他的上司又非官府,不好越俎代皰;再者,他們因缺餉而劫民,實(shí)為奸賊侵吞軍餉所致,單獨(dú)殺了他也多少有些冤枉;何況,自己擅殺客兵還會釀成僧兵與苗民的仇怨,反而影響抗倭大計。權(quán)衡再三,覺得不如把捉住的苗兵送到杭州城巡撫行轅,讓官府和總?cè)执蟪伎纯赐锨奋婐A的惡果。巡撫胡宗憲頗通大體,他應(yīng)該能秉公辦事。懲亂民、補(bǔ)軍餉也好一體處置。
他好費(fèi)一番口舌,總算說服百姓不殺苗兵頭目,把捉住的苗兵全部押往杭州。
自利濟(jì)橋意外邂逅,到俞大猷一案的交往,胡宗憲已與宗詩相熟,所以,一聽門子報稱宗詩來見,胡宗憲特地在客廳相見,待以賓朋之禮。
看過茶,胡宗憲即笑吟吟道:“雨山禪師——哦,應(yīng)該稱雨山軍師啊!聽說,這次小山元帥是派你率僧兵赴援南京的。怎么樣?旗開得勝了吧?今天是不是來向本撫報喜啊?”
宗詩見他親熱無拘、形同老友,也不作太多虛禮客套,便將消滅“天
皇之劍”的經(jīng)過簡說一遍。隨即又把苗兵搶劫百姓和自己來此的意圖說了。
胡宗憲一聽涉及軍餉,瞟一眼身邊中軍官模樣的青年將軍道:“苗兵劫民,的確可惡!待本撫親自稟明都察趙大人后,再行處置?!?p> 他身邊的青年將軍卻突然接口道:“亂兵犯紀(jì),殺之不疑!胡公何必猶豫?三軍如水,軍紀(jì)如堤,堤壞水失、紀(jì)壞軍糜。不殺亂兵以肅軍紀(jì),今后將如何抗倭殺敵?”
胡宗憲微微點(diǎn)點(diǎn)頭,卻又憂慮道:“可畢竟是事起軍餉啊!這軍餉卻……”
青年將軍道:“軍紀(jì)是軍紀(jì)、軍餉是軍餉。軍餉當(dāng)補(bǔ),自要催補(bǔ);軍紀(jì)當(dāng)肅,也要整肅。何況,官軍、客兵都普遍拖餉、欠餉、缺餉,設(shè)若苗兵不立加懲治,其他官軍、客兵也將紛紛效尤,浙境官軍、客兵豈不盡成匪寇,抗倭保民反而成了助倭害民,實(shí)為未戰(zhàn)而先敗也!“
胡宗憲這才肯定地點(diǎn)了頭,道:“好!殺了亂兵,本撫這就親自去見都察大人,申明利害,催他加快為各軍補(bǔ)充糧餉!”當(dāng)即命令親兵出去接收僧兵押來的苗兵,斬且關(guān)押起來,等他親自提審后處決。
宗詩驚奇地瞪著青年將軍,見他比自己略長,約二十八、九歲的年紀(jì),中等身材站成了一通碑,面如青玉平整光潔,顯得內(nèi)蘊(yùn)幽深、英毅果敢。說話間,臉上雖不落喜怒,眼中卻不時星光閃閃,讓人一睹之下,先生三分敬畏。尤其他跟胡宗憲說話時,雖音量不高,卻句句斬釘截鐵,簡潔干脆。絕無官場中下級對上級說話時的那種低聲下氣、誠惶誠恐之態(tài)。這已讓宗詩感覺非同尋常。而胡宗憲又對他言聽計從,更讓宗詩驚嘆不已。
胡宗憲見宗詩看著青年將軍的目光有些異樣,哈哈一笑道:“雨山軍師,以你的法眼,看本撫這位新選的中軍前程如何?”
宗詩站起道:“貧僧哪有什么法眼,更不敢妄斷這位將軍的前程!”
