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思考是一把梳子
她想安靜地憂愁。在不自主的環(huán)境里，沉默既是她的表達(dá)方式，也是她的表達(dá)內(nèi)容。
夕陽西下，太陽在山那邊還沒有落下去，但也是睡眼惺忪，懶洋洋地將要鉆進(jìn)夜色的被子里。
牛頭伯勞興之所至地談天論地之后，又興之所至地睡去，沒有按照日出而作的常理辦事，也沒有按照日入而息的時間睡覺。
這是她安靜的機(jī)會。牛頭伯勞卻要處處顯示自己是一個不安分的壞小子，噓噓地打著呼嚕，像是吹著一個哨子。
甫瑞看到行人逐漸稀少，留給她天地一隅，作為守護(hù)她的房子。
是時候安靜了。這時候她聽到腳下傳來一聲尖叫：
“蛇！啊——蛇！”
她心里咯噔一下，腦子里下意識地想要躲避。轉(zhuǎn)念一想，她很快慶幸自己是一棵樹，蛇是不會對一棵樹發(fā)動攻擊的。這讓她心里有了底，鼓起勇氣向地上看去。
尖叫的是一只兔子。它不正常地披著一身黑毛，不像一般的野兔那樣渾身草灰色。最不正常的是它有兩只異乎尋常的長耳朵，像圍脖一樣纏繞在脖子上。
兔子上躥下跳，在躲避一條甫瑞看不見的蛇。
甫瑞在兔子躲閃的危險地帶打量，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條丑陋的蛇，于是問它：“蛇在哪里？”
兔子跳到一旁，指著她腳下說：“那不是嗎？”
甫瑞定睛仔細(xì)觀瞧。多虧她視力好，沒有繼承爸爸深凹的眼鏡片，借著薄暮之光，她終于看清楚了，那是一條蜿蜒扭動的蚯蚓！
在她眼里，蚯蚓是如此渺小，簡直是軟弱無力的代表，而這只兔子害怕得像遇到了天下最厲害的毒蛇。她不由得鄙夷起兔子來，說：“它是一條小蚯蚓，不會咬你的！你害怕什么？”
兔子說：“在我眼里它是那么巨大。就像在父母眼里，孩子的一點小問題都足以讓他們牽腸掛肚。別譏笑我大驚小怪，都是因為我太在乎了。你在乎過什么嗎？”
兔子的問題把甫瑞帶回以前，她踏上一條逆流而上的河。
當(dāng)生活像河水一樣順流而下時，她像浪花一樣逐波而行。而此時她回顧起過往的種種，發(fā)現(xiàn)那么多的人和事像潮水一樣一起向她涌來，使她小小的心靈難以抵擋。在乎的那么多，竟然使她說不出口。
“我的腦子很亂，你能啟示點什么嗎？要么你說說你為什么連一條蚯蚓都要害怕？”
“你問我為什么這樣？我說不清楚詳情，你可以從我的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答案。但也別指望我能講述一個連貫的情節(jié)。記憶保留了重要的幾件事，其它片段就像一張在陽光下曝曬了幾個世紀(jì)的紙，字跡模糊。生命最重要的過程撲朔迷離，我的身世是基于那幾件事的演義，至于細(xì)節(jié)，就留給想象力來把它補充完整吧。
“不是我不在意細(xì)節(jié)，是因為生活內(nèi)容太復(fù)雜，擠在腦子里的像一團(tuán)霧。腦子里擠滿了東西，新的東西想進(jìn)去就很困難。更可怕的是我竟然開始健忘起來，左爪剛放下了的事情，右爪抬起來時就忘了。我不得不靜下心來好好思考一下。思考后才明白了，原來健忘的原因，是思考受到了怠慢。我的腦子里原來像一個混亂的客廳，后來我用思考把那些內(nèi)容整理得條理清楚了，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唉，以前讓那些東西在腦子里蝸居，實際上它們原來有各自歸屬的位置。
“思考是一把梳子。你相信嗎，梳理之后最重要的幾件事就會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我發(fā)現(xiàn)了我生命中幾個關(guān)鍵詞。
“第一個關(guān)鍵詞是饑餓，第二個關(guān)鍵詞無助，第三個關(guān)鍵詞是求索。就是這幾個關(guān)鍵詞讓我無比敏感，別人不在乎的東西，常常能在我心里掀起軒然大波?！?p> 兔子的話太長，只有當(dāng)它提到梳子時，甫瑞才有了感覺。是應(yīng)該有一把梳子了，頭上癢癢的，有一把梳子就可以把那個可惡的鳥窩給梳理掉了。
兔子沒有理會甫瑞的尷尬，問她說：“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甫瑞簡單地回復(fù)說：“你看不出來嗎？我是一棵櫻桃樹?！?p> 兔子討了個沒趣，自顧自說：“告訴你我的名字吧，我叫劍膽琴心飄零兔。”