青年將軍卻朝宗詩一合掌道:“禪師太過謙虛了。不過,個人前程事小,不問也罷!國家安危事大,非武無以抗倭保國。末將倒是頗聞少林僧兵戰(zhàn)績,也深為傾慕少林武功,總想找真正的少林僧兵討教一、二。今日既然巧巧相遇了,禪師能否趁巡撫大人出門,就到后庭指點(diǎn)一、二?”
宗詩一聽,惶然擺手,說自己乃一畫僧,武功平常,根本不足示人。但見青年將軍誠意懇懇,又道:“如果將軍要習(xí)練少林功夫,貧僧可以薦舉師兄雪山、法兄月忠等人,他們都是武僧中的翹楚,來日若有閑暇,貧僧一定請他們與你切磋切磋!”
說話間,一巡撫親兵匆忙進(jìn)廳稟報;督察與總督大人聯(lián)袂而來。
胡宗憲急忙帶青年將軍和宗詩二人出門迎接。
趙文華一見胡宗憲,劈頭就問:“胡大人,聽說少林僧兵押了幾個苗兵在你這里?”
胡宗憲回頭看一眼宗詩,點(diǎn)頭稱是。
趙文華面呈不悅,問胡宗憲打算怎么處置。
胡宗憲道:“下官正要親到督察大人行轅稟明此事,再作處置?!?p> “原來是我們來早了啊!”趙文華緩和了臉色,“大概你還不知道吧?
已經(jīng)有人狀告少林僧兵擅抓苗兵、挑起事端了!”
不等胡宗憲回話,即聽站在趙文化旁邊的總督楊宜嘿嘿一笑道:“胡巡撫,此事事關(guān)各地赴浙的數(shù)萬客兵軍心,你應(yīng)當(dāng)立即放人,平息事端才對,怎能把僧兵待為座上賓,而繼續(xù)押著苗兵呢?”楊宜聽胡宗憲說要去稟報趙文華,竟漏過自己這個總督不提,不免暗暗生氣,卻又深知趙、胡兩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亦不好當(dāng)著趙文華的面向胡宗憲發(fā)作,只得這樣綿里藏針地刺他一刺,提醒他不要目中無人。
胡宗憲聽出了話中的帶鉤刺兒,回諷道:“區(qū)區(qū)幾十條倭狗,登陸犯境,總督大人幾次調(diào)兵攔截皆不成功,最后還是督察大人親調(diào)僧兵將其追殲。僧兵滅寇保國、再立奇功,為督察大人、總督大人乃至本撫臉上增了光,下官自然要把僧兵待為上賓。而那些苗兵劫民壞紀(jì)、要?dú)Э官链缶郑鹿僮匀灰^續(xù)關(guān)押他們,等待督察大人裁決,難道錯了嗎?”
這番話既撓到了趙文華的癢處,也同時掐到了楊宜的痛處,趙文華不由面綻笑意,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楊宜臉色一陣難堪,心中大罵胡宗憲刁鉆刻薄,但見趙文華正品嘗美酒似地受用胡宗憲的恭維,只得勉強(qiáng)別扭地堆出笑臉,軟綿綿道:“這股悍倭被殲,自是督察大人指揮調(diào)度得當(dāng)?shù)慕Y(jié)果,不過,說是你的上賓——少林僧兵的功勞,有何證據(jù)啊!”
趙文華一挑眼簾,斜視著楊宜,覺得他懷疑僧兵,就是懷疑自己調(diào)兵有誤。
胡宗憲卻是一愣,指指宗詩道:“僧兵主將新報,他就是證據(jù)!”
楊宜故意綿綿一笑,朝趙文華道:“這怕是空口無憑。據(jù)下官所知,最后殲滅‘天皇之劍’的乃是游擊將軍張四維一部,而且,物證有倭奴人頭,人證有滸墅關(guān)鎮(zhèn)關(guān)把總武勇!”他一氣說完,又得意補(bǔ)充道,“也許胡大人不知,這張四維也是督察大人授意本官調(diào)遣的!”
面對這一大相徑庭的結(jié)果,周圍眾人盡是一驚,哪里知道其中手腳——張四維拿到倭寇人頭,即命人寫了捷報,盡攬戰(zhàn)功于一身,先行送到總督行轅。
楊宜還沒來得及上報趙文華,又有苗兵主將找他狀告少林僧兵。因為事關(guān)軍餉,他不敢自專,急忙帶著苗兵主將去見趙文華。趙文華也怕因軍餉鬧出大亂子,這才與楊宜等人一起匆匆來找胡宗憲。
胡宗憲雖吃驚不小,但他對張四維的能耐畢竟有所耳聞,并不太相信楊宜的話,便回頭朝宗詩一笑道:“看來,禪師你還真得拿出些證據(jù)來!”宗詩正為張四維無恥冒功而憤慨,當(dāng)即將滸墅關(guān)內(nèi)張四維聽信武勇挑撥、脅迫僧兵繳械、派人掘尸割首搶功等樁樁丑行詳述一遍。末了,要楊宜召張四維、武勇來對證。
胡宗憲斜眼看看楊宜,嘴角挑起一絲笑。
趙文華皺起眉,冷冷瞟了楊宜一眼。
楊宜不知不覺額頭冒了汗,硬著頭皮派人去叫張、武二人前來。
趙文華心里惦著軍餉的事,并不想把張四維和僧兵的功過是非弄個水落石出。于是,不耐煩地?fù)u搖手:“算了算了!說到底,官軍、僧兵都是大明的勇士,一家人,爭什么寸短尺長呢?更何況,張國舅原本就是少林僧兵監(jiān)軍,所以,僧兵之功就是國舅之功:國舅之功就是僧兵之功——楊大人,你以后說話,要先弄弄清楚嘛!”
楊宜趕緊點(diǎn)頭稱是。
趙文華轉(zhuǎn)頭向宗詩道:“出家人四大皆空,不爭名利,禪師也應(yīng)不必介意才是!”
見他如此說話,宗詩知道沒有道理可講,便冷冷道:“出家人不爭名利,卻要有個清白。”
楊宜要討好趙文華,馬上接口道:“什么清白?你們僧兵自恃武功高強(qiáng),擅捕苗兵、挑起事端,這也有假嗎?”說罷,看看身邊的苗兵主將劉培。
劉培是聽了逃回苗兵的稟報,才找楊宜告狀的。此刻一見宗詩,早紅了眼,竟忍不住遠(yuǎn)遠(yuǎn)指著宗詩鼻尖道:“你們少林僧兵有什么能耐?同是客兵,憑什么你們就一會兒插手狼兵、沙兵的閑事,一會兒插手苗兵的閑事?”他把狼兵、沙兵的事扯出來,跟苗兵的事聯(lián)在一起,想以此暗示眾人:天下客兵都不滿少林僧兵。
“這位將軍!”宗詩見他出言不遜,強(qiáng)壓怒火道,“貧僧請問:客兵內(nèi)訌私斗是閑事嗎?你們苗兵搶劫百姓是閑事嗎?平息內(nèi)訌,同心抗倭;制止劫掠,保護(hù)百姓,循義而行、當(dāng)仁不讓,我少林僧兵‘插手’這些事,‘插’錯了嗎?”稍稍一頓,又把苗兵搶劫百姓的行徑簡說一遍。
胡宗憲朝楊宜無聲地冷冷一笑,又朝趙文華拱拱手道:“都察大人,看來楊大人又弄錯了!此事,還是大人您明斷吧!”
趙文華瞥了楊宜一眼,恨不得踹他一腳。當(dāng)初,因為楊宜刻意逢迎巴結(jié)他,他才上奏朝廷免了周珫的總督,讓楊宜接任。誰想,這個楊宜除了巴結(jié)自己有術(shù),再無一能??官吝B打敗仗不說,就連下面的官軍、客兵也攏不住,時不時地鬧事,弄得朝廷連下嚴(yán)旨切責(zé)。讓他趙文華也覺得臉掛不住。如今,又弄出一檔子苗兵劫民的事來,反找少林僧兵的不是,讓他也不好開口說話。
楊宜見趙文華看自己的眼神不對,隨即橫一眼苗兵主將劉培,似乎埋怨他瞞報苗兵惡行。面子上,自己又不想太過狼狽,白白地讓胡宗憲搶了風(fēng)頭,遂拉著臉朝宗詩作勢道:“盡管如此,總是由督察大人和本督來管這些客兵的,你們僧兵豈能越俎代皰?就是你們小山元帥,也只是僧兵元帥,不是天下客兵元帥,不能妄議客兵事務(wù)。何況你們這些小小僧兵呢!”