甫瑞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兔子自己的名字。兔子的名字一連串有七個字，她覺得十分氣派，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與之相比會不會相形見絀。
在她正要張口的時候，鳥窩里的牛頭伯勞縱身飛到了枝頭，沖著樹下的兔子大聲喊道：“說什么思考是一把梳子？與之相比，我覺得行動是一把刀子。你啰嗦了這么多廢話，是在和她套近乎嗎？聽到有人這么嘮里嘮叨，嚇我一跳，還以為是我父母追來了，原來是一只老兔。咱們要講究個先來后到，我和她先認(rèn)識的，她是我的朋友。朋友，別理它?！?p> 兔子被牛頭伯勞一頓搶白，幾乎無地自容，滄桑的眼里晃蕩著淚光。
甫瑞于心不忍，沖著頭上的牛頭伯勞說：“你的嘴巴像刀子一樣傷人?！?p> 牛頭伯勞絲毫不理會兔子的感受，反而越發(fā)來勁了，繼續(xù)嘲笑兔子：“吱吱咕咕，看你那副德行，還叫什么劍膽琴心飄零兔？我剛才是假睡，早看見你那副可憐相了，與其說劍膽，不如說是蟲膽。真希望你是一條可憐的蟲子，剛好成為我的一道晚餐?！?p> 說到這里，牛頭伯勞意識到自己真的需要一道晚餐了，于是招呼也不打就撲棱著翅膀飛走找吃的去了。
兔子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尷尬得說不出一個字來。甫瑞想起它剛才文縐縐的談吐，一定是經(jīng)不起那只淘氣鳥的奚落，開始同情起這只兔子來。
想了一下，她對兔子說：“既然那只壞鳥嘲笑你的名字，你就換個名字好了。我就叫你小黑吧。”
兔子似乎對“小黑”這個名字充滿了抵觸，但是甫瑞還是聽到了它澗水鳴咽般的低沉聲音：“好吧。如果你喜歡，盡管叫我小黑好了。”
甫瑞的心里開始激動起來，她沒有想到自己突然有了命名的能力，雖然“小黑”這個名字聽起來更像一個惡作劇的綽號。
她有點高興，頭上的枝葉撲撲簌簌，扇起一陣微風(fēng)。
與牛頭伯勞相比，甫瑞發(fā)現(xiàn)小黑沉穩(wěn)多了。雖然它是一只怪模怪樣的兔子，行為也有點神經(jīng)兮兮，但兔子天然的可愛特點仍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有一只兔子經(jīng)常跑過來聊聊天也不錯，想到這里，甫瑞問它：“小黑，你的家離這里遠(yuǎn)嗎？你能經(jīng)常過來陪陪我嗎？”
兔子仰起臉來，“其實我是四海為家，把哪里當(dāng)作家都無所謂。但我很愿意來陪你，我打心眼里覺得和你有一種密不可分的緣分?！?p> 這話讓甫瑞覺得自己的心里話有了著落，想要對它說說自己的心里話。
恰在這時，一陣疾風(fēng)攜著腥味撲來。甫瑞只覺得頭上的樹枝上一下子多了一些負(fù)擔(dān)，她抬眼一看，原來是牛頭伯勞趕回來了。
看到牛頭伯勞回來，兔子在樹下欲言又止，沉默下來。
甫瑞被牛頭伯勞擾了興致，想要發(fā)泄，又怕這只惡鳥在自己頭上搞破壞，只好也沉默下來。
牛頭伯勞卻一點也不覺得氣氛尷尬，興致勃勃的對甫瑞說：“朋友，這個地方可真不賴，看來我要多呆一段時間啦。以前我找一條蟲子吃要花很長時間，現(xiàn)在可好了，那邊山頭上有個燒烤營，幾乎隨處都可以吃到燒烤肉末?！?p> 想起自己的燒烤計劃落空了，甫瑞氣沖沖地回話說：“你小心人們把你抓住做成燒烤?！?p> 牛頭伯勞不高興了，“你是在詛咒我嗎？”
這家伙開始用爪子扒拉櫻桃樹的枝葉，還用尖尖的角質(zhì)喙狠狠啄甫瑞的腦袋。
甫瑞只能閉上嘴巴。柔弱無助的感覺真難受。她想著爸爸的話，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處境該會怎么勸導(dǎo)自己呢？既然無計可施，還是忍住不做聲吧。
甫瑞偷眼看小黑。
只見兔子看到這一幕后，紅眼睛變得更紅了。
“它是在難過，還是在憤怒？”甫瑞心里想。
過了一會兒后，牛頭伯勞發(fā)覺自己的獨角戲?qū)嵲跓o聊，不覺停了下來。
“櫻桃樹，我是和你鬧著玩的，你不高興我就不鬧了，我可不是在欺負(fù)你。我不鬧了，你和我說會兒話吧?！?p> 甫瑞憋住不說話。她是生頑皮鳥的氣，但也是在懷念過去。以往爸爸媽媽說過，自己有朝一日要獨立面對外面的世界，沒有想到這么快就要獨自面對了，而且是以這樣一種無能為力的方式。