宗詩聽他口氣有意偏袒苗兵,頗為憤懣,反口譏諷道:“如此說來,面對害民之兵,我們僧兵只能袖手旁觀了?總督大人難道沒有聽到百姓近來的議論嗎——寇為梳,兵為篦——亂兵之害,已經(jīng)趕上寇害了!”
楊宜登時張口結(jié)舌。
劉培則氣呼呼道:“什么兵害寇害!客兵如果有餉,誰愿去搶人?”
趙文華一聽說到兵餉,立即皺起眉頭,截住話頭,故意引開話題大罵道:“好了!不要說了!這都是朝廷罪人張經(jīng)惹的禍,如果不是他征調(diào)那么多客兵到浙江,國家哪有兵餉之困?現(xiàn)在,既然客兵缺餉擾民,待本官奏明朝廷再遣回些客兵、加撥些軍餉就是了!今日這事,就不要再爭了——胡巡撫,至于那些苗兵,不妨就先放了吧!”
胡宗憲愣了一下,趕緊道:“下官有事密報大人,請借一步說話!”二人離開眾人一些,他才湊到趙文華耳邊嘀咕道:“我們拖欠軍餉,趕緊設(shè)法補(bǔ)上些就是了。治軍尚嚴(yán)。如果讓這幾個因餉生亂的苗兵漏了法網(wǎng),所有缺餉的官軍、客兵豈不要一體鬧餉嘩變。到那時,不僅亂局難收,軍餉虧空也要鬧到朝廷上去了……”
趙文華被胡宗憲一點(diǎn),心似魚兒跳水,叭地翻過個兒來,暗暗贊嘆胡宗憲精明,口里道:“只要胡大人能為本官解了欠餉的圍,本官就保你官升總督,換下那個無用的……”說著,斜瞟一眼不遠(yuǎn)處的楊宜。
胡宗憲渾身一振,乍覺四肢強(qiáng)勁起來,悄在袖中捏捏拳頭,壓著嗓子道:“大人放心!下官拼死也要為大人擔(dān)起軍餉之憂!”
趙文華欣賞地點(diǎn)點(diǎn)頭,放了心,這才走到眾人面前改口道:“苗兵劫民一事由胡巡撫問清楚了再說,眾人可就此散去,本督察現(xiàn)在就與胡巡撫商議補(bǔ)充軍餉的事!”
楊宜見自己這個堂堂總督被晾到一邊,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尷尬地笑笑,問趙文華他是否也一同商議軍餉。
趙文華冷冷笑問:“總督大人手里可有軍餉?”
楊宜一驚,不知他這一問什么意味,尋思自己該孝敬的軍餉早就孝敬給了他,該發(fā)給各軍的也是寅吃卯糧早發(fā)了出去,自己雖也貪下一些,可要吐出來給各軍補(bǔ)餉,那也是滴水造海,遠(yuǎn)遠(yuǎn)不及啊。更何況,這也是打死不能承認(rèn)的事。眼下,浙江全軍欠餉,自己手里卻窩著幾萬兩餉銀,朝廷還不把自己千刀萬剮了?遂苦著臉道:“唉喲,趙大人!您是——應(yīng)該——清楚的呀!若有餉銀,下官能欠各軍的軍餉嗎?”他故意把“您是應(yīng)該清楚的呀!”一停三頓,說的又慢又重又委屈,以提醒餉銀虧空盡皆出自對他和嚴(yán)嵩的孝敬。
趙文華自然聽得明白,愈加厭惡,竟毫不領(lǐng)情道:“那么楊大人可有籌措餉銀的良方?”
楊宜愈加懵頭。近百萬兩欠餉呀!他往哪里想辦法?朝廷已經(jīng)撥出,是決不可能再補(bǔ)的,除了新餉補(bǔ)舊餉,誰有什么辦法?關(guān)鍵是:今年的軍餉已經(jīng)全部支了,可軍餉只剛剛補(bǔ)到六月,還有半年的軍餉,要等到明年軍餉撥出時,才能拆東墻補(bǔ)西墻。這兩三個月又該如何挺過啊!他懊喪地?fù)u搖頭:“下官、下官、一時尚無良策!”
趙文華哼了一聲道:“楊大人,你一無餉銀,二無良策,又來商議什么?”
楊宜孤伶伶呆在那里,一時進(jìn)退不能、哭笑不得。
趙文華走了兩步,又退回來,朝他道:“楊大人,你就別呆在這兒了!”
楊宜以為趙文華改了主意,邀他一同議事,連忙討好道:“下官正候大人吩咐!”
趙文華不陰不陽一笑,悄聲道:“本官沒什么吩咐!只是給你透個信!”
楊宜更是受寵若驚:“大人抬愛!大人請講,下官洗耳恭聽?!鄙碜与S即湊近一些。
“楊大人,你讓幾十個倭奴橫穿浙江,打到南京,已經(jīng)招致滿朝文武參你了。朝廷一朝圣旨下來,恐怕是不會饒過楊大人的,所以——楊大人若知趣,最好還是自己向朝廷辭官領(lǐng)罪才是上策?。 壁w文華故作親密道。
楊宜的臉頓如苦瓜一根“大人,督察大人,你是知道下官的呀!下官可是處處聽命大人的呀!大人可要為下官主持公道啊!”
這倒是句實(shí)話!趙文華心頭微微打個旋兒??梢舱沁@個窩囊廢太聽自己,凡事都有自己主張,而自己又不懂軍務(wù),這才釀出數(shù)十悍倭犯南京的鬧劇來。朝廷震動、皇上震怒,要治罪主持東南抗倭的官員。沒辦法,此事不往這個窩囊廢總督頭上推,又往誰頭上推?所以,幾天前,寫了參他的奏本,密送進(jìn)京。今天,自己借朝廷輿論,做個皮里陽春秋,本意是要他自己謝罪辭職,既向朝廷證明了自己奏親不虛,又順利摘下他的總督烏沙、賣給鬼點(diǎn)事多、能辦事的胡宗憲??伤麉s偏偏說是處處聽命自己,這不等于說,東南抗倭失策之罪,根源全在自己嗎?
“楊宜,什么處處聽命本官——你是要本官替你領(lǐng)罪嗎?”趙文華臉子一冷,拔高了腔調(diào)道。見楊宜趕緊打拱認(rèn)錯,他又按些聲氣道,“楊大人,你想想,從朱紈到張經(jīng),哪個總督有得好下場的?總督,這個寶座實(shí)是個燙屁股的鏊子、奪命的火爐啊!有什么好留戀的,啊?”
他雖語帶恐嚇,可所舉朱紈、張經(jīng)二例卻都是事實(shí),楊宜不由嚇出一身冷汗。想想也是,自己雖官為總督,卻處處得看著趙文華臉色行事。有了功勞是他的,有了罪過全推自己頭上。用軍餉孝敬了他,自己卻沒法向朝廷和麾下各軍交待。在這個鏊子上耗著,早晚要被烙成餅,還不如就此全身而退,撿回一條老命。反正自己也把軍餉吃了個小飽,即便削職為民,后半輩子也飽暖無憂了。轉(zhuǎn)過彎彎,一臉苦褶子立刻擠出苦笑,忙說這就回去準(zhǔn)備辭呈,只求趙文華在嚴(yán)嵩面前替他美言幾句,讓他全身而退。
趙文華心滿意足,裝出一副憐惜的面孔,拍拍楊宜肩膀道:“放心吧!楊大人,本官知道你對朝廷忠心耿耿,不會讓你為難的!”說吧,朝等在不遠(yuǎn)處的胡宗憲一擺手,徑入巡撫官署。