牛頭伯勞看來享受慣了自己每一句話都受到旁人關(guān)注的生活，既然這棵櫻桃樹用沉默的方法讓自己尷尬，它就把念頭轉(zhuǎn)到了盤桓在樹下不肯離去的兔子身上，于是說道：“你不開心，所以就不吱聲，是嗎？我來給你解解悶，一定會讓你發(fā)出聲音的?！?p> 說罷，牛頭伯勞向天一沖，然后借勢像枝利箭一樣俯沖而下，將它尖銳的角質(zhì)喙啄在兔子的背上。
冷不丁被著實地啄了一口，兔子疼得幾乎跳起來。
兔子急了，蹬鷹的事兒也會發(fā)生的。但牛頭伯勞年紀(jì)輕輕就有了一股神出鬼沒的狡黠勁兒，啄完之后旋即飛回枝頭，弄得兔子在樹下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牛頭伯勞得意地急欲向甫瑞展示自己的戰(zhàn)果，卻發(fā)現(xiàn)她連一枚樹葉也不抖動，明顯是沒有一絲的痛快，心里暗想，好吧，再來一次。
這次牛頭伯勞心知兔子一定會提防自己，于是用了更快的加速度。果然，兔子做出了輾轉(zhuǎn)騰挪的躲閃動作，但牛頭伯勞早有算計，不偏不倚地啄在了兔子的屁股上。牛頭伯勞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兒，說不定兔子的屁股破了個口子。
甫瑞還是不動聲色，但是兔子可遭了殃，疼得一跳老高。
牛頭伯勞一看沒有得逞所愿，想也不想，第三次俯沖下來。在它的念頭里，盤算著只要把兔子捉弄得足夠慘，櫻桃樹總會幸災(zāi)樂禍地笑一聲。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也怪牛頭伯勞是個粗心鬼，它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只兔子的與眾不同之處。
在牛頭伯勞的尖喙快要接近兔子的時候，它忽然感到眼前一黑，不知哪里伸出來一支鞭子，重重地抽打在自己的頭上。虧得它身子靈活，要不然一定會摔在地上。
撲撲棱棱勉強(qiáng)飛到樹枝上之后，牛頭伯勞才定下心神，再往下打量兔子時，只見這只兔子兩只長長的耳朵拖在地上蠢蠢欲動，隨時準(zhǔn)備抽打出去。
“吱吱呱呱！”牛頭伯勞的叫聲失望而又害怕。
沒有想到，櫻桃樹的枝葉撲撲簌簌地笑出聲來。雖然耳朵轟鳴聽不清楚，但牛頭伯勞還是聽到了櫻桃樹的嘲笑：“怎么樣，被教訓(xùn)了吧?”
牛頭伯勞委屈得幾乎要哭出聲來，“你真偏心，我收拾它你不樂，它收拾我你就高興。我跟它沒完?！?p> 牛頭伯勞打量著樹下的對手，這是什么怪物??？兔子的耳朵長，也沒見過這么長的，居然能像皮鞭似的抽抽打打。它想利用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沖擊下去，但兔子此時早已充滿了警惕性。
躍躍欲試了幾番，牛頭伯勞沒有找出攻擊的空當(dāng)，負(fù)氣飛走了。
甫瑞一貫認(rèn)為地上跑的忌憚天上飛的，不想今天開了眼界，驚奇地問兔子：“小黑，你是怎么做到的？”
兔子小黑將兩條皮帶似的耳朵盤回在脖子上，松了一口氣，說：“我也不是生來如此。一次次為險境所迫，逼不得已漸漸地開發(fā)出體內(nèi)的一些潛能，不知不覺中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其實我自己也不去想為什么這樣，如果你認(rèn)為這是一項強(qiáng)大的技能，實際上我的耳朵每長長一毫米，都要吃上一公里的苦頭?！?p> 甫瑞幾乎啞然失聲，心想：“小黑該吃過多少苦?。靠梢岳@赤道一圈嗎？”
還沒有來得及多說幾句話，甫瑞發(fā)現(xiàn)牛頭伯勞飛回來了。她心里白高興了一場，原以為這只搗亂鳥悻悻然沒有顏面地逃跑了，沒想到它這么快就去而復(fù)返。
牛頭伯勞飛回自己的窩，得意地對樹下的兔子說：“你走不了了，你的天敵來了?！?p> 正在遲疑間，甫瑞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條彩虹飛奔而來。
就像老鼠見了貓，兔子遠(yuǎn)遠(yuǎn)地就聞到惡風(fēng)不善，一回頭，看見一條怪模怪樣的惡狗撲向自己，幾乎魂飛天外。
說時遲，那時快，兔子小黑將兩只長耳朵向樹枝上一甩，然后把自己的身體吊離了地面。彩虹狗已經(jīng)跑到了樹下，汪汪地對著兔子的尾巴嚎叫。
牛頭伯勞瞅準(zhǔn)了時機(jī)，跳到兔子頭上的樹枝上，伸出嘴巴準(zhǔn)備啄下去，一邊威脅地問：“現(xiàn)在你有什么想法？”