出了涌金門,宗詩見夕陽下的西湖碧水輕搽胭脂,倚在青山懷抱之中,分外嬌柔可人。便沿堤而行,打算稍稍賞覽一下湖景,由白堤向西,回到僧兵暫駐的靈隱寺。不料,剛剛行近斷橋,忽聞身后一陣馬蹄聲急。回頭一看,見是幾個苗兵正飛馬向斷橋沖來,距自己已不過幾十步遠(yuǎn)。
宗詩隨即避到道邊,正猜測他們有什么急事,前面的苗兵已經(jīng)沖到身邊。舉目一看,頭前一個,正是在楊宜面前狀告僧兵的苗兵主將劉培。宗詩心下乍一激靈,馬上意識到他們是沖自己來的。
未容他多想,劉培竟揮鞭向他兜頭抽來。他倉猝低頭躲閃,已是遲了。啪的一聲,背上竟重重著了一鞭,火辣辣地痛。
宗詩后退兩步,停在湖岸邊沿。幾個苗兵早已沖上來,呈弧形將他圍在岸邊。他此時已完全明白,苗兵是來拿他出氣的。于是,立定身軀向劉培道:“劉將軍,貧僧知道你們對我有怨氣。但貧僧實(shí)為出于救民之心才捉了苗兵兄弟的,并不想彼此結(jié)怨、自相殘殺,而壞抗倭大局。如果你們真想在貧僧身上出氣,貧僧則甘舍皮肉!”,說罷,雙手合什,瞑目而立。
劉培哼了一聲道:“宗詩,這會兒你就別假裝正經(jīng)了!有本事,你就出手跟我一斗,你贏了,我就自認(rèn)倒霉,立馬帶苗兵回四川;如果是我贏了,我就拿你項上人頭平息兄弟們的怨氣!聽清楚了?”
宗詩頓時犯難。他不想斗,可不斗就得白白丟了性命;斗吧,又覺自己并沒多少把握,就算自己僥幸贏了,苗兵又要回四川去。那不等于趕走了一支抗倭客兵?自己不是成了抗倭罪人?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躊躇間,原本游湖的百姓竟一層層圍上來看熱鬧,就連湖里的小游船也慢慢靠過來。
劉培想在眾人面前出少林僧兵的丑,不由勁頭大起,搖著馬鞭高聲催促道:“動手啊!抖出你們少林僧兵的威風(fēng)來呀!這樣縮手縮腳,豈不丟少林寺的面子?再不動手,我可耐不下性子了!”說罷,哈哈一陣狂笑。他身邊的幾個苗兵也跟著笑成一片。
宗詩回顧一下眾人,又回頭看看身后湖水,知道與劉培一戰(zhàn)已在所難免,遂緩緩拉開架式。
劉培也一勒馬韁,同時勒住喉嚨里的狂笑,翻身下馬,嗆啷抽出大頭牛尾腰刀,舞個刀花,亮招“舉案齊眉”橫擎面前:“宗詩,接招吧!”
宗詩此時心底路數(shù)已清:此戰(zhàn),勝敗皆不合適。只有在自衛(wèi)的同時迅速尋機(jī)脫身才是上策。他右手縮入袖中,攥住鐵筆,轉(zhuǎn)念一想,鐵筆比刀短小許多,根本不占優(yōu)勢,不如就藏在袖中,先躲他幾刀,待有空隙,再出其不意,鐵筆點(diǎn)穴,將他定住,自己就可乘機(jī)脫身了。思謀定了,遂右手向后一背,左手立掌于前。
劉培見他依然不溫不火的樣子,以為他是故作從容,大吼一聲:“你就別惺惺作態(tài)了!”隨即揮刀劈下。
宗詩閃身一招“風(fēng)舞楊柳”避過。劉培又緊跟著一刀踅回。幾招過后,宗詩就發(fā)現(xiàn)他刀法上乘,刀刀如風(fēng),甚是緊密。再加苗兵圍裹、百姓圍觀,周旋場地極小,宗詩單靠閃避極為不易。十余招后,二人貼身絞在一起。劉培自知如此緊貼,難逞刀威,便突然一抽身,使招“蒼鷹抖翅”,攔腰斜劈過去。
對方陡然變招,宗詩有些猝不及防,急忙使招“撐舟離岸”,倒步跳開,勉強(qiáng)躲過劉培的牛尾刀。雙腳剛一落地,又聽身后咴咴一聲馬鳴。情知有異,閃目一看,竟是一騎馬的苗兵直逼背后。正提韁帶動坐騎半立而起,泰山壓項般向他砸來。剛從刀口脫身,又遭鐵蹄罩頂,再想完全閃避,已是萬萬不能,宗詩心中暗暗叫苦。
圍觀百姓亦是噓聲一片。
情急無奈,宗詩只得一個側(cè)身仆步,讓過頭部上身,單腿斜撐,留給兩只疾速落下的鐵蹄。
就在宗詩一閉眼、一屏氣、一運(yùn)力的剎那,嗵的一聲悶響,苗兵坐騎的兩只鐵蹄生生砸在了他的腿上。
“好!”苗兵們齊叫一聲。
宗詩只覺腿上一震,未敢多想,急忙一用力,使招“太公收綸”,想盡快從馬蹄下拉出殘腿,脫離險境。
沒料到,他乍一收腿,那苗兵坐騎竟一個馬失前蹄,栽倒地上。
“好!好!好!……”圍觀百姓爆起一片驚叫。
宗詩自己也大吃一驚:自己的腿竟安然無恙!他馬上意識到,這是師兄宗畫教給自己的“金剛飛毛腿”顯了奇效??官寥甓鄟恚蜃詰M武功不濟(jì),常在戰(zhàn)事閑暇苦練武藝。尤其是出征前,宗畫、月明、月滿三人禮贈他的“金剛飛毛腿”、“銅頭鐵腦”、“截金斷玉掌”等三樣神功,更是倍下工夫。沒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場,心中止不住暗喜。
劉培見狀,心中大震,暗思少林僧兵功夫驚人,不可小覷,便趁宗詩收腳未定,尚未立穩(wěn),劈頭又是一刀。這一刀又快又準(zhǔn)又狠,直讓宗詩措手不及。
連脫兩險,宗詩已將自己的功夫用到極點(diǎn),此時已心力兩虛,眼見這一刀是躲避不開、必受無疑了,他索性一咬牙,運(yùn)氣上頭,直迎刀鋒。
他想試試月滿教他的“銅頭鐵腦”功是否管用。他也深知,這功夫原本是對付木板、石塊等平整鈍物的,至于對付鋼刀利刃,就不知如何了。
無奈情勢緊急,也根本顧不得這些了。
當(dāng)!
宗詩聽得一聲脆響,頭頂卻無絲毫感覺。
倒是劉培的牛尾鋼刀遠(yuǎn)遠(yuǎn)橫飛出去,撲嗵一聲,落入湖中。
圍觀百姓又是一片叫好。
劉培一下子呆住,不知宗詩到底用的什么神功,竟能讓自己的鋼刀在他頭頂脫手而飛,而且是響亮有聲。
宗詩又是一驚,卻是絲毫不敢遲疑,迅速從袖中探出鐵筆,乘劉培一呆之際,疾點(diǎn)他的穴位。
眨眼間,劉培張臂探足、瞪眼吐舌,仿佛一根僵枝枯木,徹底“呆”在那里。
沒等周圍苗兵弄清怎么回事,宗詩翻身一跳,躍入水中。待苗兵們醒過神來,大呼小叫著下馬捏弄自己的主將時,宗詩已潛游出水,就近叫過一只小扁舟,渡水而去。
回到靈隱寺,早已是上燈時分,寺僧和少林僧兵正在幾個佛殿里做晚課。他不想驚動大家,更不想讓眾僧看到自己水淋淋的狼狽相,便徑直奔向自己暫住的禪房。
推開房門,房中忽地站起二人,嚇?biāo)惶?p> 客兵至必經(jīng)年,而賊揚(yáng)帆去矣。即或間至,一戰(zhàn)終不能勝,當(dāng)賊輒敗,徒擾掠為害。故諺云:“賊為梳,兵為篦,”客兵的到來,反而給浙江人民造成新的災(zāi)難。“東南髓膏始涂于寇,終竭于兵?!?p> ——高揚(yáng)文、陶琦《戚繼光研究叢書·紀(jì)效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